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29章
    三位表哥都忙著上班,即使休息時間,因為他們都是有家室的成年人了,小林也快長成大姑娘了,再也不好意思跟他們說笑打鬧。他們在這裡,給小林最大的安慰是,母親和俞寶貴打架的話,他們一定不會讓他們的孃孃——小林的母親受到大的傷害。

    俞琴上班後,表嫂除了每天把母親廠裡的成品做一次抽檢,還承擔起幫小林他們燒中飯和晚飯的任務,因為母親和俞寶貴有時候忙得沒時間做這些。表嫂是小林無聊時說個話的伴兒,但是她懷寶寶了,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經常躲在房間裡。除了來做飯時看小林有空跟小林聊兩句,不常來找小林了。

    小林感到壓抑,沒有可交流的人。連母親小林都不想同她說話。她喜歡談的是錢,喜歡做的是決定,喜歡在人前人後拍板。她越來越有老闆的派頭了。小林經常看見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批評她的工人。被批評的工人像連環畫上舊社會的包身工那樣,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唯唯諾諾。她對小林的關心,僅僅表現在天冷了給小林買衣服,日常盡量讓小林吃好一點。

    對付這種壓抑,小林的策略是,盡量不跟這家裡的任何人說話。可即使這樣,莫名其妙的怨氣還是會找到小林頭上。

    小林羨慕俞琴。她在織布廠上班,逢上她不想回來的那個星期天,只要扯一個類似「加班」的謊,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在這個家露面。

    母親和俞寶貴是沒有星期天的。俞俠只管看電視。俞飛是男孩,俞寶貴給了他充足的理由到外面去野。

    這天下午,母親廠裡放了半天假。母親和表嫂都要上街去,小林說我也要去。母親對小林說,你最好去浴室把洗澡這事完成。小林覺得有道理,就決定去洗澡。

    臨出門的時候,母親要小林帶上俞俠一塊兒去,小林就不打算去了。小林說:「我還是跟你們上街吧。」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小林覺得自己帶她去不行。小林從來沒有單獨帶她出去做過什麼事情。小林對她的情況沒底,不曉得她會折騰出什麼事情來。俞寶貴聽小林這麼說,很不高興地看了小林一眼,看得小林心裡一點譜都沒有。表嫂見了,替小林解圍說:「我就快回璧山了,你陪我去照幾張相留作紀念。」

    出門的時候,小林看見王攀提了一網兜山蘑菇上門來。王攀是個跑長途的貨車司機,軍分區趙參謀長的舅子,最近經常上門來。不曉得為什麼,他每次離開之後,母親和俞寶貴就要大吵一場。

    今天母親跟小林她們一起上街,也許吵不起來。

    正在小林為此暗自慶幸的時候,母親對小林說,她不上街了。表嫂是個非常機智靈活的人,一看陣勢,就明白了八九分。她說:「沒關係的,小林跟我一塊出去,孃孃你放心!」

    兩天後表嫂將跟文義表哥回老家生孩子。她和小林在鍾山照相館拍完照片,走到鍾山影劇院。大大的海報上宣傳中央歌舞團赴水城演出,下午的一場還有十來分鐘開始。見小林很感興趣,表嫂便掏錢買票,兩人看演出。

    電視上看唱歌跳舞已經不新鮮,現場看這種級別高的專業人員演出小林和表嫂都還是第一遭。節目很多,山歌、民歌、影視劇主題曲插曲、流行歌曲、舞蹈,表演者來自各個民族。其中有一個叫肖枚的女歌手,她的家鄉就在貴州。她一連唱了《枉凝眉》《回娘家》《水城故事多》等幾支歌曲,觀眾的掌聲簡直已經不能用潮水之類溫吞吞的詞語來形容,得用山洪暴發、洪水滔天、洶湧澎湃之類無限猖狂的詞語。水城人沒有想到中央歌舞團居然有歌手出自貴州,這是貴州人的驕傲。她謝了五次幕,都被觀眾熱情的掌聲挽留住了。直到她用略略沙啞的聲音說:「為了讓家鄉更多的父老鄉親聽到我的歌聲,為了給大家留下美好的記憶,我再次向在場的朋友們表示衷心的感謝!」人們才用長達一分鐘的掌聲歡送她離開舞台。舞蹈表演也很精彩,小林很興奮,記住了楊敏、羅建新、羅敏等舞蹈藝術家的名字。最後,以舞蹈《海燕》結束了整場演出。

    小林挽著表嫂依依不捨地離開劇院。在街上,正好碰到肖枚和一個伴奏的人。小林向她「嗨」了一聲,她笑著也「嗨」了一聲回應小林。

    等他們走過去了,表嫂說:「你認得她?」

    「不認得。」

    「不認得?不認得你咋個敢跟他們打招呼?」表嫂說,「你媽媽說你在家裡幾乎不跟人說話,像個啞巴。」

    是啊,小林居然願意跟陌生人說話,不想跟熟悉的人說話,為什麼?也許,一種人給小林帶來的是快樂,而另一種人給小林帶來的是苦惱。

    歡樂總是短暫。沒有出乎小林預料,母親和俞寶貴果然在家裡幹架。聽得出來,一切都是那個司機帶來的。那個司機在母親和俞寶貴身上看到了發財的跡象,就準備來參股。母親不喜歡這個人的性格,不想跟他合作,擔心他摻合進來,對他們不利;而俞寶貴則認為應該歡迎他參股進來,「他參股進來,事實上是為我們增加了一份保險,甚至可以利用他的背景把生意做得更大。」兩個人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憑小林個人的分析,這一次,俞寶貴的意見道理更充分。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母親的方法是將司機拒之門外,也就是用躲的方法。人家都主動找上門來了,在上門之前,肯定把遭到拒絕後採取什麼措施都想好了,這些措施多半是對母親不利的。

    小林進門,聽見母親把聲音提得很高,說:「這個廠是我的,我說了算!」

    俞寶貴說:「不要忘了我是合夥人!」

    兩人繼續無休無止的爭吵。看見小林,俞寶貴怪聲怪氣地說:「你剛才不帶俞俠去,我還以為你到外面把晚飯吃了呢!」

    這是什麼話?小林是這樣小肚雞腸的人嗎?這些大人,尤其像俞寶貴這樣的大人,為什麼都喜歡一件事情沒有解決,又把其他事情扯進去呢?

    小林捧起課本,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直歎息:為什麼她和別人上一次街,看一場演出都會被附會這麼多意思?小林是那種工於心計的人嗎?就算將來小林是那樣的人,畢竟她現在才15歲呀,15歲能工出什麼呢?小林的悲慘的15歲!15歲,就經受這些折磨和創傷,背上這些包袱,這難道就是母親所要給她的幸福?

    前一陣,他們有一段時間沒有吵架,母親似乎就覺得「春天」來臨了,幾次三番逼小林喊俞寶貴爸爸。小林當時除了覺得彆扭,更覺得不可理喻。小林的生身父親還好好地活在重慶璧山——小林現在雖然不生活在他那裡,也許永遠不會再生活在他那裡,都無法改變小林是他的女兒、他是小林的父親。這就像定居在海外的華人,哪怕在居住國擁有公民權,一樣改變不了他跟中國的血脈之情。

    何況,他們還是兩座重量級的火山,或者說兩個都是重量級的雷管和炸藥,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什麼時候要「轟」地來上一下。

    母親的勸說一套一套的,但小林一句也沒聽,也不還嘴。小林保持沉默。小林在日記裡寫道:

    媽媽,真沒想到,你會那樣執著地做我最不喜歡的事情。今天,你又來逼我叫他爸爸!你把名字給我改了,算對得起他,可他對得起你和我嗎?我真的是太傻了,怎麼會相信戶口那麼容易辦下來呢?在你們的關係都沒有搞明白的情況下,我居然相信你的話,居然跟你一起像模像樣地上派出所。我真的是太天真了。媽媽,你以為你搬出你的繼父我的嘎公我就屈服嗎?不,辦不到!你的繼父對你們盡心盡力,耗盡心血協助嘎婆撫養你們成人,既有功勞也有苦勞,不但你尊敬他是應該的,連我們尊敬他也是應該的。但是你的繼父我的嘎公並沒有給你改名啊,更沒有把你們幾姊妹拆得彼此天各一方。你的親生父親早已去世多年了,你為什麼沒有稱呼你繼父我的嘎公「爸爸」,而是至今都喊「伯伯」呢?

    本來小林還想寫從目前的情況看,小林並不看好你們的未來之類的話。思考再三,還是不寫為妙。小林不是算命先生,只能夠估計大概的趨勢,不會推演,還是不要把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說出來。

    就著白熾燈光,小林完成最後一個家庭作業:填寫入團志願書。昨天以前,小林覺得這個志願書好難填,難就難在「家庭成員」和「社會關係」兩欄。小林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不管是這裡還是重慶,小林的狀況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這叫小林怎麼填?而現在,小林知道,這兩個能給人溫暖和愛的社會圈子,於小林來說就當是不存在的。小林果斷地做出決定:誰愛填誰填,反正我不填。

    26

    早晨到學校,周老師帶來一位新的女教師進教室。周老師說:「各位同學,因為身體的原因……」她看了一下將軍肚,笑了一下接著說,「我得休息一段時間,從今天起就由王老師來做你們的班主任。王老師是河北人。大家知道,河北靠近北京,因此以後同學們在學好物理的同時,可要好好跟王老師學普通話哦——學好普通話,走遍天下都不怕。現在請王老師給大家講話,大家歡迎!」

    站在周老師身邊的王老師,苗條的身材,配上一頭舒爽的披肩發,使她顯得越發苗條。鼻樑上一副琺琅眼鏡,跟她白皙小巧的五官配合得渾然天成,典型的飽學詩書的知識分子形象,看一眼就讓人喜歡。

    王老師物理課上的例子大多來自日常生活,卻往往出乎大家預料,讓大家十分驚奇。一向不喜歡學習的胡山玉也開始對物理感興趣起來。有幾次測試,她居然考過60分。

    王老師的物理教到大氣壓。大氣壓真是讓人著迷的東西,尤其是海拔跟大氣壓的反比關係。王老師說,比如在對面的鍾山上燒開水,水溫到60攝氏度就開了。如果不加鍋蓋,雞蛋一兩個小時都不見得能煮熟。而在鍾山腳下,水要燒到八九十攝氏度才開,雞蛋只需要幾分鐘就煮熟了。

    郭智嶺問老師:「為什麼海拔會跟大氣壓成反比呢?」

    得到老師的回答後,他仍舊一副不懂的樣子說:「我還是理解不到,為什麼山頂上雞蛋不容易煮熟?」

    「不信你可以親自試試。不過一定要確保安全用火!」

    「我也想試,」郭智嶺用商量的口吻對王老師說,「老師,要不我們組織一次郊遊,讓我們親自去驗證,好不好?」

    「當然好。你是班長,你願不願意組織?」升初三後,郭智嶺的職務從生活委員變成班長。

    「當然願意!」郭智嶺的臉上顯出計謀得逞時的得意。

    王老師也看出來了,沒有揭穿。那是因為,她接手這個班級以後,感到許多同學還沒有從周老師的管理和教學風格中拓展出來。她希望通過一定的活動,更多地瞭解同學們,並跟同學們磨合在一起。這樣,不管教學,還是管理,都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大家商議的結果,是去遊覽玉捨森林公園,那裡有山有水,風景秀美。到那裡去,不但上了物理課,連語文課也一併上了。時間是一周以後的星期天,當天去,當天回。

    班級的氣氛一下活躍起來。郭智嶺帶領班幹部籌劃文娛節目。問小林要一個節目的時候,小林稍微猶豫了一下,說唱支歌吧。玉捨森林公園離胡山玉的老家比較近,她說,要是農曆六月二十四,他們的部族就要過火把節。

    「就是夜裡打著火把出來曬月亮,青年小伙子大姑娘還對歌。沒有結婚的彼此看上了,就可以成婚。」她說。

    可惜現在是十月,小陽春。

    為了這次旅遊,小林精心準備了水、小點心和一雙登山鞋。

    在等待郊遊的日子裡,小林依然像平常一樣,徜徉在知識的海洋裡。時間充裕的時候,小林還上一會兒圖書館。小林感覺自己的靈魂只要進入校園,就能平靜安詳、乾淨而自信。

    有一天,郭智嶺從教室外面進來,衝著小林直做電視劇《西遊記》裡孫大聖一樣的鬼臉,嘴裡不斷喊:「Monkey!Monkey!Monkey!」他的跟班和另外幾個男生也跟在後面起哄,都跟著郭智嶺做鬼臉,刨耳撓腮,提起一隻腳,反手在眼前搭涼棚。

    小林被他們喊得莫名其妙。小林一直以為,他的跟班馬寧才是人世間絕對正版的尖嘴猴腮。

    小林問郭智嶺:「班長,你在幹什麼?」

    「俺老孫,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姐,無妹,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用唱戲的腔調,有板有眼地說。

    小林似乎明白是什麼事情了。「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小林默念著他的台詞,突然說:「你不喊人家會把你當傻子啊?」

    「以後Monkey就是你的代號啦!Monkey,Monkey,多親切!」

    小林的眼淚忍不住要下來了。從小林進入這個學校,小林每個學期都獲得第一名,從來獲得的都是老師的表揚、同學的稱讚,從來沒惹任何一個同學不開心,也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

    「Monkey是什麼意思?」胡山玉問小林。

    這個不識時務的問題,讓小林的眼淚再也包不住了。小林趴在桌子上抽泣起來。

    郭智嶺愣住了。他沒有想到這麼個小小的玩笑,會讓小林這麼傷心。他當然不知道小林為什麼傷心,他不知道小林把入團申請書上「家庭成員」和「社會關係」兩欄空在那裡,忍受了多麼大的委屈,需要多大的勇氣。而同時被委屈和勇氣交織的小林,又是多麼的脆弱。

    鬧哄哄的教室突然安靜下來,小林聽到一陣腳步聲走過來。不出小林所料,王老師走到小林身邊,輕輕地喊了一聲:「俞艷?」

    小林埋頭抽泣,沒有立即回答她。

    「我叫你來喊俞艷到我那裡去,怎麼把她弄哭了呢?」王老師問。

    「我還沒跟她說呢?」郭智嶺說話有點遲疑,「我跟她開了個玩笑。」

    「什麼玩笑?」

    「我叫她……我叫她……」他沒說下去。

    「Monkey!」旁邊有男生替他說。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