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人質 第6章 春 (6)
    那時還沒有自由戀愛,村裡的媒婆就很忙,整天拾綴完這對,又去拾綴那對。誰跟誰搭在一起,全經過媒婆的手。

    一個女人會不會傳種接代,就看女人的屁股。女人屁股大的會生,屁股小不會生。所以媒婆的眼睛,不看女人的臉,而是盯在女人的屁股上。屁股大,把握就大。媒婆總是喜歡一說就成的。

    媒婆除了看人家屁股,還要問一問生辰八字。要是女人生在正月十三,打死她都不會做這個媒的。正月十三是楊工忌日,在這天生下來的女人,剋夫,誰娶了誰倒霉,沒人敢要。

    佈置洞房的人,必須是有父母兄弟姐妹,按傳統說法叫"全人",這種人進婚房去幫忙鋪被子,將來生的孩子多,男女雙全。

    後來計劃生育了,不管生男生女只可生一個了,這種"全人"就找不到了。現在的人,都是"殘"的。因為找不著"全人",風俗也就慢慢變了,像是一種妥協。現在只要父母都在的,就是"全"的。

    死了丈夫的女人,叫"未亡人"。但現在也不這麼叫了,那三個字從嘴巴裡崩出來,聽上去陰森森、涼嗖嗖的,有一股子寒氣。

    村裡有個叫葛秀芬的,唱越劇的,人長得好看,演花旦,文革時不唱戲了。她丈夫在挖水庫時被活埋了。大隊追封她丈夫為勞模。她成了"未亡人"。因為她長得實在好看,很多男人都暗中喜歡她。村裡有個青年,五短身材,脖子短、頭部大,綽號叫"大頭蛙"。大頭蛙對葛秀芬想癡了,每晚去葛秀芬家窗外,站在苦楝樹下看葛秀芬。但是他知道,葛秀芬看不上他的,他也沒膽要葛秀芬,葛秀芬是個"未亡人"。

    有一天夜裡,大頭蛙實在受不了相思之苦,自殺了,吊死在葛秀芬家窗外的那棵苦楝樹叉上。

    大頭蛙上吊的長統襪是葛秀芬的。不知道他是從葛秀芬家的晾衣竽上偷來的,還是從地上撿來的。

    葛秀芬被告不檢點,用其色相引誘青年導致其死亡,被判刑七年。

    21.

    老鋤是大隊豬場的負責人,他老婆跟他在豬場生下兒子後撒腿就跑了。老鋤又當爹又當娘,把他兒子拉扯大。他兒子活到三十多歲,也沒有人願意嫁給他。村裡人都在傳:老鋤跟他養的每一頭母豬都交配過,老鋤老婆發現後,是被他活活氣跑的。要是有人嫁給他兒子,就得跟那些母豬們做婆媳。

    現在老鋤的兒子,常在原來老豬場的大門口發呆,要是有女人走過,他便解開褲襠,遠遠衝你笑著,笑意嫵媚而粗野,有點像電影裡演賭王贏錢時候的周潤發。

    村裡有好幾個五保戶,由大隊養著。有些五保戶歲數大了,半死不活地活著。到了冬天,就縮在被窩裡過冬。能把冬天挨過去的,一般還能再活上一年,要是冬天挨不過的,都是被活活凍死的。

    逢年過節,大隊幹部會上門對五保戶送些補品和食物,送完東西,說完祝福的話,就會幫老得已經下不了床,卻還吊著一口氣的五保戶們挪一挪床位,換一床新被褥。被挪過了床位,換過新被之後,殘留在舊被窩裡的那股子餘溫就沒有了,老人的身體在冰冷的新被窩裡,接不上暖氣,熬不過幾天就斷氣了。

    五保戶死了,沒有一個人會哭的。下葬也是從簡的,一口薄皮棺材,挖個坑,用土一埋就得。

    貓死了,不能埋,埋了下輩子就不得投胎了。要找棵樹吊起來。上山時,經常會看見樹梢上吊著一隻貓,身上長滿蟲蛆,臭氣熏天。

    山林裡,還有一種臭氣最恐怖,是從寄山棺材裡發散出來的。老人死了,後代沒錢做墳,便將屍體放棺材裡,寄放在山上,等有了錢,再造墳葬人。如果一年或者幾年都攢不了錢的,屍體就會腐爛,棺材板也會爛掉。不爛掉也會被野豬拱散、啃掉。

    也有窮得連棺材也買不起的,就在屍體上面蓋塊破布,擱在門板上抬到山上寄放的。

    要是家裡兩個老人,一前一後過世,前後相隔時間不到一年的,後面死的那個,就得在山上寄放滿一年,才能將棺材推進墓穴。未滿一年叫熱穴。熱穴葬人,下一代子孫就發不了財,富不起來。

    我公公73年冬天過世的,接著我婆婆在74年夏天過世。兩人相隔時間沒到週年。按風俗,我婆婆的屍體得在山上寄放一年。可小坤他爸偏不信邪。他相信入土為安。村裡的長輩和左右鄰居都出面勸小坤他爸,可他就是不聽,硬是把他老娘的棺材推進了熱穴。

    小坤他爸說:我娘辛辛苦苦把我養大,她死了,我還要把她寄存在山上,讓野獸撕被蟲蛆叮,我還是個人嘛!我這輩子不要發財,就算我不小心發了財,為我娘,我也願意破這個財!

    為這件事,我跟小坤他爸生氣,一個月沒睬他!小坤他爸比我氣更硬,他衝著我說:看不慣,可以回你娘家去!不要賴在無患村當個白眼娘!

    小坤他爸四歲被抱養到無患村,從小養父養母把他養大,把他當親生的。小坤他爸的脾氣一直不好,性格很孤僻。

    22.

    和我同年嫁進無患村的孫菊香,第一年生了個女兒,養起來了。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都是女的,生下一個,她男人和她婆婆瞞著她拿出去處理掉一個。

    生第五胎的時候,包生婆把孩子從娘門拉出來,大聲告訴她是個兒子。孫菊香欣喜若狂,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終於可以活下去了!當時我就站在她床邊,看著她從床上忽地爬起來,一根筋搭牢,過度興奮,當場發瘋,聲若游絲,緩緩挪動身體,緩緩煽動展開的雙臂,接過包生婆手裡的孩子,一臉令人驚怵的狂喜。

    七十年代的無患村的傍晚,熄滅希望的家家戶戶,被煤油燈或十五支光燈泡照亮,一家人,團坐在黃光下吃飯,溫馨而淒涼。六十年代末的暴亂剛剛過去,七十年代彷彿一張被人痛打過的臉,寧靜了,漸有活色。

    七十年代沒有國道,沒有立交橋,沒有高速公路。除了自行車,沒有任何人擁有私家轎車。我們所見的土地,遼闊,貧荒,又昏沉。

    誰在七十年代,夢見過三十年後的今天?七十年代沒有的,現在都有了,就像做了個夢一樣。快速發展得令人眩暈。今天,我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人人都有自己的私人轎車。居然!

    就在80年代末,小艾讀中學的時候,她想要一輛自行車,我也沒給她買,家裡窮,沒那閒錢。後來等小坤讀中學,才咬咬牙給他買了輛鳳凰牌自行車,女式的,因為當時小坤的個頭小,還沒發育成現在這般大模大樣的。

    23.

    到杭州來之前,我以為小坤住的是公房,就是有房有廳有廚房衛生間的那種套房,哪想到樓上樓下房子大得找不見人,還有一個很大的地下室,用來看電影。他們把電影院都搬家裡來了!

    這就是別墅,傳說中的洋房,我們在電視上看到過。那些闊佬們住的家就差不多這樣。當時我和小坤他爸,走進小坤家裡,還真嚇了一大跳!這麼大一座房子,要多少錢哪?肯定得要上百萬吧!小坤他爸說,可能百萬還不止,怎麼著也要好幾個百萬才夠。

    後來問阿珍。阿珍說,房子是五年前買的,當時付了一千多萬,五年過去了,房價每一年都在上漲,今年差不多漲到四千多萬了。我哦了一聲,小坤他爸沒作聲。

    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去算這筆賬。都不知道四千多萬,到底有多少?

    幾天之後,小坤他爸好像才緩過氣來,帶著些些敬畏,歎息著對我說:城裡的房價咋就像滾雪球呢?

    我說:我咋知道!是不是我們聽錯了?小坤他爸又說:要是把這幢房子賣了,就房子賺來的錢,我們全家人幾輩子都花不完。

    那要看怎麼花!我對小坤他爸說。可我在心裡想:怎麼花,也花不掉這麼多錢的吧,四千多萬哪!

    剛到杭州那陣子,阿珍都自己帶著孩子,家裡又有保姆,家務事又不用我插手做,我一天到晚閒著,閒得人發慌。

    小坤他爸去工地了,工地要個材料保管員,小坤他爸去管最合適,自己兒子的材料,他比誰都管得牢。工地裡有食堂,我就不用管小坤他爸的三餐。事實上,我也不用管阿珍和小坤的三餐。小坤回家的次數本來就不多,來了也不吃飯。阿珍的早飯是豆漿牛奶和麵包,自己往微波爐裡面熱一下就好吃,晚上一般也都吃過晚飯了才回來。就我一個人在家裡弄點吃的。我不會弄豆漿機,也不會用微波爐,那些豆漿麵包的,我吃不慣。我只會用鍋燒飯吃,做上幾個菜,可以吃三頓。

    沒有人陪我吃飯。沒有人陪我看電視。連個坐下來能夠跟我說說話的人都沒有。

    阿珍的保姆,天天都要把所有的地板傢俱擦拭一遍,都擦出光來了,本來就很乾淨的,咋就要擦個不停呢?我們家裡的傢俱,過年時候才擦一遍,做一次徹底大掃除。地倒是經常要掃的,用掃帚掃。可是這裡的地要拿塊毛巾,跪在地上來回擦,擦得比我們無患村人的臉還乾淨。

    那保姆幹活很賣力,不太同我講話。我問她,她答一句,再問她,她就說,你的話我聽不太懂。沒辦法,我講普通話講不好。

    花工是個男的,叫老江。一個星期來一趟,有時也來兩趟。花園歸他打理,侍弄花草樹木和修剪草坪。

    我們農村的地,是用來種莊稼的,地裡長出草來就得用除草劑噴,把草除掉。但這裡的地,卻要花大把的錢,專門用來種草。這些密集的草,看倒是蠻好看的,像鋪了層綠地毯。但總歸是無用的,看看的。

    每次走進花園,看著這些花大價錢培植的草坪,總是覺得浪費。像小坤這樣子,風一樣來,風一樣去的,看也看不了幾回。

    那天,老江拎了些月季花苗來種。哪有現在種花的,要種也要等到三月。老江說,可以種活的。我說,幹嘛不等到三月種嘛。老江就說,你不知道的。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不知道?我種了50多年的地,我會不知道!我很不要看這個老江。那個保姆也是,都一個德性,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不就搞衛生擦地板的麼!下次要惹我,我就讓她別來了,擦地板做家務誰不會?是女人都會!大不了我來做。

    都怪阿珍,總不讓我插手做事,說是要我好好享享福。享福?享什麼福!成天關在屋裡頭,啥事都不用干,吃喝完了,就等睡覺,這樣就叫享福?我才不要這個福。讓我幹啥事都行,我就是怕閒著!

    人一閒,這心就慌,成天介沒著沒落的。胸也悶,憋著一股子氣,老是不曉得要往哪兒順出去。

    阿珍教我用洗衣機來洗衣服。我不要學。把所有衣服團在一起滾來滾去,能滾乾淨麼?哪有用手在搓衣板上搓乾淨,哪裡髒搓哪裡。上衣是上衣,褲子是褲子,我們從來都是把上衣褲子分開來,一件一件地涮洗,再在陽光下暴曬。穿在身上暖暖的,還有太陽的香氣。

    24.

    小坤的工地,比我們無患村要大出好幾倍,還都不止,都望不到邊了。都是幾十層高的樓。人要住進那麼高的房子裡去,想想腿都要發軟,這跟鳥關進鳥籠裡被懸在空中有啥區別?鳥不怕高,人還恐高呢。

    想來也真是,這人在城裡住久了,不恐高,也不恐多了。小坤都有好幾輛車了,還想買。這回訂的一輛轎車,叫什麼"包屎姐"的,付了50萬定金,還要等半年之後才能提貨,提貨時還得再付200多萬。同樣四個輪子一個殼,他那車怎就那麼貴!

    小坤換新車的事,總讓我的心懸著,無緣無故的,老是想起年前聽說的一起事故:一個女人開著寶馬車,帶8歲的兒子去超市,停好車,要去開門的時候,突然從副駕座擠進來一個外地民工,手持水果刀,挾持著他的兒子,命令她把車開去另外的地方。那女人看刀子抵在她兒子脖子上,不得不聽他的話,只能硬著頭皮把車開走。

    開到荒郊野外,男人把母子兩人反綁在車位上,搶了女人的錢和首飾。又怕她報案,索性一把火把那輛車給燒了。這對年輕的母子就這麼無緣無故被活活給燒死了!

    雖然罪犯很快被抓住了,但兩條活生生的命,卻就這麼喪生了,多可怕!經過調查,罪犯殺人的動機只有一個:仇富!

    那個殺人犯對警察說:我不認識那女人,誰讓她開寶馬車,誰讓她這麼有錢!

    小坤工地那麼多民工,要是中間也出現這麼一個仇富的我不敢再往下想。可越是不敢想,就越要想。

    我想起一句話: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

    小坤承包工地賺這麼多錢,住這麼好的房,開這麼貴的車,算不算是發了橫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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