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23章
    賀紅雨說,你怎麼就不能像別人一樣好好過日子呢,你要是安了心好好過日子過下去,現在也該有一男半女了,有一個孩子在,你起碼就不會對自己這麼狠心,你就不會這麼孤單,你怎麼就連一個孩子都不要呢?你就是喜歡不喜歡那個男人,你也應該要個孩子啊。女人要孩子其實是為了自己啊,你不知道那種孤單,那種孤單有多麼厲害,能把人吃掉。女女忽然把眼睛向她轉了過來,她的目光倏地亮了一下,她對賀紅雨說,你不知道,我就是結婚之後還一直想著,等哪天遇到自己喜歡的男人了,再給他。我就是結婚之後還一直在等那個男人的出現,你說我是不是活該有今天。賀紅雨呆住了,半天她才喃喃地說,你們。女女說,我們從來就沒有在一起睡過,就是因為我一直在給一個看不見的人留著地方,等著他來,等到後來卻受了報應,那是我該得的報應。鐵鍋裡的水煮得嘩嘩響,雪白的蒸汽把整間屋子都罩住了,她們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了。賀紅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云云坐在椅子裡也像睡著了一般,一點點聲音都沒有。整個屋子靜了下去,向一個很深的地方沉去,沉去。

    女女是在兩天後的深夜死的,死的時候她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悄悄死了。第二天早晨,躺在她身邊的賀紅雨碰到她的手時,才發現她的手已經涼了。女女下葬的那天下著雨,賀紅雨沒有去墓地,她已經動不了了。段星瑞帶著段東麒和段逸鷗還有云云送走了女女。女女的墳頭立起來的時候,一個人趴在那小小的墳頭上失聲痛哭,是云云。在那個淫雨霏霏的下午,云云抱著女女的墳頭哭得肝膽俱裂,就像是她是女女的孩子。很多年之後云云才知道,那個下午,她那樣肝膽俱裂地哭,不是因為她是女女的孩子,而是因為她是女女未完的下半生。女女帶著前半生走了,給她留下的是後半生。

    所以當兩年以後云云隻身一人去北京上大學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她其實不是一個人去的,她身上背著女女、二女女、紀艷萍、賀紅雨、惠春愛,甚至還有傳說中的老姨太太,她背著所有這些女人的影子,這些女人的影子全部都伏在她的背上,融在她的身體裡,所以在她去北京的那天她其實就已經是一隻負重的蝸牛,她背著她們的影子,她們的魂魄,一路走進北京,走進了大學。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那所大學的中文系裡,云云這個來自小縣城的女生卻成了最離經叛道的一個。從走出安定縣的那天起,她就不是一個人走出來的。

    李科南第一次見到云云的時候,云云正上大二。

    那是兩節大課之間的休息時間,李科南匆匆經過樓道,趕去上課。這時,他看到窗前站著一個課間休息的女生。她正透過玻璃看著外面抽煙。隔著藍色玻璃,他看到了地面上的樹,遠處的圖書館還有玻璃球一樣的藍色太陽。女生在玻璃裡的影子和樹影雲影重疊在了一起,就好像那樹影和雲影都是生長在她身體裡的水草,柔軟而飄搖,她的身體是一隻透明的水缸。紅色的煙頭在她透明的身體裡明滅可見。

    他看著她,一邊往過走,直到走到她身後時,他發現他和她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他們的身影像很奇怪地落進了一口井裡。在那一瞬間裡,她也看到了他的影子,回過了頭,看著他。她扭過來的身體是僵硬的,目光裡卻是嫻熟的輕淺的挑逗,像是嫻熟的不能再嫻熟,她斜睨著看著他。因為逆著光線,一層陰影落在她臉上,使她看起來有些潮濕,他再往進看時卻進不去了。那層薄薄的挑逗像一層水面,下面卻是堅硬的河床,有些荒涼和蕭索,散發著秋天的味道。他再往前走時,他們的影子開始錯開,他看到他從她的身體裡走了出來,他們透明的身體裡是成片的樹影和雲影。像在水底。他走了過去。

    這個週末,他正和女朋友張惠一起往校外走的時候,迎面碰上了一個女生,這個女生忽然眉毛一挑,叫了聲,張老師。李科南突然認出,這是那天在樓道裡遇到的抽煙的女孩子。她從他們身邊經過時,斜著瞟了一眼李科南,然後對張惠曖昧一笑,就過去了。

    李科南問,剛才那個女生是你們系的?張惠接住了話題,是的,怎麼?很特別?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挑釁和這挑釁會引出的後果,便自顧自地拐了個彎說開去,這個女生在我們系的名氣都快蓋過系主任了。她抽煙,而且只抽最烈的那種煙。她的高考成績本來足以進北大的,報低進了來了這裡。進校後她鬧著玩一樣參加了經濟學基地班的考試,在幾千名新生中考了第一名,卻說自己情願在中文系呆著,又可以逃課,又可以在床上看小說,多麼好。開學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她就開始夜不歸宿。

    被系裡的黨支部書記知道後,幾次三番找她談話,給她做思想工作。她說,您是不是擔心我在外面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您放心,就是做情人暫時也肯定只給一個人做,我不會亂來的。據說她在外面有無數情人。她讀書很多,而且涉獵面廣泛,她能倒背裡爾克和艾米麗狄金森的詩,別人進大學前像是過了一個中學,她卻像已經過了幾輩子那麼長,每次考試都不用複習就一定是班上的第一名。怎麼說呢,這個女生,我一直覺得她很邪,身上帶著些邪氣。她經常在晚上出去,整夜不歸,很多學生和老師都看見過,她也不避諱。聽說她和無數男人有曖昧關係,和很多男人上過床。但奇怪的是,這樣一個女生,我對她竟然有點喜歡。

    後來又見到一次云云,卻是在他自己的課堂上。李科南是哲學系的老師,高瘦、斯文、戴眼鏡,標準的哲學系老師。這天他上課的時候突然覺得教室裡有些奇怪。說不來是什麼奇怪,似乎是有一種奇怪的氣息橫亙在空氣裡,摩擦著他的鼻翼。他沒有多想,依然是幾十個學生疏疏落落地按他們自己的規則坐在前三排以後的位子上,前三排永遠空著。學校裡有一個女老師因為對這空出的前三排不滿意,便乾脆坐到了第一排的桌子上講課,學生們反而聽地仔細了。他可不能這麼做,怎麼著他也是教哲學的。學生們低著頭看小說,發短信,和往常都沒有什麼區別。他開始心神不寧地講課,直到講完準備走下講台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身影從後門出去了。只那個背影,他就認出來了,是段采雲。

    除了她,沒有哪個女生敢穿露半個背的衣服招搖過市,一片雪白的背,像一面旗幟。她經過的地方,所有的男生都向她行注目禮。她來哲學系聽課?他立刻從頭到尾的回憶了一下這節課自己是怎麼上下來的,有些悵然地在講台一側呆立了一會。晚上,他裝作閒閒地對張惠說,今天你們系那個段采雲去我們系聽課去了。張惠頭也不抬,哦,她選修了很多外系的課,唯獨經常逃自己系的課,功夫在詩外吧。李科南便收住了話題,默不作聲了。這時候,張惠卻突然抬起頭來,看著李科南,一笑。這一笑讓李科南覺得恐懼而厭惡。覺得這個女人聰明也倒罷了,還一定要讓人看出來。

    三年過去了,李科南經常在路上遇到云云,只是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校園裡到處是她的傳說,俯拾皆是,幾乎全校的男生都認識她。

    有一天早晨李科南在去上課的路上看到了云云。看樣子她剛從校外回來,又是在外過夜,已經是秋天,早晨的空氣像玻璃一樣清冽,微微有風,她裹著一條巨大的披肩,穿著絲襪的腿蹬著一雙高跟鞋,逆著趕往教學樓的學生向宿舍走去。她的披肩、大耳環、長髮都在風中飄搖著。她一走過去,所有的學生都回頭看她。李科南也夾在這人群中準備去上課,他想回頭,卻還是忍住了。這讓他感覺有點惱火,一個教哲學的老師回頭去看一個女生?一旦知道這個人了他才發現校園裡卻到處是她的傳說,簡直是一不小心就會飛進耳朵。聽說她在宿舍換衣服從不拉窗簾,還故意在陽台上換衣服。對面男生樓上,大多數窗口都準備著望遠鏡,女生們說,你不怕被男生們看到啊。她說,怕什麼,看著也摸不著。

    系裡黨支部書記找她談話的時候,她故意穿上最短的裙子進他的辦公室,並坐在他對面,把一隻腿搭到另一隻腿上,過一會再把另一隻腿換到這只腿上。書記只好在說話的時候一直把臉扭向窗外,好像對著空氣在說話。書記說,作為一個女大學生要注意自己的作風問題。云云說,女人又不是生來就是被男人看的,您覺得女人天生就應該有這樣的奴性嗎,男女之間就這麼不平衡嗎?女人就應該什麼都按照男人的要求去做,三從四德取悅男人?書記歎口氣,你太小了,當你有一天融入了龐大的社會,你就會發現這些女權主義的理論是多麼脆弱。你抗不過社會的。我不想讓你在將來的某一天為今天的幼稚後悔。這句話幾乎讓云云落下淚來,因為她比誰都知道她自己的孤單和脆弱。她還是對他一笑,表示感謝。

    畢業的前兩天,畢業生們開始聚餐,大家在一起吃飯,喝酒,平時最不能喝酒的學生都喝得大哭,哭完了又喝,喝完了再哭。老師們也和這些馬上要步入社會的學生們喝酒,心裡同情著他們,卻什麼都不能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學時光過去了,他們就要受苦了,像一群馬上要進入屠宰場的雞鴨,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一連幾天,李科南都是喝到晚上十二點以後才一個人走回自己的宿舍。這天晚上,他往回走時已經是凌晨一點了。離開那些哭成一團抱成一團的學生,他覺得身上還沾著他們的眼淚和舞台劇台詞一般的話。一個人走著,就像從一個燈火明亮的舞台上,從一場話劇裡又走到人間的感覺。

    他蹣跚著走到了宿舍樓下。樓下種滿了月季,白天在陽光裡發酵的花香在夜晚的空氣裡仍然揮之不去。這花香聞到鼻子裡像石頭一樣亙在呼吸裡。走到樓下準備開門時,突然發現門口的石階上坐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酒醒了一半。坐著的人聽到他的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來,然後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是云云。她穿著一條裙子,長髮散落著,沒有扎。他們在夜晚清冽安靜的空氣裡對視著。一種巨大的卻是陌生的疼痛穿過了他的全身,在那一個瞬間裡,他突然邁出一步,伸手把她攬在了懷裡,像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迅速找到了她的嘴唇,然後,他們接吻。他久久地吻她,心裡卻疑心這不是第一次,決不是第一次,像是已經發生過成千上萬次了。

    在黑暗中他撫摸著她的身體的時候突然想,她真有過那麼多男人嗎?就這個身體有過那麼多男人?她對所有的男人感覺有什麼兩樣呢,還是不過都一樣。繼而他又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羞愧,在這樣戲劇性的晚上,在這樣帶著生離死別的悲傷的晚上,他卻這樣去想?幸而是在黑暗中。他掩飾著那些使勁要往出生長的想法,用了更大的力氣去對付她的身體。接著身體上洶湧而出的熱浪把其他一切都淹沒了,他整個人都被徹底淹沒了,他暫時的沒有了意識。

    她躺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像是累極了。他把她的一隻手握在手中,把她的指頭一隻一隻地摸索過去,就像在一架琴上摸著一排琴鍵。無聲的,沒有邊際的琴鍵。夜很深很靜,衛生間的門沒有關,水管裡滴著的水像更漏的腳步。身體的歡愉猝不及防地安靜下來了,一種巨大的安寧和蒼涼包裹著這兩個人。他們都來不及有什麼思想。又像是很久很久過去了的時候,窗外的天光開始泛出瓷質的青色,樓下已經有了稀疏的跑步聲,他突然伸出手臂再次把她抱在了懷裡。她把整張臉埋進他懷裡,不說話,靜靜的,他們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安靜地伏在那裡,從沒有過的安靜和肅穆,他伸手托起了那張臉。

    就著漏進屋子裡的晨光,他看到那張臉上正一臉的淚水。這時候他才是真正吃驚了,比凌晨一點看到她在自己門口更吃驚。那吃驚是因為意外,而現在卻是因為他突然明白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晚上找他來了。他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那天在樓道的相遇,還是那天在路上,還是在他的課堂上?總之,她是讓她自己開始了。他無法猜測這感情究竟是以什麼方式開始的。他在一瞬間裡是一種喜悅和疼痛同時穿過心臟的感覺。這樣一個女生,閱人無數的女生,暫且這樣說她吧,自己竟能進入她眼中?疼痛的是,她在離校之前才來和他道別,而最致命的是,這道別是真的,她對他的喜歡也是真的。他吮吸著那淚水,更緊地抱住她,她的淚就更多地洶湧而出。

    二十一

    天亮了,一切照舊。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頭也不回地迅速穿好那條裙子,粗略地理了理頭髮,然後回頭看了他一眼就出去了,帶上了門,匡一聲,一隻箱子被鎖上的聲音,他被鎖在了裡面。這就是離別?從凌晨一點到現在,他們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他明知道該起床去上班了,卻還是不願動,動不了。他久久地躺在那張床上,他側過頭看到,旁邊的空枕頭上有幾根長髮,柔軟地蜷曲著。他伸出一隻手指,落在她躺過的那片床單上,溫熱的,還有她的溫度。他的淚突然就下來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