周哲當時又希望這個標投中，又擔心它萬一投中，到哪兒去籌錢？他哥哥的公司那年正好不景氣，下面有個工程做虧了，建築商拍拍屁股逃走了，爛攤子讓公司來收場，公司欠了銀行貸款一千多萬，一家人都已經在犯難當中。
而小艾卻在默默支持小坤，先爭取中了標再說。標書是周哲做出來的，2800萬，小艾在周哲做的標價上，和小坤分析了利潤部分，後來把利潤那塊壓了再壓，幾乎壓到了零，壓到了2200萬。周哲說小坤瘋了，壓到這種價格，哪怕中了標都沒錢好賺。小艾也覺得冒險，但她認同小坤的決策，這個項目是個人投資的，要跟別家去競爭，只能把價格壓到最低，先表示自己的誠意，中了標之後，再跟投資商去商量，能否免去墊資的那三百五十萬。
四家建築公司參加投標，開出來的價格分別是3000萬、2800萬、2650萬和小坤的2200萬。在詢標會上，台灣老闆一家一家談話，到小坤時，小坤認為這個價格完全可以把這個工程做上去，他接這個工程是為賺名聲，賺前途，而不是為賺錢。台灣老闆很賞識小坤的膽魄，決定願意跟小坤合作，免去了進場時就要打進去的三百五十萬墊資的錢。
小艾還是把房子做了抵押，向銀行貸款來的一百多萬，全部給了小坤作招兵買馬的周轉資金。
128．
小坤掛靠的那個集團公司，在全國都很有影響力，他剛掛進去的時候，承包的項目是最小兒科的，賺的錢也最少，年紀也數他最輕。到小坤三十歲，從業務量和賺錢的數量，都已經從最後一名，跳到第一名去了，但年紀還是他最小。
小坤的業務越做越大，現在已經有自己的建築公司了，可是他還是不滿足，還想開房地產公司。十年前，小艾說小坤完全有可能成為千萬富翁，我想小艾在說這話的時候，也不過是說說而已，誰又能想到，十年之後，小坤的資產早已過億了。數錢數到億，要花掉多少時間喃。也不知為什麼，知道小坤擁有那麼多資產，我應該高興才是，可是，我居然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心裡還有些隱隱的不安，和說不清楚的擔驚受怕。
小坤一直忙，阿珍以為他不會有時間去外面搞沾花惹草的事兒。然而，一切還是出乎阿珍的意料，要是小坤只是在外面沾花惹草，搞個一夜情什麼的，她也就認了。可是，小坤不是這樣的人，他不像別的男人那樣，在外面搞完女人，回到家裡依然對老婆百依百順。小坤完全以飛蛾撲火般的熱情投向了對另一個女人的愛。
有一個晚上，小坤血淋淋地回到家來換衣服，阿珍被他嚇懵了，以為他殺了人。小坤對阿珍說，他沒殺人，是她想自殺，割破了手腕，被他送去醫院搶救，現在沒事了。由她小姐妹陪著，他回家來換套衣服。
她便是她了！阿珍說她在心裡其實早就知道的，只不過一直在等小坤自己說出口，那晚，小坤終於說了。那女人懷上了孩子，逼著小坤離。而那個時候，阿珍也已經懷有身孕，就快要生了。阿珍對小坤說：等我生下孩子之後，再離吧。小坤在那晚失聲痛哭。
半夜十二點，小坤打電話給小艾，約小艾在一家咖啡館見面。見了面之後，姐弟倆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兩杯咖啡，小坤痛苦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艾就陪他坐。一個人說了好多好多話。也不知小坤聽進去了沒有。一直說到天快亮了，再也說不動了，才回家去睡覺。
可小艾沒有睡著，天一亮就跑過去把阿珍接到自己家來住。她怕阿珍大著個肚子，一個人會想不開。那天阿珍對小艾說了很多很多積壓在心裡的委屈和怨言。小艾一直聽她說，陪她一起掉眼淚。她勸阿珍：小坤做丈夫實在是不稱職，要是做朋友，他卻是個仗義之人，他反倒會護著你一輩子。
後來阿珍就一直住在小艾家，小艾把自己的臥室讓出來給阿珍睡，對阿珍幾乎寸步不離，直到生孩子住進醫院。臨產前，阿珍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滾，她拉著小艾的手說，姐，我快要死了，我把孩子生下來，你幫我養大，我要痛死了！我就要死了！小艾說，你不會死，我生孩子的時候，也這麼痛，痛得昏死過去，每個女人生孩子，都要過痛這一關，過了就好了，你會好好的！
阿珍說，要不是小艾陪在她身邊，她真的不知道如何度過這一關。那時候，怕兩家大人知道小坤要婚變的事，要到杭州來鬧，阿珍一直幫他瞞著。一直到兩人離了婚，阿珍也是瞞著她那邊的父母和親戚。小坤和小艾更是瞞得我們滴水不漏。
有時候，我也會奇怪，阿珍是怎麼做到心平氣和的？她斷斷續續對我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平靜得就像在說別人家的故事。說到傷心處，她也會掉眼淚，但讓人覺得，她不是在為自己難過，只是在為故事裡的人傷心。
那天，阿珍帶我去她的新房，剛裝修好的，房子是小坤送她的，裝修的錢也是小坤給的。離婚的時候，小坤給了她一筆錢，她一輩子不工作也夠花了。小坤對她說，我們雖然離了，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只要我能幫得上的，你只管來找我。
阿珍說，有小坤這句話，也不枉愛一場了。看得出來，阿珍已經不那麼恨小坤了，一點都不恨。
129．
我娘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我娘臨死前那些日子，我讓才娣通知了所有人，但人人都在忙，沒人下來看我娘。小艾回來過一趟，塞給她外婆一疊錢，叫她外婆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吃，不要再省著捨不得花錢。她外婆都病成這樣了，還塞給她錢，讓她去買吃的，有病！
我娘就吊著一口氣，死過好幾次，又活了回來。每次死的症狀一出來，我就把電話打到杭州去，叫阿貴小坤他們全部下來為我娘送終。他們奔回來過好幾次，都沒送成，等過幾天，就都散了，回去了。
直到我娘真死的那天，身邊沒一個人。連我也不在。我去買菜了。等我買菜回來，進房去看我娘時，發現我娘已經斷氣了。遠水救不得近火，等阿貴他們從杭州趕回來，至少得半天。我第一個電話就打給阿珍，讓阿珍把小坤他爸接過來。阿珍二話不說就去接小坤他爸。
等阿珍接了小坤他爸過來，我已哭得昏過去。大伯母和我娘邊上的鄰居也都過來圍著我，勸我別哭得太傷心，留點力氣等出喪那天再哭。
劉一飛也來了，他已經和才娣正式離了。才娣在百般絕望中提出來離婚，沒想這次劉一飛腦子都不轉一下，就答應了。劉一飛前腳離了婚，後腳就跟一個女人結婚了。才娣後來一查問，才知道跟劉一飛結婚的那個女人是個賣油條的，很多年前就死了丈夫，長得又老又醜，一直都沒有生過孩子。她原先那個老公不會生的，她老公死了之後，就留下她一個人過，也沒有人要她，去跟她生一個。都50了，還要生！現在搭上劉一飛。劉一飛跟她去生去了。劉一飛還比她小8歲呢！才娣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次劉一飛忽然過來奔喪，還算他有良心的，可才娣就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看。
130．
我娘的屍體在家裡停放了三天，三天後火化，骨灰在家裡又擺放了四天，在這七天時間裡，每天都有和尚過來念超度經。阿珍天天陪著，也穿孝衣，我都感動得無話可說。我跪在我娘跟前，哭得稀哩嘩啦的，我對我娘說：娘哎，你都看到了，這麼好的孫媳婦哪兒去找？你死了，托個夢給小坤吧，勸小坤早點復婚，我求你了！
小坤要是跟那女人結婚，那個女人怎麼可能會像阿珍這樣盡孝？再說，我已經跟她誓不兩立，成了死對敵，我連孩子都不讓她看，萬般阻擾她跟小坤在一起，她一定恨死我了。要是哪天，那女人真嫁給小坤，我肯定第一個死在她手裡。
我娘出喪那天，除了六六，我們家老老小小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我哭得最響，哭聲中把心裡的話輸送出去，我哭給大家聽，更哭給小坤聽：娘啊，你就這麼走了，你走得好可憐，你把我們一個個生下來，一個個拉扯大，所有的心血都花在我們身上，可是娘，你走得時候，身邊卻沒一個人陪我哭一陣，喊一陣，拿頭在我娘棺材板上撞一陣，一路上，所有的人，都手忙腳亂的，動不動就要過來拉住我，架起我走。
把我娘送上山，我爹終於又有伴了。在我爹旁邊是為我娘置留的另一墓穴，由幫忙人來打開，叫阿貴披麻戴孝地鑽進裡面去。阿貴的身子要在墓穴裡，進出三遍，以身體掃穴，以表示一份孝心，也可為後代祈福。
掃穴完，幫忙人把我娘的棺材推進墓穴裡，封上，從此與這個人世隔絕。我又撲上去，哭得死去活來。幫忙人把我拖開。在墓穴旁邊用鏟刀鏟下幾捧山泥，對著我們喊：你們後代的過來，都來拿些發財土去！才娣、細秀她們一躍而上，搶一樣地從幫忙人手中搶過發財土，用布或紙包了，像搶著寶一樣揣衣兜裡去。
小坤和小艾默然地站在墳墓旁邊，眼睛紅紅的，看著他們的外婆被推進墓穴去。我催他們：去呀，你們快去呀，也去捧些發財土回家。小艾和小坤才去拿了些發財土在手上。可我注意到，他們都沒帶回去，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都悄悄撒回墓地了。
送完我娘，下山來的時候，我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心一下變得空了。我在人堆裡四處找小坤。小坤和周哲小艾他們走在我後面，我等他們走近，我對小坤說：我們村子就要被拆了，我們要搬到沙岡開發區去住。
小坤安慰我：媽，沙岡那邊現在不錯的，一座新的開發區，再發展幾年，會像一座新的小城市一樣越來越熱鬧。
我說：好什麼好，那裡原來就是個殺人場，是用來槍斃死刑犯用的蠻荒地。
小坤說：那是以前，現在不同了。
我忽然抑制不住，又哭出聲來：那你就同意我們倆老住那種地方去，那鴿子樣的樓，要天沒天，要地沒地，我們一把年紀了，每天讓電梯把我們工咚工咚送到上面懸空掛著去？
小坤說：媽，先過個渡，等以後我再去為你們找塊地，造一幢有天有地的單獨的屋子給你們住。
小坤說得輕巧，一點也不心疼自己的祖屋就要被人拆掉的事實。
131．
第二天一大早，小坤他們回杭州去，我心裡有點不捨，家裡許多事，我心裡的好多話，都還沒來得及跟他們說透，說通暢，他們就要回去忙各自的事去了。但我知道，無論如何都留不住他們。我去挽留樂樂，我跟樂樂說：樂樂，你留下來，留在阿婆家好嗎？阿婆會好好待你，每天給你做好吃的，每天帶你去玩，你不用再上幼兒園去了，這裡有好多小朋友，都跟你差不多大，阿婆讓他們過來跟你一塊玩，好不好？好不好？
樂樂一聽不用關進幼兒園去，就對我點點頭，說：好。
我以為小艾和小坤會反對，但他們姐弟倆竟然同意了，說樂樂反正還小，去不去幼兒園也沒多大關係。
樂樂一直呆在城裡，第一次住到農村裡來，一開始為了想媽媽，哭了幾天。哭過幾天之後，她就適應了。這孩子的適應能力特別強。她對農村裡的山山水水、小狗小貓充滿好奇心，在屋裡呆不住，一天到晚就要出去遛，除非睡覺才肯回家。我和小坤他爸輪流帶著她，天天掃馬路一樣，掃來蕩去。
全無患村的人都好奇，碰到了就要問：這孩子是誰的？哪個的？我就說，是小艾抱養來的，不是小艾，也不是小坤的。
人家就更好奇：是從孤兒院抱來的？還是掛門環掛進來的？孩子的親生父母呢，知道孩子被小艾收養了嗎？以後會不會來認回去呢？
樂樂叫我外婆，叫小坤他爸爺爺。我每次讓樂樂改口叫外公，樂樂改不掉，說是爺爺叫她叫爺爺的。還跟我說，爺爺是自己人，外公是外人。都是小坤他爸一手教出來的！我氣沖沖對小坤他爸說：你非要撕破臉皮麼？萬一讓人知道樂樂是小坤的私生子，我們兩張老臉還往哪擱？！
小坤他爸不以為然，每次都是一個腔調，他的原則是：小坤造的孽，該由小坤去承擔，他要是不復婚，去跟那壞女人結婚，那是他的自由，我不會像你那樣去干涉小坤，但是，只要小坤哪天真跟那女人結婚了，我就跟小坤斷絕父子關係。我不會為虎作倀，這一輩子我只認一個媳婦，我不會有第二個媳婦。孩子可是無辜的，樂樂身上流著我們葉家的血液，她哪怕跑天邊去，也是我們葉家的種，她永遠都是我孫女，她不叫我爺爺，誰叫？
跟小坤他爸沒道理可講，他這人沒法圓通，他只堅持他自個認準的那個理。
132．
樂樂很皮，有時候不聽話，惹我發火的時候，只要有小坤他爸在，他就不讓我打。只要我一動手，小坤他爸就聲色俱厲地責問我，是否把氣撒孩子頭上了？
小坤他爸從小愛打孩子，小艾和小坤都是被他打大的，他一直主張：棒頭出孝子，不打不成器的教育。可是，現在他就是捨不得打樂樂，打一下都不行。樂樂被他寵得越來越不像話，都要寵到爬頭上拉屎去了。
我在家養了十幾隻黃毛小鴨子。那天樂樂又皮，把一隻黃毛小鴨子捉在手心裡玩，還一根根往小鴨身上拔毛，疼得那隻小鴨嘎嘎嘎直叫喚。我看到，大喝一聲衝過去，想去救那隻小鴨。樂樂扔掉鴨子就跑，我追過去，她跑太急，摔了一跤，頭撞在石子地上，一顆尖石頭戳進她的額頭，流血不止。我兵慌馬亂地抱起她，魂飛魄散地叫人。小坤他爸從外面衝過來，搶一樣搶過樂樂，順手給了我一記巴掌，罵我是吃屎的，連個孩子都帶不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