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9章
    接生婆忽然像醒過來了,又像走進了一種很深的夢裡,目光裡有一種奇怪的迷離。她突然抱著嬰兒兩步就走到尿盆前,對著那只粗瓷的尿盆,那盆子裡面滿滿一盆水和尿,像一口深井一樣映出了她和她手中的嬰兒。她又向裡面看了一眼,便鬆了手。那嬰兒沉進去以後只哭了兩聲便再沒有聲息了。她們再聽到的是汩汩的氣泡聲,像什麼地方裂開了,水和尿從那裡灌進去了。那小小的粉色的身體泡在那汪液體裡,靜靜的,再不動了,像泡在酒裡的屍骸。整個屋子裡都靜靜的,靜得像一座廢墟。兩個人都像沙子一樣嘩得坍塌了下去了,像是兩個人都把最後一絲力氣用盡用光了。真是用得一點都不剩了,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和一堆肉。

    等到段星瑞趕回來的時候,那死嬰已經被撈出來擦乾,靜靜地擺在一堆草灰裡,那孩子腿蜷縮起來,兩隻手還是保持著在子宮裡的姿勢,向上伸著,好像要使勁頂住什麼東西,不讓它塌下來。她粉紅色的皮膚已經開始發青,散發著可怖的死亡的氣息。接生婆已經走了,賀紅雨只告訴他這孩子在肚子裡就已經閉氣了,生出來時就已經被悶死了。好在又是個女孩子,段星瑞只看了她幾眼也就沒有太多惋惜,或者他即使懷疑這孩子是怎麼死的也不願多說什麼了。只把這死孩子的屍體拿到野外草草埋了。小孩子家連棺材都用不著。

    賀紅雨對外就說,這次倒是個小子,可惜生出來就是死的。沒活下來。怨他沒命,陽壽不夠就來人間。別人背地裡偷笑,表面上卻只附和著說,那是他沒福,陽壽不夠,再生嘛,反正還小呢,這生了一個小子,以後就都是小子了,一起頭就收不住了。一個引一個呢。好像她們都有過無數次死孩子的經驗一樣。賀紅雨就凜凜地說,是呢,三個都生過了,還怕再生不出第四個來?

    這次她沒去西街送喜蛋。孩子都死了還送什麼喜蛋。她也不願多去想老姨太太的表情,估計和其他人一樣也是躲在家裡偷笑吧。一邊抿嘴笑,一邊還和賀天聲拍著腿說,我的兒啊。

    她病倒在了炕上,但在炕上想起老姨太太的時候她卻還是獨自對著空中冷笑,就像是老姨太太正在那裡看著她。

    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加上從沒有人伺候過她,月子做不滿就出來幹活做飯,還要夜裡起來抱孩子,賀紅雨大傷了元氣,開始落下腰疼腿困的毛病,每天到了後半夜腿就開始困,然後就再睡不著了。只好在炕上翻過來碾過去,一會把頭掉過去,一會再掉回來,一副恨自己無處藏身的樣子。下紅也不正常起來,一旦來了一個月都斷不了,簡直是綿延不絕。這個不正常了再生孩子就費事了。她心裡也有些慌了,決定先歇上一年。正好這年解放戰爭也打完了,全國上下正忙得熱血沸騰,誰還有心思顧及她究竟生了幾個孩子,有幾個是死的有幾個是活的。

    賀紅雨便趁著這種熱鬧反把自己隱居在人群裡,別人越是熱鬧,她越覺得孤寂淒涼,似乎在這安定縣裡,獨獨就她一個人是住在一座孤島上的。兩個女兒台階似的,一個比一個小,有一陣子兩個女兒在晚上輪流哭,一個哭完另一個接著哭。剛在懷裡哄睡著了,一放下就又醒了,接著哭。賀紅雨幾乎一晚上都坐在炕頭,不是抱這個就是抱那個。段星瑞早就睡熟了,就是十個孩子一起哭他也聽不見。賀紅雨披頭散髮地坐在煤油燈的燈影裡,正奇怪這夜怎麼這麼長,怎麼天還是亮不了呢?她一低頭猛然看到昏暗搖曳的燈影裡,恍惚間覺得二女兒卻是一邊哭一邊還看著她。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在炕上就向後蹭了幾尺,在那一瞬間,她在二女兒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臉,是三女兒的。就是那個在這個世界上只活了幾分鐘的死嬰。她一定是附到她身上了,她壓根就沒走,她死得不甘啊,她剛來就得走,她怎麼能甘心?她一定還住在這屋子裡,那只尿盆早就被她砸碎,扔掉了,因為她怕看見它。那她住在哪?莫不是她就住在二女女的身體裡?就在那裡面築了個穴?日日夜夜隔著二女女的眼睛看著她?

    二女女還不到兩歲,見沒人搭理自己,便帶著點憤怒似的屈辱,更是憋足了勁地哭。賀紅雨縮在炕角里瑟瑟地看著這個一歲半的孩子,她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力氣哭?像是滿身裝得都是怨氣,絕不是她一個人在哭,一定是有另外一個人在她身體裡和她一起在哭,在向她示威,在索債。賀紅雨看著躺在炕上的三個人,在他們中間卻似乎還躺著第四個隱形的人。她看不見她,卻感覺到她就在那裡,還是那個姿勢躺著,兩條腿蜷著,兩隻手向上舉著,伸到耳朵上方。她在子宮裡那樣呆慣了,死的時候也是那樣死的。

    她回來找她了。可是,那是她的錯嗎?如果她活下來她怎麼能活下來,她來就是來錯了。賀紅雨恐懼地盯著二女女,她還在很邪氣地哭,好像哭得滿是力氣。她看了看睡在炕頭的段星瑞,想把他叫起來,可是叫起他來怎麼說,難道告訴他三女兒是她溺死的?不能,絕不能。

    那是殺人。是她殺了她。

    從這個晚上之後,賀紅雨就一直對二女女喜歡不起來,甚至有點害怕。其實從二女女生下來的那天起,她就沒有喜歡過她。因為她總覺得這第二個閨女來錯了,現在她只不過是給自己找到一個借口罷了。她總是覺得這麼小的一個人兒在背後偷偷地靜靜地看著她,在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老是覺得她的目光正粘在自己背上,她回頭找她,卻也不見得她就在看她。但是她只要再轉過身去,就會覺得二女女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了。更重要的是,她覺得不是二女女在看她,而是那個死嬰在借用二女女的眼睛。她就像是在自己的心裡畫出了一個鬼,一旦畫出來了,這鬼就住在了她的心裡,再也出不去了,就是任她怎麼趕她,她都在那裡了。

    因為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她也覺得自己應該對二女女好點,可是不行,她一看到她就想起了那個尿盆裡的死嬰的眼睛,她就本能地排斥她,不想她離自己太近。再加上二女女性格內向,不像女女那樣性格活潑能歌善舞,所以賀紅雨在平時明顯地會偏心女女。二女女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從女女身上褪下來的,女女穿舊了洗白了才能到二女女身上。但二女女長得比女女還要快,不過一年,個子卻比女女都要高一些了。所以女女不能穿的褲子再穿到二女女身上,兩隻褲腳都吊著,露著兩隻白光光的腳踝。小孩子雖小,但冷一點熱一點都能感覺得到,一點眼色也都能感覺得到。所以時間長了這二女女就更不愛說話了,終日像個悶葫蘆似的。吃什麼東西的時候她會偷偷地先看看賀紅雨的眼色,但小孩子家做得事情,自以為是偷偷的,卻被大人一眼就看在眼裡了。這讓賀紅雨更覺得心寒,這麼小的孩子就像個外人一樣和她生分了,還終日在偷看她,像個賊一樣。

    冬天又到了,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蕭瑟荒涼,棗樹柿子樹落光了樹葉,樹枝鐵畫銀鉤地印在屋頂上空的天際下,白天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西北風嗚咽著從縣城的大街小巷裡穿過去,穿過去,把光禿禿的街上掃得更加荒涼。只有在正午的時候,賣豆腐的穿著棉衣挑著擔子吆喝著過去了,一條街才活過來一點。冬天的人們沒有地可種,大家的盼頭就是等著過年。天氣到最冷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小年了,過完小年,年就一天比一天快了。轉眼過了年,初二走親戚,破五不出門,初六商家開市,初七居民探親,初八祭祀星神,初十不動老鼠娶親。十三開始元宵節,十五是元日,要迎神。用柏葉、石炭撿到長竿上,立在屋上,供神的屋前用紅紙條加十字在石炭上,兩塊石炭之間夾束香,點燃,叫做"嫩香",表示敬迎一切吉神。人們踩高蹺、跑旱船、推花車、舞龍燈、壘塔塔火、打鞦韆、游九曲。直到二十滿倉節結束。基本上就到開春了。

    八

    可是這個1948年的冬天卻與以往所有的冬天都不同。就是在這個冬天,轟轟烈烈的土改在這個小縣城裡開始了。像一股巨大的洪水湧進了這個偏僻的縣城,轉眼就把整個縣城淹沒了。一些嶄新的陌生的稱呼似乎是在一夜之間被創造出來的,就像河水分流一樣,縣城裡所有的人家一夜之間都被貼上了一種叫成分的標籤,分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還有雇農。賀紅雨的父親賀秀川自然被劃成了地主成分,縣裡幾戶有錢人家都被劃成了地主。當大隊幹部在大會上一次又一次地講地主們要"三獻"(獻出金子,獻出銀子,獻出現金)時,被劃成貧下中農的人們終於明白過來了,這是要把有錢人家的錢都拿出來分給他們這些沒錢的人家。居然有這樣的好事會發生?真是世道變了啊。可是那些有錢人家怎麼會願意把家產都乖乖交出來給被人分呢?大隊幹部說,不交?不交就鬥他們。

    於是整個縣城裡有了一種空前所未有的熱潮,那就是全縣的貧下中農一起批鬥那幾個地主。一個人若是生下來就貧困,一直就這樣貧困下去大約也不會多想什麼,大約只會覺得人和人生來就是不一樣的嘛,自己出生在窮人家就得做窮人。只有認命了才能繼續活下去,不然掙扎來掙扎去什麼都改變不了,窮還是照樣窮,還落個心裡不平衡。這是人最本能的也是最無奈的妥協,其實是對生存的妥協。但是一旦有一天這種妥協鬆動了,有機可趁了,它就會質變成一種仇恨心理。土改所點起來的就是這樣一種人們心理上的質變。仇恨心理一旦被點起來了,所產生的能量是極其巨大的,仇恨、嫉妒等這些人類最本能的心理很容易就會變成定時炸彈,炸毀一切。

    現在,縣城裡僅有的幾個有錢人就變成了這場仇恨的靶子,成了絕大多數窮人的眾矢之的。前一天在街上遇到了還和客氣說話的人,在一夜之間就因為成分變成了仇人。人們像幡然醒悟過來一樣,憑什麼他們就有錢?而他們就應該做窮人?土改運動因了這種巨大的響應力,在幾天之內就被推向了高潮,聲勢空前。西街上離賀紅雨家不遠有戶張家也被劃成了地主。張有生的祖上也是晉商,他從小就隨著"三頭鳥掌櫃"的父親在北京天津做生意,所謂三頭鳥就是說兼營著布莊、糧店、錢莊等不同行業的大掌櫃。張有生的父親死後就由張有生接管生意。

    和賀家一樣,張家也是一直到抗日戰爭打起來了才匆匆從北京回了山西,再不回來就被困在北京城了。張有生回了安定縣,又在縣裡開起了麻油店,布店,做慣生意的人是不願意歇下來的。他家的宅子比賀家的還大,自然是要被劃成地主成分的。但張有生是個極其小氣的人,平日裡在自己家都是省吃儉用,一個錢都不捨得亂花的。他脾氣又奇倔,平日裡就很不好打交道。好在人很公道,不是自己該得的錢一分不要,是自己的錢也一分不給別人。他開店做生意只講誠信二字,從不佔人便宜,秤上更是沒有一分一毫的馬虎,一兩就是一兩,一錢都不給人少。就是靠著這種誠信和節儉張家才有了安定縣裡數一數二的家產。現在他們包圍了張家宅子,像攻打一座碉堡一樣逼出了張有生。

    大隊幹部們帶著貧農們上他家要他"三獻"時,張有生沒有交出一分錢,一口咬定家裡沒錢了,他說錢都散出去了,自己家裡沒了。眼巴巴等著分錢的貧農們哪裡肯信,這是天上掉餡餅的機會,在這種突然降臨的機會面前,人所有的貪慾都被最大程度地激發出來了,沒有分到錢的人們哪裡肯善罷甘休。大隊幹部一揮手,他們便湧進去搜他家里外,把張家宅子裡裡外外翻了個遍,該撬的都撬開,該砸得都砸開,連院子裡也差點掘地三尺,居然真的沒找出一文錢。看來是張有生是早有準備了,多年的生意人都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的,平日裡時時防備著的就是怕被人搶錢盜錢,早就想出了很多絕密的藏錢之處,一般人是想也想不到那裡去的。而且只要他活著一口氣,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這藏錢的地方,除非他快要死了才肯告訴兒子,不到萬不得已是連兒子都不告的。所以即使是家裡人也不知道藏到什麼隱蔽之處了。

    人們搜不出錢財,更加氣憤,豈能善罷甘休。藉著人勢,他們就把張有生捆到了大隊裡,吊起來審問了一天一夜也問不出一個字。嘴太硬了,最主要的是張有生除了太愛財還在心裡窩著一口氣,因為他覺得那家產都是他家幾代人一分錢一分錢掙下的血汗錢,從沒有坑過別人害過別人,怎麼突然就要把自己的錢拿出來分給別人呢?還有沒有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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