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洲 第65章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的一日,在盧漢宣佈通電起義、雲南和平解放之後,洪紫波、丁敏惠攜丁正光回到了九龍洲的洪家大院。洪紫波、丁敏惠尚未洗去塵埃就急急忙忙前去拜望問侯吳氏。洪紫波、丁敏惠在昆明、緬甸、泰國逃亡藏匿近一年,九龍洲已經改天換地、物是人非,連天下都讓共產黨坐了。數月來,洪紫波、丁敏惠無一日不思念故鄉九龍洲和家園洪家大院。洪紫波經常用三弦撥彈思鄉之曲,丁敏惠則創作詩詞排遣心中湧動的無限的鄉愁。其中,有一首如此詠道:「離鄉背井度流年,夢魂縈繞蒼洱間。當年南詔王宮地,幾多悲歡看烽煙。人道春城風景好,異客怎堪露歡顏。何日重回九龍洲,把盞夜話說歸雁」。

    一日,洪紫波、丁敏惠帶上祭品和祭文,去了鄭達家的墓前弔念了一番。洪紫波暗自慶幸自己當機立斷避開反動勢力遠走他鄉,躲過了一場災難和一次浩劫,否則,鄭達家的命運和歸宿將很有可能也必然是自己的下場。洪紫波立於鄭達家的墓地唏噓感歎一番,深悟人世滄桑、命運多桀,人生反覆無常、世事難料,不由得歎道:「唉,榮華富貴轉頭即逝,而一切榮辱皆似過眼煙雲。往年洪家鄭家為生意上的競爭,你爭我奪,互相抵毀,互相揭短,互不相讓,鄭家甚至栽髒陷害洪家,欲置洪家死地而後快。在生活上,洪家鄭家,顯耀攀比,比富斗闊,極盡奢華,無所不及。然而,到頭來,冤家卻成了親家。鄭家也由盛入衰,親家鄭達家也因被反動政府算計,致使家業頻臨破產而自殺身亡了。唉,世道艱難,由此可見一斑!」而後的一日,洪紫波、丁敏惠又去了洪家祖墳燒香磕頭,祭掃祖墳。洪紫波回想數十年的人世紛爭,感慨系之,難免又唏噓歎息,不能自己。

    一晃眼,洪紫波回到九龍洲洪家大院已經二個多月,農曆一九四九年的大年三十夜正一天天臨近。

    那日,已是中共西南局負責人之一的丁敏章攜妻趙之琴回到了九龍洲。丁敏章與洪紫波笑談之中無意說起往昔借貸之事,丁敏章道:「其實,我所借的那些錢,全都用在革命活動上去了。我本人分文未取,分文未花。」洪紫波笑道:「是呵,當時,你我心照不宣。我的心中非常清楚你借錢要去幹什麼,錢肯定是鬧革命的經費,不然,你是不會開口借貸那麼多錢的。就當時的時局而言,只不過我不曾言明罷了。」二人言罷,相視而笑,又笑談了一番。

    一日,在昆明某大醫院供職的洪劍梅、高天璽攜子高騰雲也回到了九龍洲。又一日,在一大幫解放軍隨從的陪伴之下的洪劍飛、鄭啟蘭攜女兒洪憶竹也躊躇滿志地回到了闊別多年的九龍洲洪家大院。這洪劍飛自從跟隨丁敏章出外求學、參加紅軍一去二十多載,吳氏、洪紫波、丁敏惠就再也不曾與其蒙面。今日突然衣錦還鄉與親人相見,並且在外與鄭家女子結婚生女,一切恍然如夢,令在場之人喜不自禁。鄭啟芝見多年未見的妹妹鄭啟蘭歸來並與洪劍飛結為連理,自是欣喜異常。原來,洪劍飛一直在陳賡麾下進行革命活動。幾度滄桑,幾度風雨,幾度年華,幾度春秋,洪劍飛幾經錘練,已經成長為堅強的革命志士。抗日戰爭結束之後,洪劍飛、鄭啟蘭在陳賡的領導之下,轉戰晉南,六戰六捷,後又開闢了豫陝鄂解放區。淮海戰役中,又參加了殲滅國民黨黃維兵團。然後,與陳賡的第二野戰軍第四兵團橫渡長江,解放了南昌,入粵追殲逃敵,進入雲南之後,跟隨先頭部隊搶佔蒙自機場,斷敵空中逃路。在取得滇南戰役的勝利之後,順路專程回到故居九龍洲洪家大院,準備與家人一道守歲過年。

    吳氏見多年不見的孫子洪劍飛歸來,並且當了共產黨的軍官,喜出望外,倍感欣慰,便道:「劍飛,若你洪泰然爺爺仍在世,見你有如此大的出息,不知該有多高興吶!」多年未通音訊的親人一旦相見,自然感歎唏噓不已。洪劍飛向親人講述了洪劍竹壯烈犧牲在抗日前線之事,並言洪憶竹之名就是為了紀念洪劍竹而取。眾人聽後,已是悲泣有聲,並為洪劍竹的壯懷激烈感慨而言,讚歎不已。洪紫波更是感慨萬端,洪劍飛多年參加革命,如今奪得了天下,這就是洪家的榮耀。可當洪紫波見到鄭啟蘭,不禁悲從中來,禁不住想起了含恨自盡的鄭達家。

    洪紫波對鄭啟蘭道:「啟蘭,這麼多年你一直在外鬧革命,尚不知鄭家已發生許多讓人意不到的大事。首先是你的二哥鄭啟川參加抗日遠征軍灑血緬北,為國而死。然後,是你的爺爺鄭超群為了抗日在騰沖捐軀,再就是你的父親遭反動政府協迫用黃金、白銀及美鈔、現金兌換一文不值的金圓券,飲恨而亡。鄭家德繼祥在生意上因遭遇亂世和戰爭,處置不當,至有滅頂之災,讓人每憶及此,禁不住感歎有加。現在就讓啟芝、劍飛陪你回鄭家大院去看一看吧,安慰安慰你的母親高廣珍。」鄭啟蘭在外投身革命,當然不知鄭家的這麼多變故和不幸,如今聽洪紫波如此言說,心內甚是悲痛,便急忙與鄭啟芝、洪劍飛一道趕到了鄭家大院。

    鄭家大院經歷了幾多變故,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景象和生機,顯得有些冷清。在鄭啟蘭的記憶深處,鄭超群在大院里長袍馬褂,手托水煙袋,常坐在太師椅上品茶,丫鬟忙出忙進,衣袂飄飄。而如今,這一切已經灰飛煙滅,不復存在。這真是輝煌總有暗淡的時候,擁有總有撒手的時候。時光將一切都帶走了,只留下永恆的歷史。高廣珍、鄭啟山、嚴秀敏與鄭澤雄和高管家迎接了洪劍飛一行。寒暄之後,母女相擁,兄妹相見,劫後餘生,自有一番感慨。鄭啟蘭提議要去鄭家墳山祭奠親人。鄭啟山讓高管家準備祭奠用品,即刻上墳山祭奠。鄭啟蘭在墳山哭成一個淚人。離家十多載,歸來之時,雖然衣錦還鄉、榮歸故里,可祖父鄭超群、祖母段氏、父親鄭達家、哥哥鄭啟川均己長眠在蒼山上,這人生的生離死別,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大悲劇。鄭啟蘭叩別親人的塋墳之後,回到了洪家大院。革命者的情懷,畢竟廣闊寬廣,經歷人世間的變遷,鄭啟蘭變得更為堅強了。想當年,在九龍洲的鄭家德繼祥何等興旺發達,鄭家大院何等熱鬧非凡,可世事難料,人情冷暖,幾經變故,風華不再,富貴不再,包括當年的繁華景象也難以尋覓。

    翌日,即是農曆大年三十,洪紫波準備了豐盛的家宴,並特邀丁敏章、趙之琴、段興、鄭達瑛前來洪家吃團圓飯。洪紫波讓人請來照像機照了張全家福,當然,丁敏章、趙之琴、段興、鄭達瑛也參與照像合影。入夜,洪家大院裡,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守歲,一切照舊按民家的傳統習俗辦理。洪紫波讓人請段興回洪家大院過年,自有道理,己是中共滇西北地委負責人之一的段興攜剛剛新婚不久的妻子鄭達瑛一起前往,與洪家一起守歲過年。洪紫波讓人點上香燭,封上大門,段興以往日的管家之尊,依然讓人喊:「光光元寶滾進門,滾進不滾出!」然後,與丁敏章、趙之琴和洪家人一道,有說有笑,圍著火盆烤「三道茶」。小一輩的洪家人則依慣例得到「壓歲錢」,並圍著翌日大年初一即將屬於自己的新衣、新帽、新鞋,欣喜不已。感慨萬千的洪紫波對眾人道:「想我自從接替我父洪泰然掌管洪家商號龍洲祥經營生意以來,兢兢業業,知人善任,待下寬厚,人都樂為我所用。並廣行善舉,熱心社會公益事業,德行為世人所讚譽。

    如今又迎來雲南和平解放,洪家所創辦的企業將日益發展、興旺、發達,再也不必為倒閉所困擾。共產黨終於使我們中國人在世界之林揚眉吐氣站立起來了。這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中國將從此告別貧弱,走向富強、繁榮。洪家所經辦的商品貿易、廠礦經營,絕不同於國民黨官僚買辦巧取豪奪而來,洪家苦心結營數十年,才有今日之結果。我將帶頭與人民政府合作,像內地早已解放的大城市的資本家、老闆、經理一樣,深明大義,為新生的中國分憂,共度難關。」丁敏章聽洪紫波說出了發自肺腑之言,感慨良久,道:「洪家的一切將會得到新生政權的保護,這你就放心吧。上海、天津、北京、南京等地的民族資本家對共產黨領導的政權,都經歷了從害怕、懷疑、相信、佩服到擁護的過程。這是時代的使然,這是歷史的必然!」丁敏章所言,洪紫波何嘗不知,聽丁敏章如此一說,禁不住會意地笑了。此時,洪家大院裡瀰漫著茶香、檀香、松香和柏香,眾人沉浸在除夕之夜的溫馨之中。在坐之人,個個臉上蕩漾著笑容,心裡有說不出的欣喜,言談之中,是對腐朽的舊社會深刻的詛咒和唾棄,對新社會由衷的嚮往和讚美。

    洪家大院的院落、廳堂裡撒滿清香撲鼻的青松毛,新貼的對聯,在燈光的映照之下,熠熠生輝。洪家堂屋的門楣上的上聯是:「春回大地河山壯麗」;下聯是:「陽光普照玉宇澄清」,橫批是:「乾坤清朗」。大院裡的蘭花正吐幽香,山茶花、杜鵑花開得熱熱鬧鬧,紅紅的燈籠在微風的吹動之下,輕輕搖曳,一切均昭示著平安吉慶、幸福吉祥。

    當壁上的掛鐘和案桌上的座鐘的秒針離農曆一九五0年的第一個凌晨還有數秒的時辰,洪劍鋒讓人燃響鞭炮,頓時,整個九龍洲迎新納福的鞭炮齊鳴,響成一片。洪劍鋒再命人打開洪家大院的大門,開門祝禱:「財門、財門大打開,元寶、元寶滾進來!然後,洪紫波命洪致卿到九龍洲大街上的水井裡「搶頭水」,命洪劍鋒到龍泉寺「燒頭香」,自己則親自到洪家祠堂裡敬財神,給財神上香、跪拜。做完每年都不可少的這些事,洪紫波這才祭拜祖宗,祈禱祖宗佑護來年大吉大利,諸事順利,吉祥如意,心想事成。

    此時的蒼山、洱海以及九龍洲沉浸在春天的夜色之中。蒼山是那麼的雄峻挺拔,洱海是那麼的寧靜祥和。洪家大院的不眠之夜,在不知不覺之中迎接了曙色的覆蓋,也迎接了一種簇新的生活和全新的人生。

    萬象更新,逝者往矣。飽經世事變遷、人世滄桑的九龍洲又開始了新的一年。數個時辰一晃而過,彩霞已經滿天,當太陽就要升起,整個九龍洲的大街小巷正是人流湧動、人聲鼎沸和市聲潮起之際,一個氣象萬千、精彩紛呈的日子已經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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