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溫暖 第12章
    小林在他反覆的呼喊中最先醒來,狠狠揉兩下眼睛,看見了亮光,也看見了父親從床的這頭走到那頭,耐心地彎腰喊她和妹妹起床的身影。

    有時候小林會很快地消失濃濃的睡意,因為她可能又想起了曾經的某次,父親喊他們起床的情形:父親是以比較高的分貝在臥房門外開喊的:「小林,小芹,小頗,快起床啦!太陽都上三竿啦!」他的手在拿水桶和扁擔之類的東西大概準備去挑水,小林是矇矓中聽音分辨的。見沒多少反應,沒人坐起來也沒人下床來,他就開始第二輪呼喊:「小林,小芹,快點起來啦!還不起來,太陽都曬屁股啦!我擔水去了,你們快點起來弄早飯。幾個懶東西!」

    同樣的喊起床,不一樣的距離、不一樣的語氣、不一樣的情景,小林明顯感到不苟言笑的父親心靈世界中天翻地覆的巨變。

    每隔一個月,越發蒼老衰弱的婆婆會從二伯父家搬過來,跟小林他們相依為命一個月。那是陰鬱日子裡姐弟仨能切實感到生活溫暖的期盼。婆婆來去,總帶著她的簡單家當——一個伴隨了她一輩子、磨得十二分光滑、早就沒有竹子顏色的針線籮。裡面裝滿針頭線腦、洗乾淨的破布爛衫之類縫縫補補時總能派上用場的家什。

    「婆婆過來了。」弟弟像尾巴跟在後面興奮地發佈消息,好像他的兩個姐姐看不見。

    婆婆一走進小林家的門,放下她的家當,不在椅子上坐一屁股歇口氣兒,而是從針線兜裡取出圍裙,動作不敏捷卻順暢地往身上一拴,到灶房裡牆角邊用手一拎背繫,麻利地把大背兜背到背上,嘴裡輕輕地說我打豬草去,或我到竹林撈點兒柴去。

    聽著她輕輕的話語,看著她轉身緩緩而去的背影,弟弟妹妹在慶幸終於又有一段可以鑽空子玩耍的輕閒日子,小林則在高興可以有一段時日不必擔心家庭作業沒機會寫。總之小林感到幸福在瞬間湧起。從妹妹的笑臉,從弟弟說話的語氣和接下來他輕快的蹦跳中,小林知道他們跟自己有一樣的心情。

    婆婆的腳是典型的三寸金蓮。小林姐弟和同院的孩子曾經多次圍觀過她取下纏了無數層的裹腳布洗腳的情形。他們都聚在她那雙潔白如玉的尖尖腳跟前,數次疑惑和驚歎:小腳趾頭怎麼可以那麼調皮,跑到腳掌心上去了?年紀越大,她那雙小腳走起路來越發艱難。在二伯父家不必做的活兒,到了小林家她卻得經常做。為了趕農時,她跟小林他們一起蹲在地裡栽紅苕籐。

    星期五上午,村小的老師們都要到鄉上開會學習,學生就放假半天,在家勞動還是玩耍看各家情況。

    小麥播種的季節到來,父親要帶小林他們三個小人兒一起出工。如果婆婆正好在小林家,她可以幫著打豬草餵豬、找菜煮飯。在小林看來,種小麥的技術含量似乎比插秧的技術含量還要高。點種的活兒輕巧,三個小孩都能擔當,可以固定由弟弟來做。來來回回挑糞澆肥這樣的重活兒當然專屬父親。打窩兒就由小林和妹妹輪換著做,輪不到時偶爾客串一下弟弟的角色,讓他到旁邊自由玩耍一會兒。

    打窩兒對於成人來說,也許算輕巧活兒,對於從來不知道「營養」是怎麼養就養到十一二歲、個頭矮小的小娃兒來講,就難囉。在一片光禿禿的土或田里,從田邊地角開始,兩隻手緊握鋤頭把兒,一邊一排均勻地打四個窩兒,一邊身子往後退。窩兒要深淺適中、大小一樣,列隊一樣橫排豎列都要整齊,既要實用也要好看。那又粗又重鑲著長長鋤把的鋤頭,在小林他們任何一個小孩的手裡,都難以做到像大人們那樣舉重若輕。窩兒深了淺了,大了小了,排列難看了,都可能隨時出現。這些問題父親並不深加追究,最多不滿意地嘟噥兩句就算了。

    「管它彎了直了歪了斜了。只要照樣長糧食,能填飽這些娃兒的肚皮,還管它啥子好看不好看囉。」

    同在田間勞作的表叔表嬸跟當父親的聊上兩句,小林姐妹便聽明白了父親對她們幹農活兒的基本要求,同時聽出來父親常說的那句話「無娘兒,天照顧」的意思也含在其中了。聽出來很多的無可奈何,心底自然湧起很多的淒涼。整個幹活過程中,誰都不怎麼說話,只低頭彎腰幹活。

    不多久問題還是出來了:小林跟妹妹手裡的鋤頭越來越不聽使喚,麥粒兒們的巢穴在小林和妹妹的鋤頭下誕生的速度越來越慢——那小手臂、嫩肩膀經不起較長時間有強度的革命考驗,酸軟無力老半天舉不起鋤頭來。妹妹和小林都相繼甩著酸軟的手臂開始抱怨:「好累喲,挖不動了!」不管父親的臉色難看不難看,勞動進程就是快不起來了。

    小林從書本上知道世界上已經有了機器播種技術,可是在這樣落後的農村,尤其在這種上坡下坎的丘陵地帶一塊塊狹小逼仄的田地,用機器播種還不是做夢?小林卻不知道,即使不用機器播種,在中國大地上,也有很多地方種小麥根本不打窩,只要把土翻松侍弄平整,麥種就均勻地撒上去。這樣的種小麥方式,在小林的家鄉會被譏笑為種「懶莊稼」或者「不會種莊稼,糟蹋土地」。

    為趕農時,父親只好去李姑爺家搬救兵。除了小林他們的小胳膊小腿希望他這樣做,他們的心裡更盼望他這樣做。大表兄二表兄都很活潑,二表兄則更喜歡逗笑他們。

    星期天,二表兄來了。在小林姐弟的眉開眼笑中,父親與他寒暄兩句,便吩咐小林姐妹帶他一起去張家當門前的幾塊地。鋤頭自然扛到表兄的肩上,小林和妹妹提上裝滿麥種的提兜,一個前面引路,一個後面相跟著,有說有笑地拐上一根根田坎,來到出門前父親指定的地方。有一個壯實的小伙子在那兒頂天立地,小林的小不點兒弟弟當然早就溜邊耍滑了。

    父親的活兒是末一道工序,總要晚一陣才來。小林和妹妹便在表兄的笑話或故事中開始勞作。笨重的鋤頭在表兄手裡揮舞得像空氣一樣沒有重量,麥粒們要入住的安樂窩挨得不遠不近,一列列一排排整整齊齊,看看就舒心。小林跟妹妹一邊誇張地驚歎一邊搶著點種。每次到了讓人比較犯難的地塊的邊緣,表兄卻總能輕鬆自如拔腳抽身,歪著身子在談笑間把邊緣上的四個窩兒照樣打得像模像樣。小林說不出心裡的崇拜羨慕和嫉妒。

    眼看父親挑著一挑糞肥遠遠走來一步一步走近,小林和妹妹漸漸收住笑聲斂住笑容。他的腳踩到正在播種的這塊地時,小林和妹妹完全閉上了嘴,除非有誰問話就不開口了,剩下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的外甥聊兩句。瞅著老爸木桶裡臭臭的東西一瓢一瓢地被澆到土裡,最後將木桶挑在肩上跨上一根田坎重新回去挑糞肥,小林姐妹跟表兄的新一輪嘴巴運動會又開始了。

    姐妹倆的笑臉很快衝破雲層重新浮現。嘰裡呱啦講講自己學校裡班級裡的笑話或趣事,笑聲又來了。有一回表兄居然問小林和妹妹:「你們咋個一會兒時間裡像變了個人兒?你們很怕ど舅嗎?我一點兒都不怕他。他一點兒都不凶嘛。」他的話把小林問住了,好像很簡單又好像很複雜。小林張張嘴卻說不出來,只能在心裡回他一句:你當然不用怕他了。你怕怕李姑爺就可以啦!

    表兄的任何問話都不會把小林姐妹的情緒推到低谷裡去。小林和妹妹一邊誇讚表兄打的窩兒漂亮得小白兔都高興把它當巢,一邊開始變換取樂的新花樣——互相出謎語猜、比唱歌。嘴巴不停嘴唇上下翻動,手裡的活兒絲毫沒落下,這樣的勞作即使累也感覺不到苦。妹妹本來就很會說也愛說,不提了;小林呢,有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平素在家三天可以不笑一次,一天可以不跟大人們說一句話的,卻在這樣的環境氣氛中笑得嘴巴合不攏,說得天花亂墜說得星星在白天都能爬滿天空。

    在小林和妹妹的開心的渲染下,在小林和妹妹的誇讚下(當然也有父親的表揚),一塊塊土的播種任務相繼完成,表兄似乎也越來越得意。在父親澆肥料時,小林和妹妹雖收斂一些笑聲,嘴上卻不停止剛才的話題了。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爛(小)書包?」

    父親一離開,不知誰開的頭兒,你一句我一句又把一首幼稚的歌唱得怪聲怪氣怪腔怪調還亂改歌詞,笑得小林捂肚子。

    表兄聽到小林姐妹誇他把那麼重的鋤頭揮舞如風運用自如,他自個兒先笑了一會兒,笑得小林不明所以。接下來收住笑,清了清喉嚨,還賣關子:「教你們唱首歌,很好聽,學不學?」

    「學!」異口同聲。

    「那好,跟我唱:百貨公司天天打牙祭,鋤頭耙梳撈(扛的意思)都撈不起……」打牙祭,是吃肉的意思。耙梳,即普通話中鐵耙、釘耙。由木把、耙頭組成,耙頭裝有鐵齒。農村中的鐵匠、木匠都能製作,多用於平地碎土、耙土、耙堆肥、耙草、平整菜園等。雖然隨著現代化工具的發明運用,許多傳統農具都已經逐步退出歷史舞台,但鐵耙作為農家必備農具之一,現在仍有使用。

    學唱兩句,就唱不下去了。表兄唱的調子明明是廣播裡常聽到的「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小林笑得直抽氣兒,妹妹和表兄都被她感染得咯咯咯笑個不停。

    笑聲告一段落後,小林禁不住把心底的疑惑一股腦兒倒出來:「百貨公司的人生活有那麼好哦?天天打牙祭?他們是大人,還鋤頭耙梳都撈不起,他們的肉都吃到哪裡去了?餵狗去了吧?」

    說到吃肉小林吞了一下口水,同時想起的還有那不多的幾回曾經跟大人到百貨公司買東西的經歷。不管櫃檯裡面是女同志還是男同志,上身都穿著很招農村人注意的乾淨雪白的的確良襯衫,也都是有氣無力、對人愛理不理、一副懶心淡腸的模樣,好像人家顧客都欠他(她)一個百貨公司似的。

    小林的話再次把妹妹和表兄逗笑。後來經過認真討論,三人鄭重得出一致結論:百貨公司的人都是些淨吃肥肉、白脹干飯、不勞而獲的傢伙。

    「百貨公司天天打牙祭,鋤頭耙梳撈都撈不起……」

    揮鋤的繼續揮鋤,點種的繼續點種,三個人把那支歌演繹得更齊整更響亮。小林覺得他們完全唱出了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雄偉氣勢了,不過腦子裡不斷在浮現穿著潔白的確良襯衫的叔叔或阿姨,弓腰駝背扛一把鋤頭,搖搖晃晃走在草木遮掩的田間小路上的滑稽模樣。

    11

    寒冬臘月是農閒時節,尤其是淒風冷雨天,放學回家後一般是沒有農活的,小林姐妹就擠到灶孔前爭相當伙夫做飯,或者圍住婆婆把冰冷的手伸到她圍裙下面的烘籠上取暖。漫漫淒冷寒冬隨著春節的到來總算熬了過去。

    一個完全不可能有母親的春節,父親照樣要在年三十吩咐婆婆和小林姐弟跟他一起動手準備一桌年飯,照樣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擺上豬肉擺上一排小酒杯並斟滿燒酒,然後點上香燭,口中小聲地唸唸叨叨燒錢化紙。堂屋中祭祀完畢,他照樣要端上一個小竹篩裝著的整隻豬頭,叫小林姐弟幫他捧上豬肉、香燭、紙錢之類同行,前往安置在原大伯父灶房一角的一尊壇神菩薩(也就是淨壇使者)面前去祭拜。到晚上,父親把平日裡曬乾收藏好的干胡豆、干豌豆、落花生之類拿一些出來。小林便在婆婆幫助下,把它們放在鍋裡混著河沙一起炒。

    有好吃的有好嚼的,日子似乎會走得更快些。轉眼就到了正月十四,當地人少有提元宵節的,人們只說「過大年」,而且在十四那天過。這個節對小林家來說還有一個特殊,因為這一天是小林的公公(爺爺)的生日。對於這位過世得太早的爺爺,小林當然沒見過。除了每天進進出出都能看見竹林下面一座墳,也基本上聽不到人們談起關於他的事情。父親卻每年都不忘在這天給自己的父親燒錢化紙灑下一杯燒酒。父親還說這天晚上可以去別人地裡偷些東西,叫「偷青」,是一種風俗。有一次小林還真看見父親「偷」了兩大棵青菜(有些地方叫棒菜)回來。對此小林心裡打怵,懷疑這是個別人的惡習,父親在為自己找借口。她不好意思向人家問這個話題,直到她發現自家地裡少了兩棵長得最壯的大白菜(也叫黃芽菜)。

    小林逮著機會悄悄問婆婆「偷青」是怎麼回事,婆婆回答得不像往日說話那麼痛快,說得有些遮遮掩掩。小林組合梳理一下婆婆的話,大意是:好多地方都有過「偷青」的風俗,最隆重的是點了火把敲鑼打鼓去「偷」。那都是老黃歷了。前些年辰提倡破除民間陳規陋習,好多年人們都不搞這個了。這以後小林才在心裡對父親的行為有個比較公正的評判。

    新學期又開始了,中午放學歸來的小林提著菜籃走在下坡路上,碎步邁得比較快——下坡路嘛,總是走得比較快的。各家的廣播裡都在唱著一首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岡走過了草地來到我身旁。泉水呀泉水你到哪裡你到哪裡去?唱著歌兒彈著琴弦流向遠方。請你帶上我的一顆心,繞過高山一起到海洋。泉水呀泉水你可記得他,在你身旁是我送他參軍去海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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