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紅 第7章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的賀紅雨卻是比他還要緊張百倍千倍的,簡直已經是驚心動魄了。她把自己縮在那團被子裡,只露出一個頭來看著黑暗中的他,可是此刻她的手裡正捏著一隻鐵鉤,一點一點地伸進了自己的身體裡。她能感覺到那只冰涼的鐵鉤已經在裡面了,不能再等了,她只有這一點點時間了。她咬住了嘴唇,使勁一拉那只鉤子,尖利的疼痛立刻填滿了她的全身的每一個縫隙裡,她卻一聲都沒有發出來。她知道這不夠,於是第二下,第三下,她發了狠地朝自己下手,像抄起一把搞頭狠狠向地裡鋤去一下,她用這把鐵鉤子鋤自己的陰道,知道它流出血為止。她是真的下了狠心的,就彷彿那不是自己的地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和自己無關的甚至是有仇的地方。

    三年多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裡她從來不敢直視它,就彷彿那裡暗藏著什麼可怕的魂魄,她只要一看就被纏上了,就再也脫不了身了。於是,這三年多的時間裡,她一直忍著,忍著不去看它一眼,由著它自生自滅去。可是,現在,她終究與它狹路相逢了,因為它其實一直就在前面等著她,它知道她遲早要走到它跟前的,遲早的事,所以它就一直那樣靜靜地等著她。走近。現在,是她自己走過來了。

    她幾乎用了十成的力氣暗暗鋤向自己,非把自己鋤出血來不可。她不願意承認,其實她是在用一種暴力來補償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另一次暴力。只有用上和上一次持平甚至更猛烈的力氣與恨,她才能填滿這道溝。原來,三年多的時間裡,這道溝始始終終都長在她的身上,她的心裡,像一道紋身一樣已經刻在那裡了,就是她不去看他一眼,就是她當它已經死了,屍骨全無了,它卻仍然在那裡。三年前的那個黃昏,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無聲地埋葬了它,就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到。這座墳就埋在她心裡,她知道從此以後每年每年她都要給它上墳了,無休無止的祭奠。所以她其實一直是那麼恨它,她也恨自己的這種恐懼,今天晚上就是一場報復,一場她對自己的報復。

    只有這樣凶狠殘忍的報復之後,她才能獲得心裡片刻的安寧吧。她能感覺到陰道裡面已經被劃得鮮血淋漓了,她便悄悄把那隻鐵鉤子藏在了葦席下面。這只鉤子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她睡在繡樓上的時候日日夜夜想著用一件什麼樣的利器來對付自己,讓自己受傷流血,讓自己偽造戰場。所以當她那天忽然在柴房裡看到這只鉤子的時候竟是一見如故的感覺,它就是她想像中的樣子,分毫不差。那一刻她的淚竟下來了。她把它揣在懷中,溫暖著它,也溫暖著她自己。就像找到了一個失散已久的親人。

    這是她和一隻鐵鉤之間的契約和秘密。世界上再沒有第三個人會知道。在這個夜晚,它就像她唯一的親人一樣,鞭笞著她,懲罰著她,卻陪伴著她,擁抱著她,直到天亮。

    天亮了就是一個新的開始了。她安然無恙地渡到了彼岸。

    六

    婚姻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生硬地卻又是再自然不過地開始了。當新婚的第二天她忍著下身的劇痛起來給公公和丈夫做飯的時候,她忽然便覺得這種感覺真是奇妙啊,她不再是那只關在繡樓裡的奴隸了,她在繡樓之外有了自己的一處容身之地。段星瑞直看著她笑,一副還沒有從昨夜的暖香中緩過來的神情,對她說話的語氣也是慢聲細語,生怕驚嚇著她一樣。他什麼都沒有發現,那就好。她長長舒了口氣,這一鬆下來全身都是軟的,抽去了筋骨一般。她決不能把自己的後半輩子捏到他手裡去,她的前半輩子已經犯到老姨太太手裡了,這後半輩子她不能再被被人捏住了。她是個人,不是一隻蟲子。

    她笑吟吟地給他端上了一碗熱湯麵,他又對她笑,雙手接過,兩個人相敬如賓的樣子。她回過頭去,又給公公端去。一勺一勺地給公公餵下了,段星瑞在旁邊看著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他沒有嫌她醜,美醜對他來說本就是奢侈品了,他現在慶幸都來不及,居然娶了這樣的賢妻。癱子在炕上躺著也是一臉的喜色,高興自己答應下這門親事是走對棋了。賀紅雨在廚房裡刷碗擦洗鍋灶,像是在這裡已經呆了十年二十年一樣,熟稔而平靜。但是洗著洗著,她的淚忽然就下來了,一滴一滴地落進了那口鍋裡。

    段家果然是窮,難怪沒有人願意嫁到他家來。他當教書先生每個月的補貼就是二石小米,再就沒有別的了。癱子公公終年臥床,一時死不了就得不停地吃藥。她只有一邊照顧著兩個男人一邊種地,抽出時間來還要做些鞋墊老虎鞋之類的繡品賣了換錢補貼家用。晚上在煤油燈下做繡活,一針一線地做,經常不覺就做到雞叫三更了。天亮了,煤油燈才吹滅了,煤油的殘煙帶著一種澀香裊裊繚繞在屋子裡。手中的繡品卻五光十色地開放在了煤油的青煙裡,像雲端裡忽然露出來的天上街市,把這寒素的屋子裡竟照亮了不少。

    賀紅雨牢記著她可是從家裡淨身出戶,沒有一分錢陪嫁,這一箭之仇讓她從嫁出去就再沒回過賀家。新婚的夫妻倆倒還和睦,主要是因為段星瑞畢竟是個讀過書的人,知書達理,而且被她猜中,在他諸事不順的時候她能嫁給他,只讓他覺得感激,彷彿已經有了些患難夫妻的意味在裡面長了出來,有了這底子那就估計以後也不會差到哪裡去。除了她這個人嫁過來,她還把一些小脾氣小性子也帶了過來,段星瑞對她從有錢人家帶出來的這點脾氣也是盡量忍著讓著。

    其實準確地說,這些小脾氣小性子不是帶過來的,是在地下被埋了多年之後突然被賀紅雨自己給挖出來了。一挖出來她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應該是自己的東西。雖然賀紅雨在賀家長了二十多年,其實並沒有機會去養成這樣一些小脾氣,誰都不給她機會。一個人只要別人都把她當人了她就是個人,要是別人都不把她當人了,她無論如何也不敢把自己當人。她只是在賀家多餘慣了,老被當成一塊贅肉,現在猛的嘗到了被當了個人的滋味,竟一時貪戀不已,處處要顯示出自己的重要。急急地要把前二十一年被忽略的空子都補回來。活到二十一歲,才活成了個人。以前,那真是都不算的。根本就不能往人裡邊打。這樣一來,她身體裡那些潛伏著的菌子一樣的小脾氣小任性全都復活了,如雨後蘑菇一般竟長了她一身。

    冗長的婚姻已經緩緩開始了,暫時看來還不會有什麼變故,她放下心來。她嫁給他,要的就是這份穩妥。她覺得自己能嫁給段星瑞,腰桿子裡沒有一處不是硬的,就算有一處硬傷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就是偶爾心虛的時候她也會強硬著告訴自己,根本就沒有的事,根本就沒有過。那種欺騙太生硬了,像刀戟一樣橫在她的嘴裡,她的身體裡,刺著她。就是這樣她還是要含著這些刀子告訴自己,根本就沒有過那個黃昏。段家父子倆都讓著她,於是,水漲船高,她在他們段家隨便說一個字那都是硬梆梆的,誰敢說她一個不字。她覺得自己總算活出來了。

    進門第一年她就生了一個孩子,雖說是個女兒,但起碼說明她能生,頭都開了這就不怕了。這麼快就能生出第一個,那再生幾個也是不成問題的,以後的還不就是個順便的事。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賀紅雨有些奇妙的感覺,自己是一個人,二十多年裡都是一個人,現在卻忽然要變成兩個人了,這個人還是從她的身體裡出來的,那就說明,這個人本身就是她的。她提前便佔有了這個肚子裡的孩子。這麼多年裡她孤單怕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很近地在她身邊陪著她,從來就沒有。現在,她要自己創造出這樣一個人來陪著自己。

    癱在床上的段老爺子見是個女孩,多少有點不樂意,但畢竟段家是有第三代了,以後再生個孫子,他總算是有臉面去見陰間的列祖列宗了。雖說如此,可癱子的命那都是架在弦上的,平時有一口氣悠著,可是說斷也就忽然斷了。還沒來得及見到孫子出生的時候,老爺子就死了。倒果然應了賀紅雨當年的打算,一個癱子能活幾年?癱在炕上了還長想命百歲了不成?她其實早盼著這個癱子死了,癱在炕上連翻身都不能,身子下面長滿了褥瘡,臭不可聞。她有時候從地裡沒及時回來,癱子憋不住了就把屎尿全拉到褥子上了,還得她一個人清理。癱子雖說臊得面紅耳赤,可是到下一次憋不住的時候還是照拉不誤。夏天的時候蒼蠅就在他身上落地生根了,怎麼都攆不走,癱子自己又動不了,只能由著蒼蠅蓋滿他全身。就是這樣一天三頓飯哪頓都少不了他。她就每天盼著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盼了一年多,癱子果然死了。死的時候背上的肉都開始腐爛了,生出了白色的小蛆,嘩嘩地在肉裡面扭動著。

    女兒過完滿月,賀紅雨就拿著一籃喜蛋跑到自己以前住的西街去,給西街的街坊鄰居們家家戶戶發喜蛋,告訴人家她生下孩子了。唯獨到了自己家門口沒進去,截過自己家門,再把剩下的都通知一遍。她是要讓全天下都知道,她賀紅雨生出孩子來了,她會生孩子。當然她的目的主要還是為了讓老姨太太知道。她是要給老姨太太一個打擊,她知道老姨太太的軟肋在哪裡。所以她就朝著那個地方往下捏,捏死她。你一輩子都沒生出個一男半女來,我就偏要讓你知道我能生。你不想知道都由不得你,這西街的家家戶戶都知道了,難不成你不是這世上的人?就你一個人會不知道?自會有人去告訴你。

    背過人去她其實也暗暗有點沮喪,因為生的不是男孩。如果是個男孩,她簡直恨不得把他伸到老姨太太臉上去,讓她看去,讓她看去。似乎只有這樣去報復她,力度才是合格的,才能算得上是一次打擊。不然老姨太太恐怕在炕上抽著大煙抿著嘴嗤嗤笑呢,不就生了個丫頭片子,還當生出金馬駒子銀駱駝了。賀紅雨便暗暗鼓足勁,急什麼,又不是明天就嚥氣了,一定要生出一個男丁來,不生出一個來她賀紅雨便一世枉為人了。她生出個男丁來,便等於是騎到老姨太太脖子上了。她在她脖子上騎了前半輩子,現在她要反過來。這人世間什麼都是陰陽相合的,月滿則虧,做什麼都不要過了。

    女兒的小名叫女女,隨口叫得,小名越賤就越好養活。癱子走了,女女來了,一家三口更像一家人了,更是牢不可破。她想,現在任是什麼都拆不開他們一家人了。她有些自得的滿足,就像是自己親手締造出了這個家和這兩個至親的人。守著自己這個家的時候,賀紅雨簡直會有些做土皇帝的感覺,一手遮天似的,不用擔心這兩個人哪個會騎到她頭上去。對段星瑞來說她是功臣,對女女來說她是創造者,現在的她才是安全的,是天衣無縫的。

    就這一點點安全她等了盼了二十多年。現在終於活生生地握在她手裡了。既然握住了,她就不會再放開。

    為了鞏固地位,賀紅雨一鼓作氣,第二年便又生了一個,本想著這個該是個男胎了。可是無奈生下的又是個女孩。女孩落地的那一瞬間裡,賀紅雨的臉色就灰了,她知道,這次的女兒和上次的女兒卻是怎麼都不能一樣了,哪怕她們長得一模一樣,連斤兩都一模一樣,那也不一樣了。凡事第一次發生的時候能算做是僥倖,第二次再發生的時候就不好往過繞了。段星瑞嘴上倒沒說什麼,畢竟是個讀過書的人,可是眼神裡卻是怎麼也按捺不住那一縷細若游絲的失望。受他父親影響這麼多年,也許他也是怕生不出個兒子來日後死了怎麼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這縷失望像蛇信子一樣倏地舔到了賀紅雨的臉上,涼涼的,卻是陰森森的,沿著她的血管向全身流去。

    她不再看他的臉色,獨自抱著那孩子,勉強地堅硬地微笑著,也不是具體對著什麼在笑,就只是單單在微笑。越笑眼睛裡越迷離,像一片雪後的空地,滿是凌亂雜沓的腳步,卻不辨方向的,也沒有出口。這迷離慢慢結了一層冰,然後賀紅雨自己把這層冰敲碎了,她不讓它流下來,絕不。她寧可把什麼都吞到肚子裡,牙齒,骨頭,刀子,全能吞進去,就是不能流淚。

    這個女孩就順口叫成了二女女。因為生的是女孩,她終究在心裡優越不起來,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坐月子。月子地裡孩子的尿布就是她自己洗,還要起來給段星瑞做飯。月子裡剛過十天,她已經站在院子裡用玉米葉餵羊了。這時候她不敢奢求別人對她太多的疼惜,因為她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有這個資格。忍著,她告訴自己,忍著。沒有什麼是忍不過去的,只要咬牙忍著,就什麼都能過得去,就是鐵做的鋼做的也能被時間腐蝕得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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