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23章
    「不是的,」俞琴說,「我爸爸很早就出來找錢,我從墊著小板凳夠得到鍋就替我媽做家務。農忙的時候,我媽媽整天整天地不讓我去讀書,陪她做農活……我連小學四五年級的數學題目都不懂,不少字也不認識,英語連基本的字母表都讀不全,你,你怎麼教?」

    「那你真的不讀啦?」

    「真的。」俞琴說,「與其到學校去遭老師輕視、同學白眼,還不如回家來,至少還能活得有尊嚴一點。」

    「你準備去做什麼?」小林進一步解釋說,「你對未來有沒有什麼打算?」

    「就掙錢唄。」俞琴笑了一下,那笑簡直像夏日裡被太陽炙烤得開始發蔫的罌粟花,姣妍,認命不服輸的樣子,「反正讀再多的書,最終都要落到『掙錢』兩個字上,你說呢?」

    她說的話有道理,小林點頭贊同。

    「你準備做什麼呢?」

    「還沒想好呢。」俞琴似乎對小林同意她不讀書的觀點感到滿意,神情愉悅起來,「像我們這麼大的年紀,誰是打算好了才去做的呢?再說,我們打算得再好有什麼用?我想辦個服裝廠。就我們家目前的狀況,可能實現嗎?還不如省點心,走一步看一步,『摸著石頭過河』唄,咯咯咯!」

    「要不先進他們的鋼丸廠?」小林想既然母親是鋼丸廠的承包人,給俞琴一份工作那還不輕巧得如同吹燈。

    「你老媽不同意。」

    「為什麼?」小林急切地爭辯說,「我媽媽不是這樣的人!」

    「咯咯咯,」俞琴忍不住笑說,「你媽媽說那都是男人做的活,體力活。再說,全都是男工,赤膊大褲衩的,我一個女孩子也不合適。」

    「哦。」小林釋然。

    小林建議她開一家小飯店,她的廚藝那麼好。她笑著點頭同意。小林又建議她在新橋擺個水果攤。新橋在軍分區大門口走出去三四百米的地方,那裡是城區通往軍分區和通往盤縣的公路分叉的丁字路口。路旁有醫療店,有小商舖,有民居以及擺地攤修鞋的和賣衣服的,像個小街道,她的生意一定不錯。她也笑著點頭同意。過了一會小林又建議她開個熟食店,賣鹵豬頭、鹵花生、涼拌菜,無論春秋冬夏,生意都不賴。她再次笑著點頭同意。

    俞琴乖巧和順的樣子把小林逗笑了。小林說:「我都說了那麼多了,你到底想做什麼呀?」

    「都不賴呀!可是,」她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數錢的動作,很認真地說,「這個哪裡來呢?總得要有本錢。」

    「他們廠都能開,難道還缺這點本錢?」

    「誰說得清他們的呢?」

    「你是怕我媽媽不同意?」小林說,「我會說服她的。」

    她搖搖頭。

    「難道擔心你爸?」

    她點點頭。

    「為什麼?」

    她咯咯咯地笑起來:「你喜歡用『為什麼』造句!」

    「我認真的呢。」

    「跟你解釋不清楚,今天也不想解釋,我畢竟做他女兒那麼多年。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小林半信半疑。後來小林主動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情上。

    她們說話的時候,俞琴的妹妹俞俠一直在看電視。小林發現,其實她也並不是在看電視。她似乎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她像一個神仙,飄搖在一切事物之外。她把電視開著,是為了等待一聲尖叫——有一天晚上,她也就這麼把電視開著,突然電視劇裡的一個女人被人推下懸崖。下墜的時候,那女的絕望地大叫著「啊——」她對這一聲很著迷,當時她興奮得對所有看電視的人笑了一下。可是這樣的尖叫很難等得到。更多的時候,誰也不敢惹她。本來你可能是善意的舉動,她卻理解為你在侵害她。她會不顧一切地反抗,能抓就抓,能咬就咬,要是手頭有把刀,她說不定會把你劈了。後來讀過一些書,小林知道,她有自閉症。

    21

    在小林她們做好飯後半個小時,母親和俞寶貴回來了。母親直接進了小林隔壁那間辦公室,俞寶貴卻先鑽進廠區裡去了。

    才一會兒工夫,小林就看見俞寶貴氣沖沖地進屋,走到俞琴跟前。俞寶貴看起來很生氣,把手裡的公文包甩到椅子上,精明的眼睛烙鐵一樣盯著俞琴。

    「俞飛跟他媽是什麼關係?」他問俞琴,聲音明顯壓抑著激動的情緒。

    俞飛這小子那麼快就把狀告好了。

    俞琴似乎早就知道有這場暴風雨,嚇得不敢吱聲。

    「你個狗東西不給老子說清楚,看老子今天怎麼收拾你!」俞寶貴終於爆發了,「貼錢的貨,三天不打你就要上房揭瓦!」說著伸手就給俞琴一耳光。

    俞飛幸災樂禍地躲在玻璃窗後面,手裡的紙飛機已不知到哪裡去了,箭竹棍子卻提前被他放到他爸爸順手就拿得到的房門邊。

    母親在桌子邊收拾她的票據。俞寶貴在教育他的孩子的時候,她很少添言。她知道,「前娘後母」是個比較尷尬的角色,沉默是最好的狀態。遇上這種情況,她一般既不阻止,也不火上澆油,除非俞寶貴出手太狠。

    母親其實並不知道情況,哪怕這情況早被俞飛歪曲了。俞飛只向俞寶貴告狀。

    啪,啪,俞寶貴又給俞琴兩耳光。每一個耳光都讓小林的心臟猛地收縮一次。

    俞琴嬌小的身子在他父親粗大的手掌的作用力下,像一扇飄搖的薄門,隨時都可能被打得粉碎。

    俞琴小聲地哭泣。

    小林自小見父母吵架多了去了,但不要說母親不打他們,就是很少給過他們好臉色的父親在他們做錯事情體罰他們的時候,也從沒有這樣殘暴。

    他張牙舞爪的樣子,使小林想起前兩天在電視上看到的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納粹,南京大屠殺中的法西斯。

    小林真懷疑,俞琴是不是他親生的。

    可小林分明看到,俞琴寬臉小嘴的模樣,跟他爸爸是一個版型的。這樣的臉型放到女孩的身上是那樣恰如其分——古人還以「櫻桃小口一點點」為美呢。

    俞琴早已梨花帶雨,淚痕斑斑。

    這兩聲剛性的耳光過後,小林看見一條紅色的蚯蚓緩慢而又內容豐富地從俞琴嘴唇上滑了下來,過了嘴唇加快速度,大滴大滴地濺落到地上。

    見俞寶貴還要打俞琴,母親說:「我看你們家的道理都是打出來的!」

    「關你卵事!」他更加火了。

    「那話是我說的!」小林知道再不勇敢站出來,就顯得自己太不敢承擔責任、太沒骨氣了,「俞飛給俞琴稱老子,還打了他姐姐,這是什麼道理啊!」

    母親很吃驚,她一定吃驚小林怎麼管他們家的事情了。她問:「小林,怎麼回事情?」

    啪,俞琴又吃了一耳光。

    小林本不想給母親說事情的經過的,但她想早點把事情搞清楚,免得俞琴再挨打,而且說清楚了也好吃飯,肚子早餓了。再說,俞飛確實也應該吃點教訓。要不然什麼都由著他,任他胡說八道,將來這個家會成什麼樣兒?

    小林簡單給母親說了事情的大概。母親開始生氣了,她把俞琴拉到自己身邊,說:「俞琴今天是替罪羊。俞寶貴,你哪裡是在打俞琴呢?你分明是在打吳小林!你曉不曉得你兒子在做什麼?他憑什麼給他姐姐稱老子?他不曉得老子是什麼意思,你難道也不懂?誰是誰非你都不分辨!你以為他是兒子就可以胡作非為啊?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現在那麼小就不受教,長大了還不飛天!」

    小林笑自己年幼無知,這時候才明白過來什麼叫旁敲側擊、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

    「你怎麼知道我不教了?」俞寶貴比剛才更憤怒幾分,既然母親已經把小林挑到事件的中心,他就沒什麼顧忌了。他說,「你替她(這裡的她顯然指小林)解釋一下,俞飛跟他媽是什麼關係?她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才要問你是什麼意思呢?是俞飛稱老子在前,還是小林教育他在前?你好歹是懂道理的人呢!」

    「他年紀小!」

    「年紀小就可以見誰就在誰的面前都稱老子?年紀小就可以不接受教育?你這是什麼理論?都上小學的娃娃了,還什麼都不懂。再不教育,都快成個二流子了。別以為你養了個兒子就有什麼了不起,就是人上人,連自己的親姐姐都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我給你說,從今天開始,除非不要給我遇上,否則莫怪我不客氣!」

    母親向來都這樣,走路昂首挺胸,說話排山倒海,而且滴水不漏,從來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

    俞寶貴見「打」小林不成,反而弄得自己一點道理都沒有,越發的不高興起來。但他也就那點本事,幾句道理把他問住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俞飛剛剛還在窗戶外面得意,見母親說得這麼堅決,悄悄地溜掉了。

    接下來一個多小時,誰都沒提吃飯的事情。

    俞寶貴窩在籐椅上抽悶煙,屋子裡很快煙霧騰騰。刺鼻的紙煙味讓人懷疑這不是屋子,是在礦井。

    小林肚子實在餓得不行,向母親那裡看了一眼。母親當然明白,站起身說:「吃飯!」然後帶著小林、俞琴和俞俠圍到桌子邊開始盛飯吃起來。

    俞寶貴沒有吃飯的意思,起身出去了。一張本來應該長在女人身上的臉,難看得像一塊擦馬桶的破布。

    一會兒工夫他又回來了,他冷冰冰地說:「俞飛找不到了。」

    母親沒理會他。

    「俞飛找不到了!」他又說了一遍。

    「你什麼意思?誰趕他啦?」母親不高興了。

    「真不是你親生的不心痛!」俞寶貴發火了,「吃飯也不喊他一聲,他在這個家裡還能不能活下去啊!前娘晚母,真是會教育子女啊!」

    「你還不依不饒是不是?」母親也不甘示弱,他們好像在比聲音的響亮程度,一個比一個聲音更高,「你好好想想,從你把他們三姊妹接過來,我什麼時候罵過他們,說過他們的不是?」

    「這只能說明你虛偽!」

    「俞寶貴,你還講不講道理哦?」

    「光你曉得講道理!這個世界就只有你高貴,只有你一個人講道理!」俞寶貴陰陽怪氣、挖苦諷刺。

    母親見沒什麼道理跟他講,說:「我終於明白了俞琴的媽媽為啥跟你過不下去了。一個大男人,話說到哪裡自己都不曉得,東一鎯頭西一棒,在這點上你連小林的爸爸都比不上……我咋就那麼命苦呢,才出虎穴,又進狼窩!」

    俞寶貴上來嘩一下把飯桌掀翻,怒不可遏地說:「這日子沒法過!比不上怎麼還要跟我過?你說清楚……」

    這聲響把他們從大足龍水招來的工人中最年輕的兩個吸引過來,身上穿著工作服手上戴著勞保手套,卻忍不住暫離了崗位跑出大門來看熱鬧。

    兩人打起來了。破碎的碗碟在他們爭打中,發出尖銳的聲響。

    隨著相處時間的加長,小林越來越疑惑母親怎麼會看上俞寶貴這個人的。發脾氣、罵人、摔東西,氣焰囂張,不發脾氣時除了會討好人、會吹牛,也沒見啥別的長處。唯一值得肯定的是,俞寶貴的高小文化水平和偶有閒情逸致時就拿一支鋼筆練上三兩頁字的習慣,對只有小學二年級文化的母親切實產生了影響。母親已經會認會寫很多字,比起當初離開農村時不知多了幾倍。這個私人承包的小廠,俞寶貴主要負責採購原材料和跑成品銷售,而廠長、會計、出納的角色都集於母親一身。

    他們一旦動起手來,小林就害怕母親被他傷到。

    小林和俞琴立即跑去找陳副司令。這個圍牆裡面是沒有野戰部隊的,因此官多兵少,官多官也大,正副司令和部長共有好幾個。官兵大多是北方人。這個陳副司令是個典型的彪形大漢,因為曾經在駐璧山的某部隊當過兩年團長,小林的母親和俞寶貴跟他就有了半個老鄉的關係。他們上次為銷售上的事兒爭執的時候,就是陳副司令到場後,在陳副司令的教育下才平息的。當時陳副司令對小林他們說:「以後他們再吵你們就來找我。我能帶兵炸平敵人的碉堡,攻克對方的山頭,難道還收拾不了他兩口子!」

    走到電大教學樓底下的時候,小林和俞琴一眼就看見俞飛在電大的理髮店裡吃甘蔗,腳下是一堆甘蔗皮。看來他已經在那裡呆了好一會兒。

    小林拉住俞琴對她說:「我們別去請陳副司令了。」

    「為什麼?」

    「俞飛不就在裡面麼?你爸爸分明是找茬,『俞飛找不到了』只是他的借口。」

    「我們就真不去請陳副司令啦?」俞琴的想法一向很簡單。

    「家醜不可外揚!」

    小林離開的時候,文義表哥衝進屋裡喊來表嫂勸母親,文權和文元表哥勸俞寶貴,把兩人勸住了。母親和俞寶貴扭打一陣、砸碎一些東西,怒火沖天的胸腔大概就像鼓脹的氣球放掉了氣一樣,安靜了。兩人都悶聲不響地坐在那裡發愣。表嫂一邊打掃地面,一邊還在勸慰兩句。

    小林她們進家門板凳還沒坐熱,陳副司令如同神人天降。小林詫異不已。

    「熱鬧啊!是不是過年了?杯盤碗盞砸得再響也趕不上爆竹啊!」陳副司令詼諧而不乏責備地說。

    母親和俞寶貴立即給陳副司令讓坐。

    母親忙倒茶,叫侄媳婦回去,不要擔心她。俞寶貴收拾出一張籐椅來,把上面狼藉的東西都揀到別處去。

    陳副司令顯然對勸解他們吵架已經不感興趣了,甚至急著把話說完立馬就走。他似乎曉得這兩個人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自己吵,自己好,已經成了習慣了。他說:「兩個小的讀書沒問題,反正讀小學,沒什麼難度,放到勘察二隊子弟學校。吳小林的事情也聯繫好了,放在水城中學。」

    勘察二隊子弟學校在六盤水市商校背後不遠的地方。母親連說謝謝。俞琴躲在門背後對小林使眼色,她似乎也很高興。

    「我記得還有個跟吳小林差不多的女孩,叫……」

    「俞琴。」

    「她怎麼不讀書呢?」

    「她回老家讀,」俞寶貴尷尬地說,「回老家,在老家讀書,呵呵!」

    「放到一起不是很好嗎?兩個女孩兒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回家。你們又不操心。」陳副司令大概是怕他們嫌麻煩人多了不好,「校長那裡我去幫你們再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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