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65章 土爾吉的餘生只剩下了為陣亡戰友守靈的使命 (4)
    土爾吉立刻明白老陳頭也收到了同樣的信件,正要開口老陳頭笑瞇瞇地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說:「等等,我們一起來說。」

    兩位白髮蒼蒼的老兵異口同聲地說:「承認了!中國政府承認了!」聲音的步調一致像當年操場上走出的正步,像是重新拾回了六十年前為中華民族而戰的光榮,幾乎還是在同一時刻,兩副因年邁而沙啞的嗓子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開心、幽怨、憋了六十年的笑聲像大江決堤一樣從喉頭「奔騰而出」。令土爾吉沒有料到的是,老陳頭笑著笑著便突然轉調了,他失聲大哭起來,哭聲覆蓋了笑聲,哭聲蓋過了電視裡鳳凰播報的音量,老陳頭的哭聲像傳染力極強的病毒一樣立刻傳染了土爾吉,土爾吉的老淚刷刷刷地滾湧而出,盡量憋氣想把哭聲哽咽在喉頭,最終還是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

    在裡屋打盹的老陳頭的老伴睡得懵裡懵懂地被哭聲吵醒了,起初她還以為是隔壁的小孩在哭,仔細聽越聽越不像是小孩的聲音,小孩的哭聲響亮尖銳,而聽到的哭聲沉悶中帶著哽咽,於是穿好特敏(筒裙)悄悄從虛掩著的裡門朝外張望,只見兩個老頭額頭頂在一起相擁而哭。這場面惹得老太婆既同情又好笑,走出來解圍說:「你們這些長不大的孩子,我還以為哪家的老牛餓了,叫得很傷心。好了好了,都給我把眼淚擦掉。」說完朝電視機走去,伸手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小,等兩個老頭發現她看到自己的如此「尊容」時,立刻收住哭聲,然後破涕為笑,如此充滿悲苦而包裹著幸福的笑土爾吉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陳太太將額際的一咎亂髮理了理,對土爾吉說:「我家老頭子上午讀完信就猜到你午後一定會來,便吩咐大女兒去菜市買了肉和雞,還有生菜,下酒菜都做好了,今天是值得高興的日子,你們老哥倆好好喝一喝,慶祝慶祝。」

    陳太太這麼一說,老陳頭和土爾吉像兩個小孩一樣手牽手地照著她說的乖乖地走到桌旁坐下,陳太太磨蹭著將大女兒事先做好的炒雞肉丁、油酥花生米、生菜、蠶豆米蒸熟後搗成泥的菜和中國涼面端上桌,「土爾吉老哥,我知道你不沾酒,在今天這一特殊的大喜之日,只給你倒上一小杯。」

    土爾吉高興地點點頭沒有推辭,心想作為一個極為虔誠的佛教徒今日斗膽破例了。

    老陳頭舉起酒杯說:「來,為了政府的承認,喝上一口。」

    土爾吉也舉起酒杯同老陳頭的酒杯碰在一起,說:「為了承認。」他輕輕地抿了一小口,覺得辣乎乎的感覺刺激著舌苔,老陳頭的模樣與他恰恰相反,一副美滋滋的模樣。

    「喂,老陳頭,這次在雲南昆明頒發抗戰紀念章,你去嗎?」土爾吉嚼著花生米問。

    「要去,我都與家人商量過了,趁我這只跛腳還能挪動,借此機會想去老家看看。我離開的時候母親還帶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那就可以重逢團聚了。」老陳頭抿了一口酒,用剛剛套上的假牙細細地磨著一粒油酥花生米,其表情像是在細嚼中回味家鄉的每一個能記住的細節,半晌才想起有老朋友在這裡,問:「你去嗎?」

    土爾吉搖搖頭,說:「我就不去了。」

    老陳頭還沒有來得及問為什麼,老太太就關上電視,說:「你倆慢慢喝,隔壁孫女開的米粑攤要我去幫她守一會兒,她要去學校開家長會。」老太婆端起一把竹椅朝門外走去。

    土爾吉同老陳頭應承著,「頒發紀念章只是一種形式,只要政府承認我們是抗日的就行了,這樣一來,我們陣亡的戰友們就可以在他國異鄉安心長眠,靈魂可以安放了。」土爾吉發表著自己的意見,說話間慢慢起身從老陳頭寫字的桌上取來布口袋,從裡掏出《梅嶺大戰》、貢布披掛的戰旗、一枚金戒指和康巴遠征軍官兵合影照輕輕地放在桌上,「這四樣寶貝請你一同帶去,將它們無償捐給多次來收集二戰紀念品的小戈,就告訴他說土爾吉老頭想通了,放在紀念館比放在我這裡更有意義。」

    「哦呦呦,你這個死心眼的老頭終於開竅了啊?你這個死心眼終於『投案自首』了啊。」老陳頭將俯在桌上的手一拍高聲說,戴上助聽器的土爾吉被這擊拍聲弄得為之一震,只見老陳頭已經為自己的酒杯斟滿了酒,因為高興用力過大,酒杯裡的酒溢在桌上,老陳頭便伏在桌上啄起嘴唇把酒吸盡,對土爾吉做出的難為情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在乎,笑著說:「我看啊,人家小戈比我們有眼光啊,從昆明大老遠三顧你的家門,出了你幾輩子都用不完的錢來購買這幾樣寶貝,別人還專門從昆明給你買來助聽器來感動你。聽我說,咱倆帶著這些寶貝一塊去不行嗎?」有酒癮的老陳頭三口酒下肚便不請自飲開來了。

    積存了六十年的話在土爾吉的心裡翻滾著,像關在圈裡的羊擠著要衝出圈一樣,他終於沉默不住了,開口說:「老夥計,不瞞你說,我離不開五六六高地陣亡的兄弟們啊。每天沒有人替他們誦經超度我的心不安啊。在過去六十年漫長的時間裡,我從來沒有把這一隱秘告訴過給任何一位緬甸老兵協會的戰友。」

    秘密道破之後他彷彿看見那些他叫得出名字來的戰友——貢布、烏金、桑珠、楊挺畢、馬群英、張宏生、向代秋、陳三娃、朱富貴、呂大富、翁加……正用期待的眼神在向他暗示著某種訴求:「土爾吉兄弟,去昆明接受紀念章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寫一封信尋求政府或民間組織拿出一些錢財為埋在異鄉的中國軍人修繕墓地,不能老掉在美國人、英國人後面,他們早在半個世紀前就將埋葬在緬甸的軍人的墓地修繕好了。六十年代,中國與緬甸交惡時,遠征軍的墓地和紀念碑幾乎被緬人搗毀了,我們在地下睡得不安啊!更不能讓日本人笑話我們,他們在墓地裡專門安放了一尊十多米長,幾十噸重的睡佛為亡靈祈禱,甚至在曼德勒山頭上建立了紀念戰馬的墓碑。再不能等了。等會兒就請老陳頭代筆書寫。三營的官兵們拜託了!」

    戰友們的訴求在頭腦裡形成了清晰的文字,土爾吉同亡靈們對上話了,老陳頭看見他似乎在聆聽似乎又在自言自語:「當然也是我們所有老兵的訴求,前些年駐曼德勒中國領事館也出面幫助我們同緬甸政府協調修墳事宜,但苦於我們老兵財力單薄啊。另外,密支那的華人為重建墓地還向緬甸政府寫了請願書。」

    「什麼,老藏民,每天都去亂造墳?」滿臉皺紋的老陳頭驚訝得臉上的所有紋路都變成了問號一樣,嘴巴張得大大的久久都合不上,老半天才從空前的震驚中感歎道:「老哥子,難道六十年如一日你就這樣默默地堅持過來了?此番舉動,驚天地泣鬼神啊!不閉掉許多慾望靈魂是永遠深刻不起來的,是永遠做不到的。」

    土爾吉做出不容置疑的表情地點點頭,端起酒杯說:「言重了,這是我的使命,來,喝一口。」

    老陳頭一口乾完杯子裡的酒,大聲說:「老天呀,老藏民,我們都是從死神那裡撿回來的一條命啊,難道你對三營陣亡的弟兄們的感情我還不理解嗎?」在用手比畫的同時拿起酒瓶咕咚咕咚倒滿自己的酒杯,「來,老哥子,值得尊敬的老藏民,端起你的杯子,不行,今天你的這杯子無論如何得滿上。」此時,老陳頭說話的聲音有些變調,變調中帶著哭腔,深情地說:「來,我老陳頭今日借酒斗膽代表遠征軍的老兵們向你致敬。給你鞠躬了。」他放下酒杯隔著桌子向土爾吉深深地一鞠躬,隨後端起酒杯用軍人的語氣豪邁地說:「來,干了!」

    「不行不行,老陳頭,你知道佛教徒是禁酒的。」

    「嗨,要是所有的佛教徒都有你這樣的禁忌和慈悲心就好了!」不等土爾吉同意與否,他斜著瓶口就嘩地將酒倒入他的杯子,酒溢出杯口灑在桌上。這時,老陳頭端酒杯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他的眼圈開始發紅了,動情地說:「老藏民,三營故亡的戰友們真是有福啊,他們的在天之靈會為你『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而驕傲地向日軍昂著頭,中國軍人的軍魂不死!因為一個有信仰的人在為他們守靈。」老陳頭此刻的口才彷彿回到了年輕時的課堂,驕傲地抒發著自己被土爾吉所感動時生出的文采,「來!老藏民,我——陳遠行代表遠征軍兄弟們向你致敬!我們為有你這樣的戰友而驕傲!干!」酒過三巡老陳頭的重複話變得多了。

    面對老陳頭的豪情,時間彷彿退回到了六十年前,土爾吉的血液沸騰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甚至能聽見心臟裡血液噴湧的聲音,這是第一次趴在貢覺措身體上才有的那種感覺,於是他二話沒說舉杯一飲而盡。

    土爾吉不喜歡酒的辣味,幹下的酒沒有經過味覺就直接嚥下喉管,很快一股火辣辣的熱血從心臟向身體四周擴散開來,熱血一個勁地湧向頭部,在左右的太陽穴之間碰撞出火焰一般的浪花,浪花在眼底處匯聚。突然間,眼前的老陳頭、桌上的碗筷和他眼前的電視機開始晃動起來,像在顛簸的路上乘坐汽車的感覺。老陳頭新戴的一副假牙使老頭變成了童顏,青筋暴凸的雞爪似的手在倒酒的時候變成了陸曉慧的玉手,他猜想,「這一定是喝醉的感覺。」能在酒中找到情人的感覺這是讓他大喜過望的事,他毫不遲疑地吞下了第三杯酒。

    兩小時過去了,幫孫女守攤的陳太太用一鐵盤端著熱嚕嚕的米粑進來了。與雲南的米粑不一樣的是,緬甸的米粑中間要包菜葉和醬汁。老太婆生怕醬汁外流了,便走得有些急促,一進門便聽見兩個老頭醉眼矇矓地伏在桌上反覆在唱《中國遠征軍戰歌》——「槍,在我們肩上。血,在我們胸膛。到緬甸去吧,走上國際戰場……槍,在我們肩上……槍,在我們肩上。血,在我們胸膛。到緬甸去吧,走上國際戰場……槍,在我們肩上……」

    「我看啊,一見你們的模樣便知道都有三分醉意了。嘿嘿,土爾吉大哥的臉已經紅到了脖子。」說罷便咯咯咯地笑了,「看看你們,桌上的菜一點沒動,酒瓶裡的酒倒是喝完了,來來來,吃一點剛烙好的米粑。」

    土爾吉向門口發出的聲音望去,「三個陳太太」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動,不好意思地回應說:「嘿嘿,我們喝醉了。」

    「哪裡喝醉了,才剛剛喝到興頭上,老婆子,再拿些酒來。」

    「不了,老陳頭,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啊呀,你這爺們兒怎麼跟女人似的,剛才寫好的關於請求中國政府和民間團體出資修繕墓地的信,你再斟酌斟酌,看看有什麼不妥之處。我們對待這件事要像對待當年那場戰爭一樣認真,打一場持久的請願戰爭,修墓地就是戰爭的延續。」

    「老陳頭,說得好,我們要像對待戰爭一樣對待這件事,修繕墓地就像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戰爭,是戰爭的延續啊。其實我用了半輩子才琢磨透,現在的什麼亞運會、奧運會、競爭中的國際貿易,都是戰爭變種。戰爭還在進行,保衛和平的戰爭是正義的。不用斟酌了,你老陳頭的文字功夫我還信不過嗎?」一吐為快後,土爾吉站起身來感到屋子有些輕微的旋轉,「還好,還能控制住,無礙。」他定定神,說:「老陳頭,時間不早了,告辭了。」

    「老藏民,你說得太好了,就這樣幹吧。」老陳頭用掌拍桌大聲說:「等等,老太婆,把米粑裝在老藏民的布袋裡。」

    「不了,不了。」

    「客氣了,把米粑裝上你就走,好不好?」

    告辭老陳頭夫婦和他們簡陋的竹屋,回家的路上土爾吉感覺像踩在棉花上行走一樣,有一種失重而欲飛的感覺,但這種感覺控制得好的話,又是那樣的愜意。他望了望鎮東的五六六高地,那片「亂造墳」的上空一派晴空萬里的景象,棉花狀的雲朵構成的橘紅色告訴大地,明日又是艷陽高照的大晴天。似醉非醉中他定睛看著紅雲,突然萌生出想說話的喜悅,在酒精的鼓動下滿懷喜悅地對紅雲說:「酒這玩意兒喝了才能知道它的韻味,膽子也變大了,想法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怪不得會有那麼多的酒聖、酒仙和酒瘋子,上癮了就有了心癮,心癮難治啊。就像一天不去『亂造墳』山轉一圈心裡就跟貓抓似的,這是心癮的驅從啊。現在終於有一絲希望了,戰友們,老陳頭將帶著老兵們的終生願望去雲南,把你們現在破敗的墳頭好好修繕得像模像樣的,到那時,我土爾吉也就心安理得地躺在那裡與你們做伴了。親愛的貢覺措,親愛的陸曉慧,我們的靈魂一定會在天堂的門口牽手。」

    一定是土爾吉的誠意感動了紅雲,紅雲作法讓土爾吉的眼前出現了令他難以忘懷的奇觀,五六六高地上空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朵朵紅雲,層層疊疊,在土爾吉搖搖晃晃的視線中聚集、變幻,慢慢地幻化為一支爺爺送給他的那支骨笛,骨笛在遠處雷聲作為戰爭序曲的開場白過後,奏出一支他非常耳熟的曲子,名字叫《老兵們,睡得安穩嗎?》,曲名是土爾吉臨時添加的,笛聲在五六六高地上空迴盪,曲調悠揚、淒婉、深情、綿長,充滿了悲壯的訴求。

    2009年11月至2011年4月初稿於康定

    2011年7月完稿於康定跑馬山情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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