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20章
    那時候正是夏天,院子裡的那棵老桃樹結了有幾十顆桃子。桃子又肥又大,燈籠似地掛在樹葉後面,散發著夏天裡漿果的清香。云云每天站在樹下抬著頭看桃子,一天天等著桃子熟。這時候蘆葦也收割了,一捆一捆的蘆葦站在河邊被人們砍了,又被平板車拉進家家戶戶的院子裡。平板車上的蘆葦垛得太高太多了,滿是雪白的蘆花,就像是把雲垛在了一起似的,把拉板車的人影徹底吞進去了。遠看過去就像一座座雲堆自己在路上一點點地向前移動著,像很多雪白的蝸牛在向縣城方向趕路。

    這段時間裡,縣城上空都飄著一層雪白的蘆花,直往人的鼻孔裡鑽。女人們就在自己家院子裡把蘆葦壓扁了,剝成一縷一縷的,用水泡得有了韌性之後就開始編葦席,掙些錢補貼家用。惠春愛每到這個時候也編葦席,云云便沒人照看。賀紅雨到鄰居家說話,不肯帶云云。惠春愛只好讓云云一個人在院子裡玩。賀紅雨每天出門前站住桃樹下把桃子的顆數數一遍才走,回來的時候再數一遍,看有沒有少一顆。那天惠春愛在編蓆子的時候,云云在旁邊又哭又鬧,吵著要東西吃。惠春愛擔心蓆子編不完影響了交蓆子的工期,家裡也沒什麼好吃的,她想了想便站起來從樹上摘了一顆桃子給了云云。由著她自己到一邊啃去。

    賀紅雨下午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樹下數桃子,數完後發現少了一顆,就又數了一遍,發現確確實實是少了一顆。她站在那樹下連腳步都沒挪就罵開了,饞得活不了一頭碰死就算了,一張嘴就這麼要緊麼?真是賤X。八月十五還沒到就先摘下來嘗鮮了?一家老少,兩個老的都沒吃一口,你就先顧你自己那張嘴了?你那嘴就那麼不值錢?嘖嘖,我還真是沒見過,這回可長見識了。一顆桃子也稀罕的,就像八輩子都沒吃過東西一樣,我們家就是最缺吃少穿的時候也沒見過嘴這麼不值錢的。惠春愛羞得面紅耳赤,幾欲抱著云云尋死算了。以後賀紅雨縫人便講她兒媳趁她不在家的時候在家裡偷吃點心和桃子,她站在門口見一個人就上去說,一說就是半天,直到聽的人嘴裡嘖嘖半天她才肯把人放走。婆媳倆很多天裡都不說話,一看見對方就像看見了仇人一樣。

    一等段東麒從礦上回來,惠春愛就告狀。段東麒除了心疼老婆還心疼女兒,見女兒吃個桃子就被罵成這樣,著實惱火。又不好和賀紅雨大吵,就陰著臉提著一把斧子往桃樹下一站,衝著母親的窗口大聲說,媽,咱們把這桃樹砍了吧,你看怎麼樣?這桃子誰也別吃了,省得以後生麻煩。賀紅雨隔著窗戶聽見他這樣的口氣,心裡就明白是什麼回事了,頓時也心中也十分窩火,心想,吃裡扒外的東西,我是怎麼把你養大的,才娶了個媳婦就不認娘了,哪裡還有一點點良心。於是窗戶都沒開,就隔著窗紙,在裡面冷笑一聲說,嚇唬誰呢,砍吧,誰怕誰啊。又不是我每天站在那樹下等著吃桃子。

    段東麒本來也是氣話,這外公家的老桃樹長了多少年才這麼大,人都死了三茬了樹還活著,看著新的人又生出來,簡直像這院子裡最老的一個成員了,只是它不會說話而已。但聽她這麼一說倒覺得不砍不行了,人活一口氣,不砍倒成了他們一家三口就是每天巴巴地等吃桃子的人。他提起斧子閉著眼睛就砍了下去,第一斧子下去的時候他幾乎流淚,就像砍在一個老人身上一樣,他都懷疑這樹會不會流出血來。可是第一斧子下去第二斧子就不能不砍了,已經由不得他了。他便咬著牙亂砍下去,砍到最後手都軟了,感覺自己像殺生一樣,滿手是鮮血的感覺。桃樹帶著一樹的桃子終於倒地身亡了,桃子紛紛掉到地上,珠濺玉碎。這桃樹的屍骸在院子裡躺了好幾天都沒有人去動,誰都繞著它走,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似乎要由著它去腐爛了。

    平時賀紅雨每天出出進進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桃樹,因為她老覺得在這棵樹上能看到父親、老姨太太和賀天聲。他們並不顯形的,只是她站在樹下的時候似乎就能聞到他們身上的氣息。因為他們都在這樹下站過,都吃過這樹上的桃子,所以現在就算是那些人已經不在了,可是睹物思人,一看到這樹便覺得好像他們的魂魄還住在這樹上似的。她每天從樹下出出進進的時候便要向這樹看一眼,其實卻是在看那些隱匿在樹裡面的人,就像是,她在這一天裡和他們打過招呼了。好多次她從樹下經過的時候眼睛就會不由自主地變濕。她想這是怎麼了,當年她就住在這個院子裡的時候,她是多麼恨他們啊,她巴望著早一天能從這院子裡逃出去。現在,她一個人像收復失地一樣收復了這座廢棄的城堡,也收復了他們留在這裡的魂魄。她像是他們的主人一樣守著他們,可是現在,她為什麼還是有想流淚的感覺。

    現在她一進門的時候老覺得那棵樹還在那,就像一個人一樣老在那等著她。可是進門一看,那裡是空的,就像那個人突然就不辭而別了。沒有了樹,院子裡一下空曠得有些荒涼了。正房廂房都赤手空拳地晾在陽光下,連一點遮擋都沒有了,看上去就像人沒穿衣服一樣,彆扭得很。賀紅雨怔怔地站在那裡,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樹已經不在了。她要在那站好一會才能醒過來,這棵樹確確實實沒有了。就像一個人死了一樣,死了就永遠消失了。她便繞過那片空地,木木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但是她嘴上什麼都不說,絕不說一個字。後來她再一進門的時候就低著頭匆匆往裡走,還是要竭力避開看那棵樹的影子。

    她盡力避免去看那塊桃樹站過的地方,就像盡力不去看死掉的親人留下的遺物,免得睹物思人。那天她正在街上走著,猛地看到路邊有個小孩子在啃著一隻大桃子,她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家院子裡的那棵桃樹。突然之間她的淚就下來了,又像是看到了自己已經亡故的親人。她邊走邊想,這桃樹為什麼會被砍掉呢,究竟是誰的不是。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起了老姨太太,她看到她正對著自己笑。她嚇了一大跳,路也不敢走了。老姨太太竟走到她面前笑著說了一句,你和我又有什麼不一樣?賀紅雨走得快了些,她害怕看見老姨太太,可是這一路上她一直就聽見老姨太太的小腳跟在她的後面。

    她一邊走一邊還是不停地聽到有個聲音在自己身體裡細細地響著,你和我又有什麼不一樣?你和我又有什麼不一樣?突然之間,她扶住牆就哭了起來,竟哭得像個小姑娘一樣。是的,她和老姨太太究竟有多少不同呢?老姨太太那麼寵賀天聲,那樣對自己,因為她沒生過兒子,她覺得自己沒地位,她恐懼自卑了一輩子,才會對別人生的兒子那麼好。那時她是真的恨那些男孩子們,包括賀天聲,都是人,差別卻是天上地下。她討厭他們,討厭這些老女人們。

    可到了她自己出嫁後呢,在沒有生出一個兒子之前,她也是多麼恐懼啊,她怕段星瑞嫌棄她,怕他對她不好了,不疼她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疼她?她沒有了最起碼的安全感。現在,她為什麼那麼不待見那個小孫女,還不就是因為她不是個小子,她覺得這個兒媳婦對不起段家,對不起她兒子,不能給她段家把香火繼續下去,還有什麼臉面在她面前理直氣壯?可是,她有錯嗎?她不就生了個女兒?就像自己當年不是也生了女女,二女女,還有那個死去的三女兒。像是在那一剎那,她突然驚恐地發現,老姨太太其實就站在她的身體裡,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其實這麼多年裡她一直跟著她,一直就站在她的身體裡,像一種毒液。現在,她和她合二為一了,她們合成了一個人。所以,她其實比老姨太太當年更殘忍。

    桃樹的死亡像一種標誌,自從桃樹被砍倒以後,段東麒一家就和他們分家了。說是分家卻還住在一個院子裡的,仍然是他們住西廂房,段星瑞和賀紅雨住東廂房。說是分家其實是分鍋。分開各吃各的,到中午的時候,賀紅雨在東邊做飯,惠春愛在西邊做飯,各冒各的炊煙,做好了都不讓對方嘗一口,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有時候看到惠春愛在煎肉,賀紅雨第二天便也買來肉煎了吃,讓肉的香味一定要壓倒惠春愛的。她想,看我吃不起個肉?我還就要吃給你看。你一個外姓人,在我賀家的院子裡威風什麼?兩個人像打擂台似的,一個吃了掛面,另一個就勢必要吃掛面加雞蛋。一個煎了碗五花肉,另一個就要煎碗純瘦肉,還要放上多多的八角和生薑,一定要把肉味全都給逼出來,讓整個安定縣都能聞得到。

    此後,賀紅雨和惠春愛在一個院子裡出出進進的就像不認識一樣,互相都不看一眼。惠春愛有事要出門的時候,就是能把云云放到鄰居家裡也決不用賀紅雨。賀紅雨逢人就說,你說說這生兒子有什麼用,啊?有什麼用?我是怎麼拼著命把他生出來的,他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忘了我當初是怎麼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的。那兒媳婦更是白眼狼,你養她多長時間都養不熟的。當初那麼困難的時候還捨得花了我們家的三百塊錢,說穿了不就是被她娘家賣過來的嗎?你看我那親家什麼時候敢上我的門,她做賊心虛,哪敢在我家門前放半個屁。他這一家子養著養著都養成仇人了。嗯?你們給我說說,這和仇人有什麼區別?我就當我從來沒生過兒子,就像我們家的老姨太太一樣,一輩子沒有兒子也左不過這樣了,我看我老了是連她都不如。

    十八

    因為和段東麒一家人關係不和,賀紅雨便越發想見到女女,老是逼著女女多回家看看她。她哭著和女女說,我都不知道還能活幾年了,哪天說死就死了,你也就見不到我了可憐的二女女,不知道現在是在哪了,我們要不去五台山找她去吧,她總不能一輩子做了姑子。女女冷冷地說,你就不要再煩她了,她要是真在五台山上倒是落了個清靜,就是下了山找個人嫁了又能怎麼樣,也就是我這樣的下場了。再說了,她當年可能根本就沒有去得了五台山,她走的那天身上有幾個錢?你們什麼時候管過她身上有幾個錢?就連每年過年的時候,二女女什麼時候穿過一件新衣服她長了那麼大,什麼時候穿過一件自己的新衣服?全是拾了我的衣服穿,我還比她矮一個頭,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穿上我的衣服的,那穿在身上不是像枷鎖一樣嗎?這些年裡我老是想起她穿上那些緊巴巴的衣服的樣子,真的,就像她每天都站在我面前看著我一樣。你們那時候為什麼就不對她好一點,怎麼就讓她那麼早就有了出家做尼姑的心,你把她生出來做什麼,就是為了讓她出家嗎?你現在知道想她了,可是她可能在那個冬天就凍死在半路上了。她根本就沒有去得成五台山。

    賀紅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把臉深深埋下去,兩隻肩膀無聲地抽動著。女女卻不願意再看她了,她呆呆看了會窗外,便戴上圍裙開始洗菜做飯。過了一會,賀紅雨過來給她做幫手,和面,下鍋煮麵,炒菜。晉中一帶麵食頗為豐富,人們多吃手擀面,刀削面,貓耳朵,剔尖,撥魚。做撥魚的時候把軟得像灘泥一樣的面放在一塊鐵板上,那一隻鐵筷子蘸上水,一筷子一筷子地往下撥,撥下去的面兩頭尖尖,游在鍋裡像魚一樣。女女端上一碗撥魚的時候就把云云叫到跟前,問,你家的飯做好了沒有。云云說沒有,女女就拿出一隻小碗,往她碗裡分一點,云云不敢拿,偷偷盯著賀紅雨看,賀紅雨裝作沒看見,端著碗到鄰居家竄門去了。女女和云云便並排著坐在台階上吃飯,一大一小兩個人。

    云云第一次叫女女姑姑的時候,女女有一種很奇怪的陌生感,幾乎嚇了一跳。以前是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叫她姑姑的,現在,這個人忽然就從虛空中被喚了出來,在一片虛無中居然也能長得有鼻子有眼,成了個人形。這個新鮮的陌生的人形和她居然也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就像是她是她血脈中分叉出的一支,她身上竟流著她的血。她看著云云的時候就想,原來一個孩子被生出來就是這樣的,憑空來到這個世界上,然後被迫和很多人有了盤根錯節的關係,再被迫沿著前面已經有人走過的路往前走。走到最後時大家誰不是一樣的。女女看著云云的眼睛忽然就心生憐憫,她心知肚明這個小人兒以後大致會遭遇些什麼,左不過是每個女人都要過的那些檻,可是她攔不住她,也攔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由著她往前走。她們受過的罪,她再來受一遍。自己沒有孩子也是好事,倒是讓這個世界少了一個人來受罪。

    可是無論怎樣,她還是由不得在心裡把云云當成了自己的一半孩子。她每次見了云云便想把她叫到跟前來,和她說說話,有時候還帶些吃的來給她。云云便也和她親暱了很多,見了她就圍上來等著給她吃的。果然像賀紅雨說的,人就像狗一樣,其實都是喂熟的。賀紅雨要是說她也應該有個自己的孩子,她便說,養個孩子給自己養老送終?我就把云云當女兒養著。賀紅雨說那不是你自己生的,她和你能有多親,你還想指望她啊。女女冷笑,二女女也是你親生的,你和她能有多親,段東麒不是你親生的嗎,你看他對你有多親,他親老婆還是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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