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
女孩機靈地抬起頭,四下尋找。她當然看不到馬領。她費解地眨眨眼睛,低頭看畫書,又不放心地抬起頭,再一次東張西望。
「是誰在叫我!」
她響亮地問一聲,然後才放心地繼續自己的閱讀去了。
那麼李霞霞和許虎就在附近。他們能去哪兒?是啊,能去哪兒!起初馬領對自己滿意極了,認為這是自己入夏以來最精闢的一次推理,邏輯縝密卻又旁枝斜逸,結論新鮮,具有說服力,差不多能夠把他從持續的厭惡中打撈上來。但其後他便感到了隱約的不適,那種輕而易舉拉開了一隻藏著天機的抽屜的感覺,有股不祥的味兒。
3.忠誠
踅回家,馬領還處在輕微的不安中。
開門後發現羅小鴿在家,他恍惚地問道:
「哎,你怎麼沒去上班?」
羅小鴿一動不動地陷在沙發裡,突然一字一頓地說道:
「馬領我們結束了。」
「開什麼玩笑,」馬領怔忪地說。
「我們結束了!」
羅小鴿跳起來,從他身邊跑過去,進到裡屋拖出一隻大提包向門口沖。
馬領一下回不過神,看著她頭也不回地走掉。怎麼啦?他覺得有些好笑,繼而發現有些不對勁。屋子裡面目全非,所有羅小鴿的東西都不翼而飛,只留下一盆她抱回來的仙人球——那也一定是難以塞進提包才倖存下來的。他發足奔到陽台上,看到羅小鴿吃力地拎著大提包正在抬手攔車。
「怎麼啦?」
他扯著嗓子向她喊,她似乎聽不到,頭都沒抬一下。
馬領從樓洞追出去時,羅小鴿已經攔到了一輛夏利車,司機正幫她把提包往車裡塞。馬領劈手搶過提包,他沒有料到會如此之重,身子差點被墜倒。猛然有人衝過來搶東西這讓司機吃驚不小,一連退出幾步,隨即擺出一個即可防禦又可攻擊的拳擊動作。
羅小鴿居然扯起嗓門尖叫:
「搶東西啊!搶東西啊!」
馬領呆了,他不能理解。羅小鴿拽不過他,司機就過來幫忙,眼看提包就要被搶去。
馬領孤獨極了,覺得羅小鴿原來和他這麼壁壘分明地對立著。一雙小胖手突然出現,緊緊地抓住馬領一方的帶子。鄰居家的男孩從樓洞裡衝出來對他伸出了援助之手。男孩滿臉通紅,用盡吃奶的力氣幫助他。
已經有人圍觀了,羅小鴿令人驚訝地向群眾們呼籲:
「快來幫忙啊大家快來幫忙!」
真的就有人上來。馬領徹底絕望了,鬆開手。男孩依然執著,猝不及防地被對手拽過去,身子撲倒了手還抓住帶子不放鬆。羅小鴿兇惡地將帶子從他手裡揪下來。馬領過去抱起男孩,拉住他往回走。
回到屋裡男孩仍然呼哧呼哧地喘氣,憤憤不平地說:
「媽的,拽她不過。」
馬領摸出十塊錢給他:
「拿去買果奶喝吧。」
他接過去猶豫了一下,又塞回來。
此刻,馬領驚悸於這間屋子的轉變,它彷彿在眨眼間成為了另外一個空間,羅小鴿不知使用了什麼魔法,居然能夠把一切痕跡消滅得如此徹底,一種久無人煙的味道縈繞屋內。原來一個人的離去會是這麼絕對。那麼還有什麼可以信賴?
馬領在驚悸中睡了過去。
他做夢了,夢到自己在和一隻邪惡的抽屜鬥爭,它卡住了,怎麼也不肯被抽出來,好像被抽出來不是一隻抽屜的本份,反而是一種恥辱一樣。他用一隻手探在下面使勁地托,用另一隻手使勁地拽拉手。抽屜紋絲不動。當他無望地做最後一次努力時,堅若磐石的抽屜卻像是打了香皂一樣滑溜地衝了出來,於是他被自己的力量狠狠地拋了出去,而那只落地的抽屜裡蜷縮著羅小鴿,像一塊整整齊齊的方肉……
醒來後已是傍晚了。馬領渾身濕透,衣服和褲子貼在上面,汗水把沙發都濡濕了一大塊。他決定去衛生間沖個澡。打開衛生間的門發現男孩靠坐在馬桶邊呼呼大睡,口水橫流,同樣地也是一身臭汗。馬領跌跌撞撞地把他抱出來,用塊濕毛巾替他擦擦頭。
男孩迷迷糊糊地問:「小鴿阿姨來了嗎?」
馬領說:「老哥你該回去了。」
男孩不情不願地回家,馬領剛剛沖完澡,他又回來了,手裡端著一碗麵條,說道:
「我爸說誰年輕的時候身邊不跑掉幾個女人,但飯還是要吃。」
話音剛落,門被人砰地一聲踢開,羅小鴿拖著大提包出現在門口。
她不去看馬領,而是惡狠狠地盯住男孩。開始這位老哥還在對著她皮實地笑,但在她目不轉睛地瞪視之下,這位老哥便緊張起來,抬頭求援般地看看馬領,隨即臉色變得不自然,似笑非笑,終於害怕了,身子貼住牆一點點向門口挪動。但是羅小鴿堵在那裡,令他沒有出路。他討好地向羅小鴿嘿嘿一笑,羅小鴿不為所動,看來真的要和他過不去。這位老哥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停下,兩隻腳跟併攏,雙手貼在兩條胖腿上,頭低著抽抽答答地哭起來。
馬領過去拉開羅小鴿,男孩像只小老鼠般地從讓開的縫隙中慌張地鑽出去,然後尖叫著笑起來。他覺得他解放了,馬上就變得無憂無慮。
失去了目標,羅小鴿就把兇惡的目光投向馬領,彷彿那目光必須投射在一個目標上,否則便會一發難收地戳穿牆壁。馬領把門關上,轉身進屋吃那碗麵條。是一碗漿水面,清湯寡水,但適合夏季食用。馬領邊吃邊想,以後要對這個小東西好一點,應該多買些果奶給他。
這碗麵他吃得很不踏實,他一邊吃,一邊以一種有氣無力的好奇等待著。他之所以要堅持著吃掉這碗麵,不過是因為要積攢些力氣,以應對接下來的一切。羅小鴿終於撲上來了,奪過筷子扔到一邊。馬領想她還是忍不住了。
「我忍不住了,你實話告訴我!」
「你真的想聽?」
馬領不看她,蹲在地上。剛剛沖完澡,他沒有穿汗衫,光著上身這個事實,此刻居然讓他覺得在羅小鴿面前是羞愧的,更壞的是,蹲著的這個姿勢,也幾乎要讓他承認自己比羅小鴿卑下。
「你實話告訴我!告訴我!」
羅小鴿歇斯底里地上來撕扯他,他赤裸的上身立刻被抓出幾條血印子。
「你真的要聽?」
「你講!你講!」
「好,我對你說實話。我總說我們會好起來,生活是充實的,前途是樂觀的,這些都是謊言,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會不會好起來,能不能幸福,我只是過一天算一天。」
馬領喃喃地說著,思緒懸在失去的夢境和將至的睡意之間。
「你不要避重就輕,我命令你實話告訴我!」
「不要下命令,這很可笑,你知道的,我在一隻抽屜面前望而卻步,完全是因為我他媽的沒有學會服從!」
「我不聽這些,你實話告訴我!」
「好吧,好吧,我虛榮,我懦弱,我想不勞而獲,想有人庇護……」
馬領漸漸誠懇起來,彷彿是在向某個超然的存在傾訴。
「我不聽這些,不聽!你實話告訴我,她,是,誰!」
「什麼?哪個她?你想知道什麼?」
「酒吧裡那個女人,銀坐酒吧裡那個女人!她是誰?你不要以為我沒有看到,我都看到了,你們坐在酒吧裡!」
馬領恍然大悟。原來一種秩序就是這樣被顛覆的,大到世界格局,小到一場愛情,就這麼不可逆轉地崩潰——往往卻是因為一個誤會。
「我原來以為我們之間即使什麼也沒有,但至少還有一樣叫做忠誠的東西,可是原來連這個東西也沒有,也沒有!」
「忠誠……」
馬領心裡默念著這個詞,這個詞同樣太大了,與之相對的是「背叛」,所以同樣想一想就能讓人頓感疲憊和厭倦。他有些走神,嘴裡茫然地說:
「原來你跟蹤我……黃面的上叫我的人原來是你……」
「因為我愛你!好了吧!我覺得我離不開你!我無能為力!」羅小鴿淚水縱橫,「走在路上我一想到你心裡就痛,好了吧!好了吧!」
她在掙扎,在揪頭髮,大撮大撮的頭髮被扔得四處飄散。
4.你會痛苦嗎?
誤會消除了。羅小鴿開始收拾房子,把她的物品一件一件從提包裡取出來物歸原處,取到最後是兩條白沙煙。
馬領說:「這你也要帶走,你真的一根毛都不會給我留下。」
羅小鴿說:「要走我就會走得乾乾淨淨,不留任何線索,就像根本沒有出現過一樣。這樣你也會少一些痛苦。」
「告訴我實話,你會痛苦嗎?」她認真地問。
「你又來了,不要總想聽實話,實話往往讓人受不了。」
「我受得了,你告訴我實話,你會痛苦嗎?會嗎?」
「會的,我會。」
「到什麼程度?」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把自己塞進一隻上帝都無法拉開的抽屜……」
「天,你像是在說一口棺材,唷,真是!」羅小鴿深深地吸口氣。
而此刻馬領的心像被洗滌過了一般的柔順,他知道自己是懇切的。
他說:「放暑假我們去大連玩。」
羅小鴿說:「信口開河,錢呢?」
馬領肯定地說:「錢我們有。」
羅小鴿沒有當真,匆忙進衛生間沖澡,馬上要期終考試,她為了一些外快晚上要去帶家教。從衛生間出來羅小鴿用吹風烘著頭髮,同時對著一面小鏡子查看她的頭髮被揪去了多少。馬領在背後看著她窄窄的背,腰很細,屁股很小,不像快三十歲的女人,像十三歲的女孩。
「我送你,」他說,「我騎車子送你。」
出門時馬領注意到隔壁的門開著一條縫,那位老哥躲在門後偷窺,眼睛瞪得圓圓的,裡面全是一種與年紀不相吻合的沉鬱。他不理解怎麼可以這樣,這對傢伙居然又好啦!
用自行車載著羅小鴿,馬領覺得她是那麼輕,甚至減少了他獨自騎行時的重量,他感覺很輕鬆,像風一樣。羅小鴿手伸進他汗衫裡摸那些抓痕,問他痛不痛,他配合地說不痛。
回來時隔壁的門依然有一條縫,那位老哥依然躲在門後。馬領用鑰匙開門時男孩走出來,在後面氣鼓鼓地瞪著他。
馬領覺得有必要對自己的盟友作些交代,回頭向他解釋道:
「老哥,你小鴿阿姨還是個孩子,就像小妹妹一樣。」
男孩不屑地吐口唾沫,轉身回自己家,把防盜門用力地關上。他不接受這樣的理由,認為他被人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