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1章 沙漠風暴是一種酒水 (1)
    院子裡的杜英生病了,一部分葉子變成了褐色,樹干上向陽的皮干枯開裂。我去花市裡請教了人,得到了這樣一個有關植物的疾病名稱——日灼。他們說就像人的感冒一樣,過分的冷暖一樣也會讓樹木生病。我的杜英是被夏天的陽光灼傷的。

    在這個夏天,柳市幾乎沒有下一滴雨。而我卻將杜英的樹冠修剪出了很大的孔洞,它的主干直接暴露在了烈日下。過猶不及,我太辛勞了。

    在花農們的指導下,我對受到日灼傷害的樹皮進行了清理。我用利刀刮除了病變部位的樹皮,刮到木質部分,像是看到了它的骨頭。那裡有些局部竟然也已經腐爛,我只有狠下心來為它刮骨療傷。清理干淨後,我在它的傷口塗上了防腐劑和愈合劑,同時,用草繩包扎起來。

    這讓它像是一個術後的病人了。

    2002年的夏天,潘向宇去了一趟蘭城。蘭城與柳市之間依然沒有航班,他不得不坐了火車。他是懷著一個目的去的。潘向宇從別人嘴裡聽到,叢好在蘭城曾經有過一段與人同居的往事。

    起初潘向宇是不信的,叢好在車庫裡哀哀的叫喊至今依然回旋在他耳邊,他不能相信這裡面會有疑點。但是說給他聽的這個人言之鑿鑿,不由得他不信。於是,潘向宇決定親自去一趟蘭城。

    在蘭城,這個事實很快就得到了證實。張樹曾經是蘭城齒輪廠家喻戶曉的名人,關於他的事跡,很多人都記憶猶新。潘向宇在蘭城也有朋友,朋友很容易就替他落實了答案。

    而且潘向宇還看到了張樹。他和朋友坐在車裡,還有朋友帶來的一個齒輪廠的工人。他們的車停在齒輪廠家屬四十三區的門前,在那位工人的指點下,潘向宇看到了那條壯漢。張樹正從家屬區出來,氣咻咻的,光著膀子,穿一條肥大的短褲,赤裸在外面的身體疤痕累累,仿佛曾經被放在絞肉機裡絞過一遍。這個生冷不忌的形象更加激起了潘向宇內心的厭惡。朋友不明白潘向宇為何對這樣一個人發生了興趣,問他:

    “老潘你是不是想雇個保鏢?”

    潘向宇不置可否地笑一笑。

    躺在蘭城的賓館裡,潘向宇的心裡除了憎恨還是憎恨。他想不通這裡面究竟是怎麼一個陰謀,他這樣一個男人,是怎麼落在陷阱裡的。如果說,車庫裡哀哀的叫喊是假的,車座上的血跡是假的,那麼,叢好那種一以貫之的青澀也是假的嗎?如果一切都是欺騙,那麼自己的感受也欺騙了自己嗎?當自己進入叢好的那一刻,那種確鑿的緊致難道是一種錯覺嗎?越想越混亂,都有些顛三倒四的瘋魔了。

    潘向宇感到從未有過的折磨。他感到折磨,當然是自尊心受損的結果,但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當這個事實被證明的一刻,潘向宇突然發現,原來他如此在乎叢好。

    他們作了七年的夫妻,是他看著她一步步從一個少女長成了女人,身上一天天散發出無可替代的魅力,那種自始至終的冷漠感,也越來越變得有力,被內心某種強大的東西支持起來,不復再像當年,只是一種虛無的、軟弱的冷漠。盡管叢好在他面前似乎永遠被動,但漸漸的,潘向宇感到,這種被動越來越像是她的一個自覺的態度。她選擇這種夢游般的態度,把自己和其他興致勃勃的女人區別開,從而表達出了某種程度上的漠視。她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顯得傲慢的,令人難以琢磨。她已經是一個出色的女人了,而這裡面也有潘向宇的功勞。是他提供出優越的條件,才使得她向著這種姿態去生長。

    潘向宇的身邊,從來不缺少一般意義上的好女人,但就是沒有叢好這樣的。叢好作為這唯一的一個,是適合用來做太太的。潘向宇對叢好難以釋手。出於一個成功商人的立場,潘向宇也不會捨得,好比他苦心經營起來的一個企業,如今贏利了,卻要割捨掉。

    潘向宇睡在賓館裡,整整一天滴水未進。朋友打電話過來邀請他出去吃飯,也被他拒絕掉了。許多問題攪在一起,令潘向宇頭痛欲裂。最初的憎恨過去了,換上來怨懟的情緒。潘向宇甚至都有些幽怨:叢好啊叢好,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如果一切真的是你布下的圈套,那你就太可怕了。潘向宇從來都覺得自己是強勢的,如今感到了自己的軟弱,就有些自憐自艾。

    晚上十點多種的時候,有電話打進房間。潘向宇接聽,是那種賓館裡常有的騷擾電話。一個女人媚笑著問他要不要服務。潘向宇氣沖沖地說不要,剛想掛電話,女人給他補充道:

    “有處女呢,先生也不要嗎?”

    潘向宇遲疑了一下,說:“叫一個上來吧。”

    現在潘向宇對“處女”這個詞很敏感,正被這個詞所造成的相關問題折磨著,所以就想通過這個詞本身來解決掉那些問題。

    很快門就被敲響了。門外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女孩子。潘向宇把她讓進來,吃驚地發現,這個女孩子怎麼看,怎麼像當年的叢好。都是那種瘦高的身材,甚至頭發也是用一塊手帕扎在腦後的,身上的衣服也很土氣,還不太合體,窄窄地短那麼一截。

    潘向宇以為自己眼睛花了,定住神仔細看,果然是有出入。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原來就是那種短的款式,是有意要露出一截肚皮的。她進來後徑直坐在了床邊,頭低下去不出聲。潘向宇不是一個檢點的男人,但沒有過嫖娼的經歷,都是一些女人主動地送上門,而且似乎也沒有為此和他作過什麼交易。

    潘向宇不知道該怎樣開始這種事情,皺著眉頭問:“你,是處女?”

    女孩子面無表情地看他,不回答。潘向宇分析不出她這副架勢能說明什麼,想自己原來對一個處女是如此的缺乏甄別力。

    他用手指指衛生間說:“進去洗吧。”

    女孩子坐著不動。潘向宇心裡就有些火了,問:“怎麼你沒聽見嗎?”

    她心平氣和地說:“聽見了。”

    潘向宇問:“聽見了為什麼不去?”

    她說:“先說好價錢。”

    潘向宇霎時震驚了。她們太像了,你可以把她們的從容看作是厚顏無恥,但是,你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這種厚顏無恥就成了那種足以打動人心的“冷漠”。潘向宇的心抖抖的,有種痛苦的感覺。

    他問:“你要多少?”

    女孩子平靜地說:“一千。”

    潘向宇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不知道這個價錢是否合理,但一千塊錢對於他實在不是什麼大數目,只讓他覺得太賤。他想,原來一個處女只值這個數目,他卻居然付出了婚姻這麼大的代價。

    女孩子聽到他“嗯”一聲表示了認可,這才不慌不忙地進了衛生間。

    沖水聲響起來。潘向宇跌坐在床上,渾身的骨頭像被全部抽走了。這時候房門又被敲響了。來的是那位蘭城的朋友。潘向宇和他很熟,是生意上多年的合作伙伴,十多年前潘向宇的父母決意要將蘭城定為他們春夏之際的遷徙點時,就是這位朋友幫忙在蘭城買的房子。朋友打電話約潘向宇出去吃飯遭到拒絕,加之一天都沒有潘向宇的消息,心裡就不太放心,趕到賓館來看看。聽到衛生間裡的水聲,朋友擺一下頭,低聲問:

    “怎麼,你有客人?”

    潘向宇苦笑一下,說:“找了個小姐。”

    朋友哦一聲,說:“那我不打攪你,你沒事就好。”說著就往外走,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她要你多少錢?”

    潘向宇說:“一千。”

    朋友眼睛瞪起來,問:“你答應了?”

    潘向宇點下頭。

    “笨蛋!”朋友生氣了,說,“媽的敢這麼要價的!”

    潘向宇無所謂地擺擺手說:“是個處女。”

    朋友不可思議地盯住他,聲音也大起來:“老潘這你也信?”

    潘向宇不解地問:“會有假嗎?這種事也能騙人?”

    朋友笑了,說:“老潘啊,你真讓我想不到。什麼沒有假?這種小姐過了今晚明天就進醫院,連手術都不用做,買一個人造的塞進去,就又是一個處女了。”

    “買一個……人造的?”

    潘向宇聽得瞠目結舌,活在積極的商業秩序中的他根本不知道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

    朋友拍拍他肩膀說:“你玩兒吧,真要好這口,明天我給你找個貨真價實的。”說著脖子向衛生間歪一下,“裡面這個,你頂多給她三百。”

    潘向宇懵懵的,朋友走後半天才回過些神。

    女孩子從衛生間出來了,光光的,胸上裹一條浴巾,但頭發卻是干的,顯然她只是沖洗了局部。

    潘向宇躺在床上,頭枕著被垛看著她。

    女孩子走過來,被潘向宇阻止道:“你就站在那兒。”

    這個女孩子有股自行其事的派頭,顧自靠上來。

    潘向宇斷喝一聲:“站那兒!”

    女孩子站住,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潘向宇說:“把浴巾脫了。”

    女孩子照著他說的做,把浴巾解開扔在地上。潘向宇瞇著眼睛看她:也是那種灰暗的孩子般的身體,****像兩只小拳頭,乳頭邊泛著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連毛發的顏色都是淺淺的,像一團陰影,小腹平滑,胯骨細窄。這樣的身體曾經令潘向宇像一架失控的機器,但是現在他一點欲望也沒有,心裡是冰涼的,有種無力的頹廢。

    女孩子被潘向宇看得心裡發毛,她以為遇到了一個喜歡玩變態的家伙,這種人是她們的忌諱,太危險,什麼傷害都有可能造成。真要是這樣,她們干脆不做。她換上了職業的口吻說:

    “我只和你做愛,其他的都不做。”

    潘向宇嚴厲地說:“給錢也不做嗎?”

    他幾乎要說“給你個婚姻也不做嗎”,心裡有種消滅什麼的狠勁兒,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老老實實給我站在那兒,不要你動就不許動。”

    女孩子從沒聽到過這樣離奇的要求,試探著問:“你給多少錢?”

    潘向宇說:“還是一千,一分也不會少你的。”

    女孩子猶豫了,說:“最多一個小時,超了要加錢的。”

    潘向宇抬起手腕看看表,說:“超了給你另算。”

    女孩子就赤裸裸地站在那裡不動了。潘向宇打開了房間裡所有的燈,眼都不眨地看著她,心裡再次產生出那種頑童般的快慰。這種散發著不健康的誘惑力的身體曾經蠱惑過他,如今他命令它暴露在那裡,讓它失效,只是被示眾般地亮出來。

    一個小時,對於潘向宇足夠了。他甚至沒用這麼長時間,就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確信自己把眼前的這種身體看到了憎惡,再也不會為之激動,就像一個游戲,終於被玩膩了。對於那個女孩子,一個小時也足夠了。她也甚至沒用到這麼長時間,就已經感到了這件差事的艱巨。原來這樣長時間赤裸裸地直立不動,是這麼困難,遠比床笫之事要辛苦,有種說不出的焦灼和不安,讓人漸漸地手足都會覺得無法安頓,放在哪裡都感到不合適。她時而稍息,時而立正,把自己站出了憔悴。

    她不知道,這種滋味,就是所謂的羞恥感。

    潘向宇把一疊錢付給她。她仔細地數一遍。在她數的過程中,潘向宇無意間看她一下,驟然恍惚了。他從她盯住錢的眼神裡,看到了那種無從掩飾的油膩的貪婪,像一只偷食得手後的母貓。

    潘向宇一陣眩暈,急促地呼吸著。他在一瞬間相信了叢好,就憑這樣的眼神,潘向宇就可以把叢好在這樣的女孩子中遴選出來——叢好絕不會有這樣的眼神。

    潘向宇也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結論何以如此確信不疑,就像一塊鐵那麼結實和沉重。他的心響亮地搖撼起來。

    潘向宇信了,盡管還有太多的疑問。

    潘向宇在蘭城逗留了兩天。他向朋友借了輛車,驅車在蘭城悵然地兜了幾圈。十多年前他來蘭城招工,是辦另外一件事情之余的舉措。關於那件事情,潘向宇本來並無太多的疑惑,十多年來,他也再沒有來過蘭城,如今他懷著悒郁的情緒,心思突然細致起來,對於當年的那件事情也感到了一些蹊蹺。

    這件事情是關於潘向宇父母的。對於自己的父母,潘向宇從來都是一種模稜兩可的疏遠態度。他很小就知道了,母親背叛過父親。這個信息不是通過爭吵洩露出來的,這對知識分子對自己的定位一輩子都很穩固,所有的做派都是規定在“知識分子”這樣一個角色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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