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36章 撞大運 (5)
    「不知道你岳母走了。」湯金山解釋,「不好意思。」

    「騙鬼!」

    本地習俗,動工蓋房下地基要放鞭炮,封頂之時也有人放,卻沒有誰倒一層樓板搞一次熱鬧。而且湯金山蓋的不是新房,不過是把缺損多年的半邊房子補上,用得著大放鞭炮嗎?所以張富全認定湯金山是假托建房,故意衝撞。

    湯金山說他不講假話。如果真是有意衝撞張富全岳母,他敢做就敢認。確實是自家建設,圖個吉利,不清楚別人家的事情,無意中冒犯了死去的人,也冒犯了張富全,這個不應該,他在這裡給張富全賠不是。

    「有這麼便宜你嗎?」

    湯金山說,如果張富全還要計較,他可以再表示。一會兒他去再買兩掛鞭炮,到村頭那邊等候。張富全他們出殯過來時,他放鞭炮賠不是,送老人走好。

    「這樣可以吧?」他問。

    「不行。」

    張富全火氣難消,拒不接受。他說湯金山鞭炮已經放了,事情已經做下,在全村面前打他張富全的臉,不還清楚,他不會放過湯金山。

    湯金山問:「你要怎麼還?」

    張富全指著湯金山身後的人和機器:「你先停了。」

    湯金山說,今天這裡倒樓板,攪伴機一開就不好停,張富全應當清楚。張富全不管,說自己家今天出殯已經給攪停了,湯金山不停工不行。

    「非停不可,也行,毀錢消災。」湯金山說,「咱們說好了,等你出殯走了,我上。這樣可以吧?」

    「沒那便宜。」

    張富全讓湯金山帶上身後這些幫工,一起到村頭去等。他岳母出山路過時,都在路邊下跪叩頭,給老人家賠不是。

    「富全你先弄明白。」湯金山惱了,「是我在蓋房子,我是事主,我請的工和幫我的親友都是客。咱們兩家的事情,跟他們沒關係。」

    張富全咬定不放,說有關係。湯金山不是一個人,是一夥。今天都在這裡,一夥人故意搞事,他張富全要一起收拾。

    湯金山把手一指,讓張富全帶著他的人立馬走開。

    「阪達村是你張富全的天下,這一塊是我湯金山的地盤。」他說,「咱們說不通就不用白費口水,你幹你的,我做我的,想怎麼鬧你儘管來。」

    張富全說:「那行,你等著。」

    他打手機。也就十來分鐘,村那邊嘩啦啦擁過來幾十號人,出殯隊全伙上陣,居然轟隆轟隆還開來了一輛鉤機。所謂鉤機就是挖掘機,張富全的弟弟有一輛鉤機,四處包土方工程,今天恰在村裡,被張富全調來當坦克用。鉤機力氣大,一隻大鐵爪能抓會推,碰哪裡要哪裡。湯金山的半邊新房剛起一層,牆體薄弱,即使已經全部蓋好封頂,讓鉤機動手,照樣兩下半夷為平地。

    湯金山在工地上一看不對,當機立斷,讓身邊一個小伙子趕緊發動一旁拖拉機,迎上去堵在路口處,阻止鉤機上前。

    「張富全你別來橫的。」他警告,「老子挨過三刀,不怕你這個。」

    張富全罵:「老子不管了,今天先打死你。」

    這時有人大喝:「金山你幹什麼!走開!」

    是張麗娟,她趕了過來。

    那天她沒在工地,在她父親那邊。半邊厝這頭蓋房,到處亂哄哄,做不了事,她到父親家裡做活,殺豬賣肉之後,張羅燉肉煮菜,為蓋房工地的人安排吃喝。一聽工地鬧起來,她把手上的活一丟,拔腿跑來。到達時,湯金山張富全正面對面叫喚,幾乎就要動手。她大喝,先嚷自己丈夫,讓湯金山走開。

    「富全你怎麼了?」她問,和顏悅色,「有話好說。」

    張富全的橫勁頓時減了幾分。畢竟男不和女鬥,鄉下漢子再橫,這個道理也懂。加上這個女子跟其他女子不一樣,張富全追過多年,曾經是他的合法老婆。當年她說什麼,張富全不會說不,後來不幸離婚,張富全對人家有些虧欠,心裡其實很捨不得,所以才會對湯金山那般氣惱。忽然如此面對,張富全很難發橫。

    「不是我找麻煩,是金山太混蛋。」張富全罵給她聽,「找人臉打。」

    「你不知道他賊皮嗎?」張麗娟道,「跟我說,不跟他講。」

    她問情況,幾句話一說,明白了。

    「金山你真是,沒事找事。」她責怪丈夫,「樓阪倒就倒了,放什麼炮呢。」

    湯金山說:「我都跟他說了。不是有意衝他。」

    張麗娟對張富全說,湯金山就這個樣子,張富全不要太往心裡去。湯金山要是故意找事,不會躲在一旁放炮,他會拉一車死鴨子丟在人家門外,小時候就幹過。今天兩頭都有大事,那邊出殯,這邊倒樓板,大家還是先做自己的,不要耽誤了正經事。過了再坐下來商量,可以調解就調解,不能調解再用別的辦法。村裡有支部,有村委會,有張富全的大伯張茂發,村裡解決不了還可以上鄉里縣裡,事情總能解決。

    「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她說,「你是村幹部,支委,以後你大伯還會讓你當副書記,書記村長都有可能。事情鬧大了不好。」

    張富全說現在他不想那些,他要一口氣。

    「這口氣我給你。」

    張麗娟說,男人都要臉面,張富全要,湯金山也要。臉面其實不只男人要,女人也要,但是女人為了男人可以不要。今天男人們要鬧起來,不死人也要躺倒幾個,那就都不要鬧了,讓女人來吧。她去給張富全的岳母下跪叩頭賠不是。這樣可以嗎?

    張富全不吭氣。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個人,硬把張富全推到一旁。

    是個女人,帶著黑紗,穿著孝衣,卻是張富全的老婆,死者的女兒陳江菊。

    「妖精!妖精!」她大罵,在張麗娟的臉上抓了一把。張麗娟閃身,抓她的手,沒提防間,張麗娟臉上已經被她抓出了兩道血痕。

    她生氣:「江菊你做啥?」

    陳江菊一向很驕,她還對張麗娟帶醋,因為張富全娶了她,卻忘不了張麗娟。一看張富全在張麗娟面前發軟,她哪裡受得了。抓了張麗娟,身後有人把她拉住,她還跳著腳不罷休,說她媽死了還讓人欺負,她跟他們拼了。

    張麗娟又問了一句:「江菊你要做啥?」

    陳江菊說,今天不把這房子拆平,她就一頭撞死在這裡。

    「那行,隨你。」

    張麗娟招手,讓湯金山過去把路口的拖拉機開走,放那輛鉤機過來。湯金山聽她的,一聲招呼,坐在拖拉機上的小伙子發動車子,倒車,讓出了道路。

    沒等鉤機拱過來推房子,擠在前頭的對方幾個人臉色忽然一起變了:張麗娟從身上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豬刀,輕輕掂在手上。張麗娟殺豬,使豬刀比旁人使鐮刀還要利索。自從普渡夜出事,被壞人打昏受辱後,張麗娟身上總帶著防身刀子。她有習慣,大家都知道。

    她拿刀尖指著站在一旁不吭不聲的張富全說:「富全,你是事主。叫大家上,還是叫大家回去,你說話。」

    張富全發抖,卻不發話。

    「別怕,我不用它。」

    她把刀子用力丟在地上。

    張富全還是不說話。

    三輛警車恰在此時從村後道路閃了出來。

    沒有誰報警,哪怕有人報警,等警察從鄉里趕到阪達,恐怕也不太來得及。此刻警察出現於事發現場是意外,但是也不全是意外。

    他們竟然是上門找湯金山來的。三輛警車來自三個地方,一輛是市裡,一輛縣裡,還有一輛為本鄉派出所使用。他們找湯金山幹什麼呢?湯金山在省城披紅掛綵,張茂發等當地領導未必及時知道,人家公安系統的信息條條相通,他們很清楚。市縣兩級公安手中也都設有見義勇為基金,也做同樣的事情。知道在省城受到表彰的湯金山是本轄區人員,他們很高興,今天特來探訪,瞭解情況,也表示慰問,結果在無意中到達現場,迅速平息了一起突發事件。

    張富全和他的人被勸離,事情鬧不下去了,最終不了了之。

    警察給湯金山帶來一塊銅牌,寫有「見義勇為光榮」字樣。這塊牌被他們釘在湯金山的家門邊。湯金山找了個最顯眼的地方掛,說它可以嚇鬼驅魔,比老宅的八卦管用。湯宅新磚初砌,還來不及泥牆,湯金山只說沒關係,先釘釘子掛上,以後泥牆時取下來,然後還是原地掛好。

    湯金山得到十萬獎金的消息就此傳遍阪達村各戶人家。

    半個多月後,湯金山在自家新樓門外擺桌,請本村親友喝酒。半邊厝如今已經消失,新房完整落成,加上還撞了大運得了重獎,不能不請大家喝酒。

    席間,湯金山夫婦去給客人敬酒,敬到長輩那桌,坐在湯金山父親湯旺興身邊的堂叔湯旺根對湯金山和張麗娟講了件事。

    「老伙子怕是不行了。」他說。

    「不會吧。」湯金山回答,「我瞧他勇健著呢。」

    他們講張茂發。所謂「勇健」是土話,意為身體健康。幾天前湯金山有事從村部外邊經過,遠遠看到張茂發站在大門邊跟人說話,大聲咳嗽。湯金山還像往常那樣遠遠繞開,心裡卻很驚奇,老伙子真是不簡單,說話咳嗽,還是人如秤錘聲如雷。

    堂叔湯旺根的意思卻不是張茂發快死了,是他做不了了。所謂年歲不饒人,老伙子已經七十多,雖然嗓門還大,氣量不減,近幾年病過幾次,身體已經不比當初。重修祠堂時他就公開發過話,說做完最後一件大事,拉倒了,以後的事讓少年的去做,他要少操點心,多活些日子。

    「明年村委換屆,老伙子肯定有打算。」堂叔說。

    湯旺根曾經當過村委,因為跟老伙子不對路,只干一屆就沒了。他跟老伙子有疙瘩,對村裡的事情挺留意。那天他告訴湯金山夫婦,明年村委會選舉,估計老伙子會讓張貴生上,或者就是張富全。

    「這兩個哪裡行?張貴全小氣,張富全橫,讓他們管事不會成事,也不會公道。」堂叔說,「老伙子嗓門大,不讓旁人喚頭聲,人家還有一好,為村裡做過些事。這兩個小的只有他的毛病,沒有他的本事。」

    湯金山說張富全小子是不講理。那天真是橫,要不是張麗娟趕來,加上湊巧來了警察,這房子還能蓋起來嗎?張富全要是當了村老大,這面「見義勇為光榮」牌怕是不管用了,嚇不住魔頭,沒準還得把房子拆了?

    堂叔說:「他要掌權了,什麼不敢?」

    「阪達村也不是老伙子一家的。」湯金山說,「老伙子想給誰就是誰嗎?」

    堂叔說張茂發上頭有勢,下邊有人,他想給誰還就是給誰。除非有一個好樣的人出來跟他爭一爭。

    「金山你行。」他說,「跟他選,這是機會。」

    湯金山不禁一愣,一時無言。

    張麗娟立刻笑著插嘴:「叔,你知道金山有單位的,人家是保安隊長,過兩天就回單位去了。」

    「保安隊長有那麼好嗎?挨了三刀,差點喪命,還沒干夠?」堂叔說,「不是還有輛車嗎?自己當老闆,跑運輸不比保安掙得多?」

    湯金山說,單位領導待他不薄。

    「那麼你。」堂叔轉頭說張麗娟,「麗娟你也行,這些年當副支書,誰都說你做事公平,他們還不讓你幹。你當村長準定比他們強。」

    張麗娟笑,說自己鄉下女人,當然是嫁誰跟誰。湯金山到省城去,她這頭收拾安排清楚,帶著兒子跟著去,一家人從頭開始。

    「去當女保安?」堂叔問,「住哪裡?」

    張麗娟說總能找到事做,不行就給人當保姆做衛生。住的好辦,可以租房子。

    堂叔指了指他們身後上下一新的房子。

    「到那邊從頭開始,花錢租別人的破房,放掉這邊家業,蓋個房讓蚊子住,招別人眼,怕別人拆,這算什麼事?」他說,「城門再好是別人的,村子再差是自己的。」

    湯金山不以為然。村子是自己的,他在自己的村子裡算個啥?

    「以前可能不算個啥,以後要看你自己了。」堂叔說。

    堂叔認為湯金山過去是沒有機會,眼下卻有機會。怎麼說是機會?上頭有規定,讓村民可以拿票說話,各級各部門領導要按規定落實,時勢不一樣了。機會其實不是給湯金山一個人,是給了全村的百姓。

    當晚,酒盡人去,湯金山夫婦收拾清楚,上床睡覺。半夜裡湯金山忽然醒了過來,一聽,張麗娟在他身邊翻來覆去,沒有入眠。

    「睡不著。」張麗娟告訴他,「不知咋的。」

    「想堂叔講的那些?」湯金山問。

    她不吭氣。

    湯金山告訴張麗娟,他一挨枕頭就睡著了,但是不停地做夢。有一個夢很奇怪,夢到村後十二嶺上忽然有了一條道,他想把車開上去,油門加了,馬達吼得震天,卻開不動。心裡一急,人就醒了。

    張麗娟忽然問丈夫:「你說咱們是什麼命?」

    想了好一會兒,湯金山回答說:「咱們怕就是這個命。」

    半個月後,湯金山回省城去了單位。

    他辦了辭職。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