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21章
    小林起身下床,推開窗就看見了璧南河。河水還是渾濁的,在陽光下她看得更清楚了。小林發現自己太陽穴脹痛,眼部肌肉更是酸痛,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覺。她知道這都是昨晚傷心太久的結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幾點鐘才睡去的,只記得腮邊的枕頭被打得很濕很濕,她都擔心自己眼淚會不會流乾了。她記起昨晚母親說要跟她睡一頭。她哪裡習慣陌生的母親突然跟她如此親近,何況她預感到自己不知將抱著自己那個枕頭,在黑夜裡自由地翻來覆去想多久的心事呢,她立馬拒絕,母親便在另一頭睡了。

    母親很及時地開門進來,招呼小林梳頭洗臉。如果在家裡,小林會跟妹妹說自己身體的不適,順便讓父親聽見(或者由妹妹轉述給父親知道),而現在妹妹弟弟都不在旁,她便不想對誰說。

    母親帶小林去吃早飯。直到吃完早飯,又去市場買好一袋蘋果回到旅館房間,小林也沒看見俞寶貴(小林聽見母親就是這樣喊他的尊姓大名的)。心中雖有疑問,但小林絕對不願主動跟母親提起這個人。她也不太想問接下來母親要做什麼,什麼時候出發去他們安身的地方,聽憑她吧。小林打不起精神,懶心淡腸。

    小林呆坐,悶悶不樂想心事。也許剛才的走動讓血脈暢通了,她的太陽穴和眼睛比剛起床時好點兒了。母親削蘋果。削好一個,遞給小林,她繼續削。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小林抬頭,見門口被俞寶貴和三個孩子擋住了。小林快速瞟一眼,發現俞寶貴臉上有傷痕,還有小小的血珠在冒,像剛給人抓的。他手頭牽的三個孩子,大的一個站他的左手邊,跟小林年紀相仿,也是個女孩;小的兩個站在他的另一邊,女孩個頭比男孩稍微高一點,一個是姐,一個是弟。

    「不是說只帶一個麼?」母親有些不高興。

    「那瘟喪婆娘一個都不要。」他指了指臉說,「都跟我拚命了!」

    母親沒有多說什麼。俞寶貴把三個小孩推進房間,看一眼小林,轉頭又對他三個小孩說:「這是姐姐哦!以後你們幾姊妹都得聽姐姐的!」然後他吩咐他們去洗好手回來吃蘋果。小林立即明白了母親的這個新家共有幾口人。對這個拆散了小林的家、順帶也把自己的家拆散的人,小林是很難有好感的。母親和他是怎麼相識又怎麼走到一起的,小林不想知道,更不願打聽。聽他讓自己的孩子都稱呼小林姐姐,小林心裡在喊:我只想聽我自己的妹妹弟弟叫我姐姐!

    小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想回鄉下的家,那裡有她掛念的妹妹弟弟以及年老的婆婆。小林不曉得她這一走會給妹妹弟弟帶來多大的打擊。她不想就這麼走。可是,看看俞寶貴一個大人拖帶三個孩子,勢大力強的樣子,如果自己不跟母親在一起,母親又是多麼孤單,遇到什麼事情又會多麼無助。從剛才母親跟俞寶貴的話聽得出來,他們原來商量好的,一個人帶一個孩子在身邊,既公平,也合理。

    俞寶貴只顧招呼自己的孩子吃蘋果,無視母親和小林在場。小林當然無心爭吃蘋果,只是分明感覺到這個新湊合起來的家庭的異樣。

    就在小林對他們一家人的行為失望的時候,俞琴——俞寶貴的大女兒遞給她一個削好的蘋果,沒說話,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就走開了。

    小林對這個同齡女孩有了些好感。

    小林很想跟母親說我要回家,或者跟母親說,要不連妹妹和弟弟也帶在身邊。

    立即又自己打消說這話的衝動。當年母親向父親提出離婚的時候,母親要至少兩個孩子的監護權,父親堅決不同意。他說要離就一個也不給,要給就堅決不離。

    吃好蘋果,他們一行人上了開往大足的汽車。接下來的幾天,他們要在大足縣龍水鎮再招收一些工人。至此小林明白他們此番回來並非純粹是為了接小孩。為什麼不在璧山招呢?母親解釋說:本地工人不好管理。都是三親六戚或三親六戚介紹的,幹活不盡力,盡想佔便宜;出了什麼事情動起真格來,又不懂道理,還豬八戒吃西瓜倒打一釘耙,說你有了錢就翻臉不認人,還揚言要報復在娃兒身上什麼的。況且他們想要盡可能多招些熟練工,這個地方好招。到這時候,小林聽說了,有工人偷盜母親廠裡成品去賣被開除。為首的人竟然是母親娘家的弟弟,當然不是傻子舅舅和四舅,而是小林嘎公那邊孫家弟弟的兒子,名叫孫祖才,家在離同興鄉街上不遠的地方,小林去過。

    母親見小林很不開心,趁事情沒有辦完,就帶他們到大足寶頂山旅遊,去看世界聞名的大足石刻。母親和俞寶貴買了香和紙錢,見菩薩就拜,嘴裡唸唸有詞。一尊尊佛像雕刻得生動逼真、神態迥異,可小林無心觀賞,只跟著解說員走,把曾經遊覽過的地方複習一遍。

    今年春遊,小林所在的班級組織到這裡來春遊過。雖然那一次小林沒有向父親討到一分錢,但她自始至終沒有挨餓。楊曉芸和劉天銀把她們準備的點心都分了一部分給她。她們一路上打鬧著,還唱了歌。劉天銀模仿彌勒佛的樣子太逼真了,把在場的老師和同學都逗笑起來。楊曉芸說數學老師長得像韋陀菩薩。她剛說完,她們身後傳來數學老師謝老師的聲音:「那誰來做韋陀菩薩對面的觀音呢?」她們都大吃一驚,轉頭看見謝老師笑瞇瞇的樣子,都笑得捧著肚子蹲下去。

    想到快樂遠去,物是人非,小林不禁悲從中來,一路上誰也不搭理。他們幾次要小林拍照,小林都拒絕。實在不能拒絕了便電線桿一樣立在那裡,哪有心情裝腔作勢,隨便你拍出什麼表情。

    傍晚回到旅館,母親問小林為什麼不開心。小林沒有回答。小林在想她的心事,她不想跟誰說話,只想靜靜地呆著。到這時候,她知道水城是她必須去的地方。她希望早些到達水城,早點安定下來。也許她能開闢屬於自己的一方小小的園地,在這塊園地裡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快樂。

    母親又問小林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小林說我心裡不舒服。母親便問為什麼不舒服。小林說:「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大足石刻我今年春天剛去過。」

    「哦,你是對我不舒服是不是?」母親拿出她廠長的派頭。這是小林最近幾天觀察的結果。她喜歡用領導人的派頭對別人說話。如果下屬不從,就可能招來她疾風驟雨式的鎮壓。

    小林不想說話。

    「如今你是他們的姐姐,就要做出大姐姐的樣子……」

    「我的妹妹和弟弟在璧山鄉下!」不等母親說完,小林搶著說,說著眼淚又來了。

    母親愣了一下,說:「你表現這個樣子,人家還以為你對他們有意見呢!」

    小林想說:我對他們有意見嗎?他們跟我一樣,都是父母戰爭的受害者、犧牲品,我有什麼理由對他們有意見?我只不過在想自己的心事。你要我怎麼樣?難道要我在骨肉分離的時候還嬉皮笑臉?只要有一口飯吃,進入誰的家庭都談笑自若?甚至,只要你認為靠得住的男人我就得喊爸爸,而他的子女我就得像對小芹小頗那樣對待他們?我做不到!

    可是這樣的心裡話她不敢說,就對著窗戶悶坐著。

    就在小林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俞寶貴進屋來說:「小孩子家,有啥想不通的,動不動就絕望。愛哭也不好,都哭了半個下午了,給人家看見,還以為我們……」

    不等他說完,母親不高興地賞給他一句「你不說話人家當你是啞巴?」才把他的話打斷。見沒他什麼事兒,又從這個房間裡消失了。

    他的話再次讓小林傷心起來。她真想問問這個人:是誰讓我絕望的?當別人家的孩子再窮再艱難,生活條件再不好,卻有父親護著母親愛著;當別人家的孩子都能交學費,而我跟妹妹只能在老師的一再催促下苦苦哀求父親,父親卻賞賜給我們一句「有錢就讀,沒錢就回家種地」的時候;當別人家的孩子受到委屈,喊一聲母親就能得到關顧的時候……是的,小林曾經無數次感覺到無助,甚至絕望。這種心情在給母親寫信時不知覺地就流淌出來,因為寫信時她多麼希望母親是她的精神支撐哪。一旦寫出來了,她又自己堅強起來。

    母親又問是不是對突然把她從父親家裡帶走有意見。她說她是沒有別的選擇,她是不可能跟小林父親要到任何一個孩子的撫養權的,除非她拚命。還問小林晚上想吃點什麼點心。又特別囑咐小林在到達水城之前不要跟任何人寫信,不能暴露他們的行蹤。要不然,不是父親跟蹤來把小林帶回去,就是小林那孫家的舅舅跑來跟他們糾纏。

    小林一句話也沒回。小林只想跟她說,讓我好好安靜一會兒,但想想這個要求她也不定理解,就仍然一句話不說。

    母親見小林一聲不吭,變得惱怒起來——也許廠長做久了,以前別人在她面前都是唯唯諾諾的,沒想到她油鹽不進的閨女,竟讓她如此束手無策——她再次使用她的殺手鑭:「我問你你都不答應,要誰問你你才答應?我是你的仇人嗎?我在你的眼中莫非是無情父母中的一個?……你可以把我當仇人,但我是你媽。你是我生下來的,不是垮山把你垮出來的!」

    這都是從何說起的話呀?小林的心都要炸開了。她畢竟是母親,是自己曾經多麼希望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母親。小林何曾像她說的那樣想過?

    母親的脾氣,小林今天獨自領受了,沒有父親在場婆婆在場,也沒有妹妹弟弟的陪伴。小林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單和寂寞的人。

    眼淚,這不爭氣的東西,撲撲簌簌地掉下來。

    母親不說話了,在床邊上枯坐。小林抹抹眼淚望窗外,無憂無慮的俞家的兩個小孩子正在樓下壩子裡打鬧玩耍,他們的姐姐俞琴可能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玩耍。看著他們,小林就想起小芹妹妹和小頗弟弟,這會兒他們也許正在埋怨著她的離開。小頗,可憐的弟弟,五歲那年就開始下田扯秧草、割麥子。他沉默寡言,滿臉憂愁,從母親離開家以後,很少看得見他的笑臉。是誰奪去了他童年的歡樂?母親離開家以後,姐弟三個擔當了別人家母親干的家務與農活,這些家務與農活常常讓他們擠不出時間寫作業。如今,這一切不由分說地留給了他們姐弟二人。

    「哈哈哈哈,她在哭!」

    這個聲音驚動了小林。一看,原來是俞家的兒子。這完全是個有人養沒人教的孩子,才短短兩三天,小林就知道他髒話滿嘴。除了跟俞寶貴說話,在其他人面前,「我」這個人稱他統統用「老子」替代。俞寶貴才懶得教育呢,他把這叫俞飛的兒子寶貝得跟祖宗一樣。母親曾給俞寶貴說多招呼招呼自己的兒子,他滿不在乎地說:「又沒有殺人,管他做什麼?寧要克壁頭,也不要趴壁頭。」

    小林盯了他一眼,他笑得更開心了,那個叫俞俠的女孩也笑了。

    小林真恨他們,可又有什麼值得恨呢?這種有人養沒人教的狀態,跟猴子有什麼區別呢?說不定,從某個角度講,還可以把他看作純真、幼稚呢!他也要離開他的母親,沒見他有一絲不捨。

    又過了幾天,他們才從大足乘車到重慶。小林一路上嘔吐、頭暈、心慌,難過得快死過去了。好不容易擠上重慶開往昆明的火車。小林從地圖冊上知道,這段鐵路從重慶開始,連接著綦江、遵義、貴陽、安順、六盤水(從俞寶貴與來應聘的工人的對話中小林瞭解到,六盤水市這個名稱並非因為那裡有六盤子水,而是它正好包含了六枝、盤縣、水城這三個縣級行政區的頭一個字,市政府在水城。那裡礦產豐富,尤其是煤礦,有「西南煤海」之稱)。遵義和安順跟一支偉大的軍隊有著深刻的緣分,讀歷史書的時候感覺好遙遠,如今小林卻用生命中舉重若輕的一個下午和一個夜間,仔仔細細地感受那停留在每一節鐵軌上生硬的卡嗒聲。

    「風蕭蕭啊易水寒,壯士此去啊何時得還!」小林心裡充滿對母親莫名其妙的情感,充滿憂傷,充滿悲壯,充滿對未來一無所知的恐慌。別了,故鄉,別了,最親密的妹妹和弟弟,最親密的朋友們,小林將從此開始一段不知是苦是樂的生活。

    小林覺得此時的「列車」兩個字,寫成「烈車」又何妨?

    20

    水城的天氣真不壞,尤其對從中國火爐之一重慶來的小林來說,這裡的夏天就像春天,能感覺到陽光扎人,卻並不燙。房間裡不需要竹蓆,夜裡如果不裹一層棉被小心著涼。倘若下雨,很有必要穿有夾層的外衣。避暑不必跑到北戴河,跑到避暑山莊,到水城就行了——可惜水城不及北戴河、避暑山莊名氣大——據說整個貴州都這樣,冬天並不太冷,夏天並不太熱。

    小林原以為自己到水城就像古代被放逐的罪臣,除了母親之外,她將完全陷進一個陌生的世界裡。誰知他們一行人到達的時候,從廠區大門走出來迎接他們的人中,有三張面孔是足以讓她產生懷舊情緒和親切感的。他們是母親帶出來的她娘家三個堂兄家的長子文權、文元、文義。文義表哥因為新結婚,所以還帶了表嫂一起來的。文權、文元兩家的表嫂在家種地和帶孩子。母親在先前居然提也沒提一下這個。如果她早點說起,小林這一路之上自然會少一些對自己所要前往的「荒蠻的貴州山兒」的陌生感,少一些對茫然未知的前景的不安吧。也許是親緣關係的紐帶使然,也或許是從小跟這群表兄弟表姐妹玩在一起時可以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從來沒有發生過因父母突發爭吵而讓自己尷尬地中斷與他們的快樂遊戲,儘管這三位表哥因年齡大些,一起玩耍的機會不多,小林歷來對他們有親切感甚至是依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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