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5章
    田地裡的小麥割回家後,碼成一座小山似的堆在堂屋。待插秧任務圓滿完成後,父親得在小林姐妹上學時間之餘,讓小林姐妹跟他一起把那些規規矩矩藏在麥穗中的麥粒,用很原始的方法請出來,然後弄到壩子上曬幾回好太陽,香甜的烙麥粑才離小林他們又近了好多步。如果趕場天父親背上一背兜曬乾的小麥去場口打出細細的麵粉來,那香甜的烙麥粑就更是近在眼前。小麥都堆在堂屋的一側,架勢擺在那裡。打麥的任務可以不管天氣的陰晴雨晦,只要逮著空就可以來兩下子。麥粒打得多了,就可以在天晴時挑出去曬。小林想這應該是父親執意把麥子堆在堂屋的一個重要原因。打麥、曬麥的過程要斷斷續續持續一周,老天不作美的話可能拖上兩周。

    小林和妹妹從割麥的第一天起,就迫切希望堆進堂屋的麥子快點打完,因為她們沒法統計,有多少毛毛蟲鑽進一小捆一小捆的麥秸,被老爸挑回了家裡。

    小林跟妹妹小聲嘀咕:「做啥子不堆在房簷下,堆在放柴草的巷子裡呀?裡面有毛蟲。」

    父親豎起眉毛沒好氣地說:「你們這些娃兒懂啥子?只曉得烙麥粑香、好吃!放在屋簷下要飄到雨,雨下長了要霉爛;堆到巷子裡頭打麥的時候還得一捆一捆拖出來,不方便,何況還要遭老鼠。怕毛蟲就能餓肚子不吃飯嗎?」

    父親還有一條理由沒說,就已經顯出底氣十足了。小林和妹妹心底縱然有千百萬個不願意,卻也找不到一條理由來反駁。

    毛毛蟲啊,這些傢伙跟水裡的螞蝗一樣讓人討厭和害怕。在麥子還沒成熟前老長一段時間,就能在包心菜地裡、牛皮菜地裡、麥地裡看見它們棕褐色的恐怖的身影,插完秧後一段日子還能在田間地頭偶爾見到。看見一條毛毛蟲,小孩們尤其女孩都會害怕。幹活時沒在意突然發現手碰到它了,會丟掉手上的東西本能地尖叫,跟丟了魂兒似的。

    在那個有毛毛蟲的季節,有壞心眼的男孩想要整誰欺負誰,就用一根樹枝誘使一條毛毛蟲爬上去,然後把它丟到誰身上甚至丟到人家衣領裡,把人家嚇得哭爹喊媽、屁滾尿流。冷靜點兒的趕緊反過手去撩起背上的衣服使勁抖,有點兒經驗的還趕緊解扣子把衣服脫來丟掉。毛毛蟲從衣領丟進去的,通常會讓那小孩的頸部和背部留下毛毛蟲毒刺刺出來的一塊塊紅腫的印記。小林曾心驚膽戰地親眼看見,張表叔家的國兒有次惹怒了曾迪友,曾迪友就是這樣收拾國兒的。

    堆著麥秸的堂屋小林和妹妹都怕待在裡面,因為不定什麼時候麥堆裡爬出一條毛毛蟲,快速地在空曠的三合土地面上爬行。它爬行的速度之快通常不像野外所見,這讓小林不得不在恐懼害怕的同時,感覺這可憎惡的傢伙躲在麥捆裡面睡了一大覺醒來後,一定嗅到了濃濃的人的氣息,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它根本不該來的地方。它比小林還恐懼害怕,所以它爬得飛快,想趕緊找到一個安全地方躲起來,比如牆腳、牆壁上或者牆角的椅子背上。只要躲過了人的眼睛,它就能伺機逃走活命。

    從麥堆裡爬出的毛毛蟲一旦被小林姐弟發現就活不成了。雖然一見它,心中就一如既往地害怕,但是更擔心它萬一昏了頭爬到裡面房間。晚上睡覺時如果在床沿上摸到那毛東西,那可就嚇掉半條小命——不知要做幾個星期的噩夢才能把那半條小命撿回來。

    起初一兩回,小林還猶豫:像老爸在田里看見毛毛蟲那樣,一腳上去踩死它?不敢!害怕把它踩在腳底的感覺,踩死後它的屍身粘些在鞋底上也很噁心。還是用工具吧。後來每遇到,小林都能當機立斷,拿起鏟子或者棍子,提著膽子把它鏟進鏟子裡,或者誘使它爬到棍子上,然後來到院壩邊的地裡,用棍或鏟把它往鬆軟的泥土裡戳。將它戳進表層泥土、看不見它的樣子了,才反覆地用棍把它剁成爛泥,或用鏟子將它碎屍萬段在泥土裡。一開始這樣弄,小林還有點手抖,後來就只是覺得它死前死後的模樣噁心人。誰叫它有意還是無意侵犯了我們這小小的棲息地呢,罪有應得,小林心想。妹妹很快學會了小林的方法。弟弟則乾脆,一見到毛毛蟲爬出來,就用身邊順手的某樣東西讓它立馬去見了閻王。接下來清掃地面的事還得由姐姐們去做。

    忍受著對毛毛蟲的厭惡,小林姐弟竭力快些將麥子打完。中午放學後,只能一個人找菜煮飯,其餘人為麥子忙碌。忙得差不多了,吃午飯準備上學。有時候腿還沒跨出家門,上課時間已經到了。小林和妹妹在路上跑一段走一段,放眼一望,彎彎拐拐蜿蜒無盡的鄉村小道上理所當然見不到第三個匆匆趕往學校的人。安靜的田野裡偶爾能看到有個大人挑著糞桶走向山坡,或者背著背兜在田坎邊打豬草。小林的心裡除了著急,還很心虛,就怕被某個認識的表叔或表嬸看到詢問。

    衝下屬於八隊地界的一個山坡後,是較長一段「Z」字拐的平路。走完這段平路再爬上屬於三隊地界的緩坡,離村小就很近了。

    才吃過飯呢,除了跑就是疾走,常會出現的不適感又來了。小林和妹妹先後都吐出「肚子都跑痛了」的委屈和抱怨。事實上痛感在右肋下,可小孩們哪知如此專業的名稱,只能籠統地說肚子痛。反正遲到很久了,眼看離目的地也近了,小林和妹妹都把右手叉在右肋有痛感的位置,皺著眉按正常步行的速度往前走。這時對面緩坡上下來一個行人,很快走到平路上來了,遠遠一看是個背書包的少年,模樣好像熟悉,小林猜想是自己班逃學的男生。很快看清他寬闊的臉龐了,是六年級開學初新班主任張老師根據作業本上的姓名來認識小林他們時,因為名字寫得太潦草被老師喊成「張銀鳥」而哄笑全堂的那個男生——後來一些男生也就這樣喊他了。其真名叫張銀昌,活潑開朗愛玩,學習成績一般。下課教室裡如果有叫鬧吵嚷,一般都有他的聲音。小林有點納悶他為什麼跟余兒一樣,在班裡也有蠻好的人緣,但是小林幾乎沒跟他搭過話——當然,小林幾乎沒跟班級中除了正華弟和楊帆的哥哥之外任何一個男生主動搭過話。

    張同學回家不走這個方向。想想小林帶著妹妹遲到蠻長時間了還急匆匆趕去上學,他卻逃學出來,這樣的面對面擦肩而過,是該小林覺得不好意思呢,還是他難為情呢。打招呼就免了吧,說不定人家也不願跟我搭話,小林拿定了主意。

    「嗨,你們兩姐妹今天又遲到了。」小林拿定主意時還相距十餘步遠,對面的男生卻說話了。

    面對意外中的早已熟悉的一張笑臉,小林趕緊調整面部肌肉微笑,不過微笑中流露更多的可能是疑惑,因為小林的回答是:

    「哎,是啊,又遲到啦!我去上學,你這是去哪裡呀?逃學?」小林說話時又感到了一個意外:他竟然知道我們是兩姐妹,還是經常遲到的兩姐妹?!

    「也太瞧不上我們這些人了吧?都沒幾天學可以上囉!我姨媽家裡有事,我媽叫我一定趕去。我給張老師請過假了。」

    「噢。」

    迎面而過時,小林似乎如釋重負。同窗的笑容裡卻好像有很多委屈,這可給了小林第三個意外,上坡的時候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原本以為這些無憂無慮、又不把學習成績當回事的農家少年,死心塌地迷戀著玩耍,永不言悔地度過童年、少年後,就天經地義無怨無悔地走向農田。原來自己不瞭解他們。他們也在悵惘學習文化知識的時間和機會已經寥寥無幾,他們開始後悔多年的光陰被虛擲。他們的心理是在什麼時候成熟和長大起來的呢?在畢業的鈴聲即將響起時?如果此刻的心態提早兩三年光顧,他們的命運應該會是另一番景象吧。生來落個受人家大人小孩欺壓的命,小林能改變自己今後的命運嗎?命這個詞最早大概是聽母親說的。小林一邊繼續向學校行進一邊想著心事,她第一次花了那麼多心思想命運這個東西,想好多農家少年的命運,想自己的命運。

    時間像誰拿著口哨,猛地一吹,小林他們就成為畢業生了。小林都沒來得及在意是何緣故,他們連畢業照都沒拍就散了。有誰會知道,數載同窗,一朝離散,有多少人將終老都不能再得以相見呢。

    小林不是班裡七個考上鎮中的同窗中分數最高的。班長洪梅、村支書的女兒曾迪蘭、與曾迪蘭幾乎形影不離的謝小惠,都或多或少比她考得高,還有楊帆和另外兩個同學比她低一些。儘管因為正華和柳龍菊都沒考上,二伯娘和兩個堂姐以及柳家表嬸見到小林就誇讚,小林對自己卻並不太滿意。平日在教室裡談論個什麼話題,能夠扯到中國很遠的地方,甚至香港、台灣、國外去,說的事兒跟她親眼見到的一樣,通常會把教室裡為數不少的男女同窗的視聽神經都抓住,有這本事的是謝小惠和曾迪蘭二位。小林在凝神靜聽和關注她們的同時,不能不像其他許多同窗一樣,對她們刮目相看。

    比如大家都還沉浸在《射鵰英雄傳》的豪氣、民族氣中,對劇中人物尤其是翁美玲演的黃蓉津津樂道之時,有一天下課,位置在第二排的謝小惠站起來轉向教室後面,不知朝著誰大爆冷門:「曉得不,翁美玲已經死啦!」

    有人搭話:「真的嗎?我不相信。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會死!」

    謝同學繼續發佈新聞:「據說是自殺,煤氣中毒。人家說,起因跟另一個著名男演員有關。」

    又有人問:「是不是黃日華(演郭靖的)呀?」

    謝同學鼻子裡哼了一聲,說:「瞎猜,不是的。現實中人家翁美玲喜歡的不是黃日華。」

    小林羨慕著電視劇中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敢愛敢恨、活潑聰明的黃蓉,時不時幻想假如自己跟她一樣性格,命運又將是怎樣的呢?那些漂亮的演員明星們,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又過著怎樣與小林他們完全異樣的生活呢?小林很清楚,做翁美玲那樣轟動大江南北的演員,對於自己這樣性格的人,那只是轉瞬即逝的念想而已。

    小林也知道,問話的同窗跟當時很多很多年輕的、年幼的電視觀眾一樣,有一種非常樸素的念想:希望他們在電視上看到的可敬可佩可羨慕的熒屏情侶,在現實生活中也能是那麼讓人羨慕的夫妻。小林自己也是那樣想的。

    留在教室的同學像認真專心地開了個短會,都把這段對話聽進去了。接下來,他們就跟自己附近的同學去議論了。不少女同學跟小林一樣,堅決不願相信她們如此喜歡的明星會那麼年輕就走了。

    小林懷疑她的話的可靠性,會不會她故意聳人聽聞,吸引大家注意?曾迪蘭父親作為村支書,家中有報紙,而且她家也該像婦女主任家一樣前兩年就有電視機。想想謝小惠也曾經提過家裡有什麼雜誌。小林又覺得她們的消息恐怕不會是假的。關於報紙,小林有一兩次見到張老師從鄉上開會學習歸來後,手中捧過報紙在閱讀,小林遠遠地看到了報紙這種東西是什麼模樣。六年小學結束了,小林從來沒有讀過報紙。不是她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除了村長、村支書外,學校和尋常百姓家都沒有報紙的影蹤(學校裡唯一的課外讀物是被不知多少屆學生翻舊甚至翻爛了的幾十本連環畫)。至於雜誌這個詞兒,小林最先是從謝同學那裡聽說的。小林羨慕兩位同窗能夠看到報紙和雜誌,同時又有些嫉妒。她們從來沒把報紙雜誌帶到學校給大家看看。或許她們不能得到大人的准許,報紙只供領導幹部們閱覽?小林沒有答案。

    班長洪梅的父母親相繼過世,她跟哥哥嫂嫂侄兒生活在一起。她讀書用功、且比小林有多一點的時間來用功,小林考不過她,小林比較服氣。曾同學與謝同學比自己考得好,小林不願服氣,心裡留著疙瘩。

    沒有一點暑假作業的暑假開始了,小林心裡有很多懷念,更有對將來的許多期待。

    父親帶著小林姐弟將地裡的苞谷全部掰回來堆在堂屋。這項任務因天熱,每個人都流了很多汗水,但需時不長。父親負責擔挑,小林姐弟負責從苞谷稈上剮苞米棒子。一鼓作氣,沒人磨洋工,大約兩個半天就完工了。

    金黃色的苞米棒子在堂屋一角堆成了一座近似圓錐形的小山。小林對它們的感情當然比不上對一堆稻穀或一堆麥子的感情深厚。有足夠的大米飯滿足腹欲,誰還願意去喝苞谷麵糊糊?辛苦耕種收穫它,不外乎剛成熟時吃幾回嫩苞谷,然後交公糧、市場交易換錢花和接近年關時打成苞谷面混在豬食裡給過年豬催催肥罷了。把苞米粒從苞米棒子上一粒一粒請下來,就成了每個暑假都要讓小林姐弟的兩隻手火燎燎地疼好長一段時日的苦差——雖然它確實像父親常說的那樣:「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或者凳子上,又不在外面曬太陽,只要兩隻手動一動,還有比這更舒服更輕巧的活兒嗎?」父親不會經常跟小林他們一起來完成這項農活的,他有別的重活要干。

    抹苞谷全靠大拇指和大拇指根部朝後那塊手掌使力。小手畢竟柔嫩,連續抹一陣,用力的部位就紅了,再一觸碰就疼;於是換另一隻手。另一隻也疼了,只能歇會兒,又換回來唄。但是肌肉疼還沒恢復過來呢,一觸到就痛,效率就別提了。誰都不想偷懶,但是三個人誰都像在磨洋工。索性中間穿插做點別的,比如去把地裡的苞谷稈砍下來曬著,去花生地裡或紅苕地裡除雜草,也可使手掌疼的部位適度得到點休息。小林和妹妹弟弟都是那樣盼望婆婆趕快到他們家。婆婆的手掌可比他們三個的嫩手耐磨得多,很難得聽到婆婆說抹苞谷手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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