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水雷 第七章  (6)
    案件本來有唐鎮方面處理,雙林縣用不著操心。可是袁利元心裡堵得慌,竟然有人假冒英雄。在他的內心裡,救火英雄水皮是他官運亨通的法定,誰要是膽敢破壞,他就要和誰鬥爭到底。袁利元得到了唐鎮公安局的熱情接待。天下公安是一家。他們都說。然後在唐鎮最好的酒館裡,雙方喝得一醉方休。1978年冬天,張鎮發生了一場卡車起火事件,出了個英雄叫水皮。袁利元反反覆覆地說。袁利元給唐鎮帶來了許多證據,地委關於向英雄水皮學習的文件、北京某研究所的表彰及感謝公函、還有《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一書。

    自然,袁利元不是來喝酒的,主要是來臭罵雷加武和劉杏霖的。當晚,袁利元借助酒氣,來到關押劉杏霖的地方。

    你就是那個斗膽雕刻縣人民政府公章的罪犯?袁利元大吼。

    我不是罪犯,我是替官僚麻主任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劉杏霖說。

    你已經觸犯法律,仍然執迷不悟。你該揍。袁利元說。把頭伸出來!

    為什麼?劉杏霖說。

    我要揍你!有本事把頭伸出來。袁利元說。

    劉杏霖試了一下,頭伸不出來。如果能把頭伸出來,他就可以逃跑了。袁利元叫人把劉杏霖帶出來。袁利元對劉杏霖拳腳相向。劉杏霖一動不動,鮮血從他的嘴角流了出來。

    縣人民政府的公章你也敢刻,你膽子比天還大!這麼大一個英雄事件,你也敢騙,你比豬還蠢!袁利元說。

    以前我對雷加武救火懷疑過,現在,我越來越相信,雷加武就是英雄了。你們就是把我槍斃了,我也要說,雷加武就是救火英雄!

    袁利元回過頭對陪同他的唐鎮同行假笑著說,你們看,他真的該槍斃了。唐鎮同行也喝得很醉,笑的細胞十分活躍。袁利元的假笑惹來他們長時間假大空的笑聲。

    第二天上午,袁利元在唐鎮人的陪同下,來到雷家。雷加武坐在門口,哭喪著臉。雷發生夫婦沒去上班,他們越來越喜歡了的女婿被抓,心情十分悲痛。清早的時候,親家母上門來罵人詛咒。雷家受了辱罵一句話也沒說,直到劉母罵得筋疲力盡,雷發生才扶她回家。雷發生返回家後,對家人說,以後,我們別再為雷加武英雄的事情動用體力腦力了。他們不承認就不承認吧。雷加武卻說,不。雷發生說,幾年過去了,你什麼證明自己是英雄的證據都沒有。這是一個比上天還難的事情。雷發生老婆輕輕地哭泣,她現在仍然延續著愛哭的風格。雷雪白陪著母親流淚,她插話說,不能證明雷加武是英雄,我們雷家一輩子別想爬起來。雷發生說,為了證明雷加武是英雄,雷家付出的代價還小嗎?劉杏霖這一去,沒個五年六年回不來。私刻政府公章,是一宗不小的罪啊!

    雷家人正說著話,袁利元一行人就到了。

    雷發生緊張起來,但他站起身,緊張而熱情地向公安人員打招呼,讓座。袁利元看著雷加武說,想必你就是雷加武吧。雷加武眼裡發出怒火,臉轉過去。

    你是個殘疾人。中國法律沒有規定殘疾人犯法可以免除罪責。袁利元說。我們也不允許殘疾人做行騙的事,你有什麼困難可以向當地政府反映,怎麼能做騙人的事呢?

    我們沒有騙人。雷加武說。我們是向政府討個公道。

    1978年冬天大火事件快結束的時候,我就在現場,誰是英雄誰不是英雄,我最清楚。袁利元說。他為了充分證明雷加武不是英雄,開始誇大事實。

    你在不在現場,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眼裡只有火。雷加武說。

    你確實不是英雄,不要再欺世盜名了。這樣做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只有大大的壞處。袁利元說。

    跟你說不清楚,只有普通話才能證明我就是英雄。雷加武說。

    我就是普通話。袁利元說。

    你不是。普通話長得不是你這樣的,普通話說話客氣。而你很兇惡,特別是你那雙眼睛,藏著凶光。雷加武說。

    如果你不是殘疾人,我會把你揍扁。袁利元說。就憑你行騙,我也可以把你抓起來,送你進牢房!

    你來抓,我就在你面前,你抓呀!雷加武說。

    雷發生見情形不對,急忙罵雷加武並向袁利元道歉。唐鎮公安也出來圓場。

    有一點你記住,再狡猾的豺狼也鬥不過好獵手。袁利元說。你不是救火英雄,這是最終裁定!

    政府和公安都出來證明雷加武不是英雄,唐鎮人就對雷家言語沒什麼信的了。他們都說,雷家是一個危險的家庭,只有危險的家庭才有危險的女婿,所謂龍配龍鳳配鳳,老鼠打地洞。

    雷家人都是騙子和壞蛋。他們站在街頭發出輕蔑的聲音。

    聲音傳到雷家,雷發生說,別理他們,他們都是一群亂咬人的瘋狗。我們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說去吧。雷雪白你要好好地生小孩,生一個白白胖胖健康活潑的小孩,氣死他們!英雄事件越是奇怪離譜,我就越相信雷加武的真實。雷加武,我們為你感到自豪!

    說完,雷發生卻淚流滿面。他知道現實生活是很殘酷的,一個人要好好地生存,怎麼離得了所處的環境呢!

    43

    唐鎮縣人民檢察院對劉杏霖提起公訴,由於案件簡單,事實清楚,公審大會很快就召開了。審判大會在縣法院第一審判廳舉行,唐鎮人聞訊紛紛擁向審判廳。不要說審判廳,就是整個法院都塞滿了前來旁聽的人。整個審判過程,時間很短。劉杏霖私刻人民政府公章,情節特別惡劣,加上以前的盜竊搶劫行為,數罪並罰。法院當場宣佈,判處劉杏霖有期徒刑六年零六個月。

    劉杏霖被送去勞改前,雷發生帶著全家去看他。他們在一間屋子相會,屋子裡有好幾張板凳,雷發生叫全家人坐下來。

    我犯了法,我認罪,但我並不後悔。劉杏霖說。我犯罪是被迫無奈。

    雷發生用手阻止劉杏霖說話,說,你犯了法,就應該受到懲罰,不能後悔。你要好好改造,爭取早點出來。你是我的好女婿。

    雷雪白說,劉杏霖,你這個狗日的!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等你。你一定要爭取立功,早點回來!我們的孩子就快要生了,可是孩子出生的時候你不在家,等你回來時,他(她)都五歲了。你是想孩子五歲的時候見到我們的孩子,還是一歲兩歲的時候見到?我想你一定要考慮一歲兩歲見到孩子的。要想早日見到我們的孩子,你就要聽政府的話,好好接受改造。雷雪白走到劉杏霖身邊,把大肚子貼在劉杏霖的臉上,說,你聽聽,孩子在肚子裡叫爸爸了!你這個狗日的,我怎麼就嫁了你這麼個狗日的好男人呢!她捧著他的臉,輕輕撫摸。

    我聽到聲音了,孩子真的在叫我。孩子,爸爸一定會早日回來的。雷雪白,我這一去就苦了你了,但我總有自由的一天,等我出來,我就好好報答你!我們從仇人變成恩愛夫妻,我多幸福啊。劉杏霖說。劉杏霖目光轉向雷加武,說雷加武你是我心中的英雄,我永遠相信你。等著我,等我出來了,我還要幫你!

    劉杏霖你是條漢子。是漢子就能幹大事。雷加武說。

    劉杏霖到遠方接受勞動改造後,雷加武覺得自己像一隻斷腿的青蛙,沒有了歡樂。他剛剛從劉杏霖那裡獲得快樂,劉杏霖卻離開了,這一走,就要六七年。雷加武哭過好幾回,但想想哭是沒有用的。你哭,誰來可憐你。生活還得靠自己。他就止住了哭聲,融入唐鎮人的生活中。可是他還是無法徹底融入,他像雞群中的一隻鴨,十分孤獨無助。

    秋天來臨的時候,他離開唐鎮。他離開那天是雷雪白生下女兒的第三天。他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劉杏霖。於是出門了。劉杏霖所在的勞改點是遠方一個叫馬拉的礦山,那裡出產鉛鋅礦。從唐鎮到馬拉鉛鋅礦,需要經過很多個城市,轉很多次車。就是說,馬拉鉛鋅礦在很偏僻的大山區。剛轉了一次車,雷加武就對這次遠行沒有信心了。

    班車在一個地方停下來。因為有人下車。野外行走著的班車沒有固定的站點,只要有旅客上下,它就會停。雷加武跟著下了車。他不想往前走了,他想回去。儘管他很想劉杏霖,但他怕完不成這麼艱巨的傳播好消息和探監任務。要探監應該給劉杏霖帶一些東西,雷加武走得太匆忙,他什麼也沒準備,所以這也是他要打轉回家的理由。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老人和一個中年男子。他們可能是一對母子。雷加武跟著下去時,車上人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們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他。他們大概在想他行動不便的雙腿。

    那對母子說了些當地話,就向左邊的岔道走了。這是什麼地方?雷加武不知道,他本想向那對母子打聽的,可是等他下車,那對母子已經離他好幾米遠了。那對母子說話很大聲,這點和唐鎮周邊的農民一樣,但他們說話雷加武聽不太懂,雖然兩地相隔也就百多公里,卻風情大不相同。

    這個野鄉靜悄悄的,一群群飛鳥不時從頭上經過。還有一隻野兔從那個小山坡上跑下來。這是一個好地方。雷加武說。不久,從左邊的岔道上出現一個人影。那人很胖,拉著一輛板車。近了,雷加武才發現,其實拉車的是一個婦女。她的板車上裝著一些青石,大大的肚子告訴雷加武,她正懷著身孕。

    你等誰呀?她說。

    辨別了幾秒鐘雷加武才聽明白她的話。我休息一會兒,順便等過路車。他說。

    她臉上流著汗,臉色鐵青。她好像有病。穿過省道時,雷加武看得他更清楚了,她車拉的很吃力。接著板車就被卡住了。雷加武拄著枴杖上去幫她推車,板車順利走過,雷加武卻向前傾倒在地。在前面拉車的孕婦並不知道這些,她以為是自己用力的結果。雷加武爬起來就坐在公路的右側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坐在草地上。那條穿省道而過的鄉村公路向前蜿蜒,不知道它的終點在哪裡。

    此時,他腦中突然出現了1978年冬天和今年初夏在張鎮的情景。一次讓他雙腿殘疾,一次令他傷勢加重。在那個做好事的地方,他沒得到及時的救助。結果腿的殘疾加劇。要是沒有這兩次的特殊經歷,別說去馬拉鉛鋅礦,就是去內蒙去新疆,也能到達。

    拉板車的孕婦拉出了十幾米的距離,雷加武認為孕婦不該再拉板車了。她既然還要拉,一定有她的難處。就像自己一年年強調自己是英雄,並為此付出慘重代價也不後悔一樣,雷加武也有自己的難處,別人怎麼體會得到呢?

    板車停了下來。拉車孕婦在雷加武的眼裡一頭栽倒在地。雷加武說,她昏倒了,剛才臉色就那麼青,不昏倒才怪。

    喂,拉車的,你怎麼了?為了讓拉車婦女聽懂,雷加武說起了他自己十分不滿意的普通話。

    那邊沒有回音。

    可能出事了。雷加武說。他爬起來,向那邊走去。孕婦倒在輪子邊,臉色比剛才更加難看。雷加武蹲下坐在地上,他只有坐著才能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他說,大嫂,你醒醒。他摸了她的前額和嘴鼻。她的呼吸很困難。青平江邊長大的雷加武,見過很多次人工呼吸。他想,也許用搶救落水者的方法有效。雷加武的嘴便對準孕婦的嘴,他把自己的氣灌到她的身體裡,不到十個回合,她睜開了眼睛。

    你終於醒了。他說。人工呼吸的確有效。

    孕婦說,我剛才怎麼了?

    你昏倒在地。

    你救了我?

    雷加武笑著。孕婦說,謝謝。雷加武說,你肚子很大說明快要生了,怎麼還幹這麼重的活?我姐姐肚子大的時候,就在家休息。她前幾天生了,是一個女兒。

    孕婦想爬起來,可是她站不穩,又跌坐在地上。我不行了,你能幫我嗎?她說。

    怎麼幫?沿著這條路走一公里,翻過這座小山,下面有一個村子,你去叫人。孕婦一字一句地說。說完又昏過去了。雷加武趕緊再為她實施人工呼吸。把她救過來後,雷加武說,叫人太慢,我還是拉你吧。只要你躺著不動,會好的。如果你又昏過去了,我會救你。我的人工呼吸比我想像的做得要好。

    雷加武用枴杖支撐身子,站在板車邊,他一塊一塊地把片石丟從板車上拿出來。最後把孕婦弄進板車。

    板車輪胎氣不足,路也凹凸不平,雷加武拉得很艱難。但他很快樂。

    你是好人,好人總是有好報的。孕婦說。你從哪裡來,準備去哪裡?

    雷加武不想告訴自己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便說,少說話,好好躺著。孕婦低聲地呻吟,看來她很難受。

    這一路上怎麼就沒人呢?雷加武說。半個小時後,路上終於來了一個中年男人。這個男人和孕婦是一個村的。他從雷加武身上搶過板車繩子,就往村裡跑去。

    雷加武站在路邊,看著板車漸去漸小,最後消失。雷加武鬆了一大口氣,心裡十分爽朗。

    雷加武回到公路的左側,等待路經的班車。

    過路班車非常少,好在還有時間。現在才是上午10點,等到下中午一點,總會有車來的。雷加武並不著急。

    幾個人出現在對面山坡上,他們小跑著。幾分鐘後,他們來到了雷加武身邊。其中一個是接雷加武拉板車的男人。

    就是他呢。那個男人說。

    他們笑著圍上來,對雷加武表示真誠的感謝。雷加武笑著,說,我雙腿如果方便,早就把她送到家了,她怎麼樣了?來人說,幸虧你及時救命。她現在已經在赤腳醫生手上,生命沒有危險了。

    他們坐在雷加武的身邊,陪他聊天。你是哪裡人?準備上哪兒去?他們說。雷加武笑而不答。他們又說,你不告訴我們地址,我們想寫封表揚信都做不成呀。雷加武說,我什麼也沒做。不用表揚。受表揚是件很麻煩的事。不過,做了好事,又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還是一個平常的日子,雷加武回到了唐鎮。和他離開唐鎮一樣,沒有人理會他。他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經過雷雪白的攤點前時,只見這個攤點空空蕩蕩。劉杏霖和雷雪白曾留在攤點上的叫罵和歡笑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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