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12章
    一個人的時候,賀紅雨便想,這人世間真是無常啊,如果當初沒有嫁給段星瑞,在土改時她可能要跟著娘家人一起受整,可是如果沒有嫁給段星瑞,她現在也至於淪落到右派家屬的罪名,三個孩子也受連累,毀了前途。誰在走上一步的時候能預料到下一步是什麼樣的?誰能長著前眼和後眼呢?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五八年五九年的時候日子還勉強能過,全縣人都是吃食堂,從地裡勞動回來就去食堂排隊。一個大隊一個食堂,一天的時間用在食堂的排隊上倒似乎比用在地裡的還多。排完早晨排中午,排完中午排晚上。賀紅雨一家四口人輪著去排隊。可是越到後來糧食越不夠吃,打到的飯越來越稀,不夠四個人吃,只能拿回家以後再往裡面摻水,然後灌到肚子裡,把肚子灌圓了就會有一種類似於吃飽了的幻覺。再到後來,打到的飯越來越少越來越稀,人們根本吃不飽飯,眼睛都餓藍了,人們就開始搶飯。一個人剛從窗口把飯打出來,就有人上去搶,打飯的人死死抱著盆不放,一面死命抱著不放一面大口大口地往飯裡面吐唾沫。搶飯的人有的看著噁心就罵著走開了,再踅摸別人的飯去。還有的就是見飯裡面漂著粘稠的雪白的唾沫也還是要搶,搶過來把那層唾沫刮掉就把自己的臉埋進去啃,連筷子都不用。

    因為是右派的家屬,賀紅雨經常被人欺負,動不動還要受些打罵。在安定縣裡成了最沒有地位的群體。那時候已經是工分制了,勞動一天有一天的工分,右派家屬也得勞動,只是得到的工分要遠比其他人家低。一次隊裡派她去地裡摘豆角,她走得時候還挺高興,因為想著看能不能在摘豆角的時候悄悄藏幾隻回來給孩子們做和子飯吃。結果走了一會她就哭著回來了。女女正等著她能拿回些豆角來下鍋呢,家裡已經沒有一粒米了。卻見她沒走一會就回來了,兩手空空,一隻豆角都沒有帶回來,當時竟失望得將近於惱怒了。準確地說,是飢餓讓她惱怒了。她跺著腳問,媽,你怎麼又回來了,豆角呢。賀紅雨哭著說,她們不讓我摘,說我是右派家的,會給她們投毒,我剛走到地邊,她們就把我趕走了。這下別說沒豆角吃了,就連這天的工分都沒有了。一整天裡顆粒無收。

    賀紅雨想那些摘豆角的女人,其實都是些老相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多少年了在這屁股大的縣城裡抬頭不見低頭見,連對方的祖宗八代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以前到夏天的時候不是你家給我家送個倭瓜,就是我家送你家兩個玉米。怎麼一扣上右派的帽子,就忽然反目成仇了呢?她什麼時候有心害過她們,她們怎麼忽然之間就把她當成了毒藥一樣,還說得那麼活靈活現,好像她在這個縣城裡就是要害人的,就是準備隨時要給她們投毒的。看來,人的身份只要變一次,不管是陞官發財還是家破人亡,這個人就是重新投胎一次,不是自己去投的,是被別人摁著重新投了一次胎。哪個人是真的就敢為自己活著?

    這一天鍋裡都沒有一粒米,女女只好帶著弟弟妹妹到地邊潛伏著,等人家都摘完了,人也走光了,他們才敢上去看地裡有沒有殘留下來的爛豆角和老豆角。順便再撿點爛菜葉子,植物的根莖,回去了熬著吃。晚上,一人喝了一大碗綠瑩瑩的菜湯,這一天的飯就算解決了,然後接踵而至的就是第二天的吃飯問題,已經隔著一個黑夜遙遙向他們走來了。他們都有些恐懼的感覺,只能早早上炕睡覺。能睡著也是暫時對抗飢餓的一個辦法。

    過了兩年就到了1960年,飢餓像瘟疫席捲全國,自然也在安定縣的上空盤旋著。這時候很多人已經餓得開始浮腫,一開始的腫是隨便身上哪塊肉一按就是一個深坑,像泥土一樣,都能在這肉裡面種東西了。到後來是全身腫到了透亮,像枚熟透的果實一樣,似乎一碰就會從裡邊擠出漿漿水水來。腳也塞不進鞋子了,乾脆就光著,身上也漸漸腫得包不住了,就也露在外面。反正就是讓人家白看人家也不稀罕,人人都腫得像魚缸一樣,隔著皮肉都能看見有魚在裡面游動。這一年對所有的人來說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吃。其他的都成了假的。當飢餓來臨的時候,其他就是天大的事情也煙消雲散了。前途毀了,親人死了都不算什麼了,再過不去的事情一碰到飢餓全是煙雲。

    賀紅雨帶著三個孩子能拖過一天就是一天,她白天跟著別人去地裡勞動掙點工分,右派家屬掙的工分本來就比別人要少,人家算十個,他們算七個。再加上賀紅雨接連生孩子這幾年裡,月子沒有坐好,已經落下了病根,經常覺得身體裡虛得連二兩力氣都擠不出來,一天從地裡下來腿軟得就快走不了路了,也只能掙五個工分。到了年底分糧食的時候,總是她分的最少,不到兩百斤糧食四個人要吃一年。

    那糧食只夠前半年吃,到了後半年的時候,經常是鍋裡的水嘩嘩地煮開半天了,還滿屋子找不出一粒米下鍋。賀紅雨把所有的瓦盆簸籮敲打了一遍,都沒有從角里縫裡敲打出一粒糧食,一粒都沒有。所有粗瓷的細瓷的盆盆罐罐全擺在了地上,高的矮的圓的扁的,像一群孩子,每一隻都對著空中張著一張空虛的大嘴,靜靜地吞吐著稀薄的酸涼的空氣。但是裡面全是空的。鍋裡的水已經煮成大花了,一朵一朵翻江倒海地開著,雪白的蒸汽就像是從這些瓦盆裡冒出來的,越長越大,漸漸把半間屋子都裝滿了,四個人都坐在這屋子裡卻也漸漸看不見彼此的臉了,就像是,每個人的臉都突然消失了,化掉了。只有這些瓦盆們還安靜地執拗地站著。

    這種強烈的飢餓像一種野獸一樣吞噬著人身上所有的附屬品和奢侈品,像什麼羞澀啊,後悔啊,愛情啊,嫉妒啊,全部被吞掉了。就留下了一點點本能,就是吃飽肚子。女女這兩年因為整天吃不飽飯倒暫時忘記了自己輟學的痛苦,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吃上,能吃什麼就吃什麼。沒糧食的時候,女女每天帶著弟弟妹妹去山上找野菜找樹籽,到地裡刨菜根,和鳥兒們搶爛菜葉和老鼠搶糧食吃。段東麒有時候捉到一隻骨瘦如柴的老鼠也要打死了帶回家去。晚飯就把這些菜根、爛菜葉子再加點麩皮熬一大鍋,段東麒把自己的那隻老鼠也煮進去。

    煮了沒一會兒功夫,那隻老鼠的兩隻眼睛已經被煮得暴出來了,肚皮朝上翻了上來,白色的肚皮被灌得圓圓的,鼓鼓的,像一面小月亮一樣在水面上旋轉著漂流著。周圍那些綠色的菜葉則像田田荷葉一樣圍繞在它的周圍,那些麩皮則像魚兒們一樣在水中游來游去,就差一兩朵荷花的點綴了。鍋端起來放在木桌上,四個人一人舀一大碗,端起來就往扣在臉上,哧溜哧溜往下灌。賀紅雨舀湯的時候先把那些菜幫子菜葉子撈出來放到段東麒的碗裡,把那只煮得肥肥胖胖的老鼠也夾起來送到他碗裡。段東麒先把老鼠用筷子戳破,放了肚子裡面的水,等它像灌湯包一樣癟下去了,再蘸點鹽細細啃起來。兩個姐姐也早就習慣了,什麼都讓著他,就是最後剩一口吃的了,那也是他的。

    賀紅雨身體越來越差,加上飲食的粗劣和每天高強度的勞動,經常就病倒在炕上,怎麼也爬不起來,也沒有藥吃。出不了工也就掙不來糧食。三個孩子就像三個台階一樣立在她炕前,眼巴巴地等著她爬起來。這時候是冬天了,段東麒身上穿的棉襖是女女穿小了的棉衣,本來是一件紅底白花的棉衣,被賀紅雨染成了藍色就穿到了段東麒身上。大人小孩都是赤身裸體地直接裹一件棉襖,棉襖裡頭發裡滿是虱子。因為那棉襖是被染過色的,所以段東麒只有露在外面的臉和脖子是黃色的,下面的部分則已經被染成藍色了,就是脫了棉襖也像是在身上穿了一件什麼藍色的緊身衣服,剝也剝不下來,洗也洗不掉,就由著它茂密地長在身上了。

    因為段星瑞勞教走的時候拿了一隻被子,現在家裡只剩下了兩隻被子。沒有褥子,大冬天裡,四個人脫了衣服就睡在冰涼的蘆葦蓆子上。炕是和灶連在一起的,在灶裡燒柴就能把炕燒熱,可是這火候並不好把握。灶裡火要是燒旺了能把炕上的蓆子都引著了,睡在蓆子上的人就會被燒傷。要是燒得不旺呢,炕又熱不起來,蓆子還是像塊石頭一樣涼冰冰的,睡了一晚上了腳還是冰涼冰涼的。人每天晚上往那蓆子上睡的時候都像打一場仗一樣艱難。先讓胳膊或什麼皮糙肉厚的地方先挨上那蓆子,等裡面的涼氣從這個挨著的點漸漸鑽進去了,鑽滿了半個身子,然後鑽滿整個身子的時候就可以躺上去了。這個時候身體已經和一株植物差不多了,木質的,沒有太多感覺,芯子裡也像是凝固住了。這時候就是從中間攔腰切斷了,估計也不會有什麼血流出來。

    四個人合蓋兩條被子,女女和二女女蓋一條,賀紅雨和段東麒蓋一條。被子裡的棉花已經結成了球,在被子裡呼啦呼啦地滾來滾去。誰扯一下被角,裡面的球就向誰滾去。在這樣的蓆子上睡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四個人身上都各自烙了一身葦席花紋。那肉上的花紋均勻清晰,倒像是特意熨在上面的紋身。一家四口都這樣,就是走散一個估計也丟不了。胎記似的。

    十一

    這一年裡賀紅雨都不敢從老姨太太和賀天聲住的柴房前經過一次,以前是故意從那走,現在是能繞條遠道都不從西城門走。她怕看見她們。眼睛裡看不見的時候還能暫時落個平靜騙騙自己。一旦看到了只能更難受。因為她自身難保,又怎麼能顧得了他們倆?她和她的三個孩子都終日餓著肚子,因為飢餓,她的兩隻腳已經不能穿鞋了,走路下地都是赤著腳的。段東麒餓得骨瘦如柴,見什麼吃什麼就差沒吃石頭了。她沒有一口可以多餘出來的糧食接濟他們。真是一粒糧食都省不出來了。所以她情願不見他們,她不見也知道他們成什麼樣子了,這樣的年景裡,賀天聲就是討飯怕也討不到吃的,誰家有多餘的吃的給要飯的啊。

    她聽說現在老姨太太也和隊上的其他女人一起在地裡勞動掙工分,她已經五十多歲了卻還要養賀天聲,賀天聲腿不好,下不了地。在這幾年時間裡,賀天聲始終沒有像賀紅雨當初擔心的那樣,有一天站在她面前伸手向她要錢要吃的。可是她還是不願意見到他,不見到他的時候還可以讓自己根本想不起這個人來,可是一旦見到了還是覺得心口處有一種鈍鈍的痛,像一隻木杵一樣一下一下地捅著她,捅得她幾乎站立不穩。父親的錢一分錢都沒有留下,全被分光了,他連坐吃山空的機會都沒有,現在,這個羅圈腿只有靠著老姨太太這根枴杖了。可是,老姨太太年齡也大了,她終究要比他先死的。到時候他又該怎麼辦,他又靠什麼活?

    六零年這一年裡,越到後來,賀紅雨殘存的一點意識裡就只剩下兩個字了,吃的。只有這兩個字還無比堅強無比強大地生長著,而且是砍不盡殺不完地生長著。所以越到後來她幾乎都不會去想老姨太太和賀天聲活得怎麼樣了。只有在偶爾稍微吃得飽一點的時候,意識才能自己活過來,才像是有了力氣獨立行走一般,之鱗片爪地想到他們。想想他們是不是有吃的。那也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刻,她想他們也白想,現在就算她手裡有一點吃的,也斷不會去給他們送去,她的三個孩子已經快餓死了,她也快餓死了,她哪裡還能顧得上他們?

    一天,她在地裡勞動的時候忽然隱隱聽見幾個勞動的婦女在議論著賀家的事情。一聽到別人議論賀家的事情她就變得分外敏感,她一邊幹活一邊留著耳朵極力捕捉她們在說什麼。她們是絕不會和她說的,躲都躲不及,她們生怕她會害了她們,好像她是潛伏在她們中間的一隻吸血蟲。她斷斷續續地聽到她們議論,說那賀家老姨太太幾天沒出門幹活,不知道是不是病了,還是去哪了。她們又說,這老太太要是一死,那瘸子一個人怎麼活。她們一邊議論一邊狠狠地說,地主家的,報應。

    賀紅雨的手沒有停下來,她一下一下地木木地刨地,手裡像憑空就突然長出了很多力氣,這力氣像鉛芯子一樣灌在她的胳膊裡,又把她的胳膊鑄在了那只鋤頭上。她的兩隻浮腫的腳陷在了刨起來的泥裡,就像一尊埋在土裡的石像。從地裡出來往回走的時候,賀紅雨不知不覺又拐到了西街盡頭的那兩間破柴房前。那裡面住著老姨太太和賀天聲。屋前沒有人,老姨太太也看不到在劈柴。屋裡也沒有燈,那兩間柴房看上去就像從夢境裡浮出來的一樣,虛虛的,空空的,沒有根的,似乎一個指頭就可以戳破了。一時賀紅雨都疑心裡面究竟還住不住著人,想進去看看,還沒走到門口就停住了。她不敢。她不敢拔開這只塞子,她知道一拔開她就收不住了。他們纏上她怎麼辦,她養不了他們,她連三個孩子都養不了,就連她自己也就只剩下這半口氣了。她知道她見了他們終究會覺得痛的,因為血液裡的那點東西是怎麼割也割不斷的,可是就是痛也只是徒勞的痛,痛在她身上,擰著她,撕碎她,就是這樣,她也不能給他們一分錢一粒糧食。

    然後她硬是轉過身走了,光著兩隻透明的腳,踉踉蹌蹌地,像喝醉了酒一樣回了自己家。家裡還有三張嘴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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