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63章 土爾吉的餘生只剩下了為陣亡戰友守靈的使命 (2)
    小作坊在十一時左右發出有節奏的敲擊聲。「喂,你是南蘭路五十三號的唔土爾吉(緬語稱呼長輩時要在長輩的名字前加上『唔』的發音。)嗎?喂,喂……」新來的郵遞員蘭坤大聲問道。

    正在用小錘認真敲打著銀器的土爾吉感到一股股氣浪灌入耳朵,知道準是有人扯起嗓門在喊他。他停止敲打,扯起筒裙的裙擺揩了揩汗漬漬的手心,隨手拿下戴著的老花鏡(用一根銀鏈連接著眼鏡腿架),很明顯,他在工作或看信件或看藥瓶上的說明的時候就會戴上這個晚年的最好幫手。一頭銀色的寸發配上老花鏡證明他已至耄耋之年。老土爾吉起身眨巴著乾澀的眼睛,調整著取下眼睛後裸眼的焦距,半天才看清一個豁嘴的斜挎著郵包的郵遞員正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呼叫。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然後朝新來的年輕郵遞員擺擺手,笑了笑,大聲對郵遞員說:「我的聽力不好,怎麼,你們郵電所換人了,老昆汀呢?」

    因老土爾吉的聲音過大讓新來的郵遞員將頭偏向另一側像在躲閃什麼。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提問,而是一個勁地點著頭從郵包裡取出一封信,用手指指上面寫著的土爾吉三個字。

    土爾吉重新戴上眼鏡仔細辨認,看清楚自己的名字和下面的落款地址便朝新來的郵遞員點點頭,向郵遞員示意這封信是寄給他的。

    郵遞員將信用右手遞給他後飛身跨上自行車,熟練地蹬踏著腳踏板一路摁著鈴鐺朝下一個投遞點奔去,儘管泥巴路上行人和車輛都很稀疏,但一路叫響的鈴聲仍然張揚著這位新來的年輕人的活力,在路邊啄食的雞聽見如此急促的鈴聲一個勁地扇著翅膀跑得老遠。

    土爾吉微笑著目送這位冒冒失失的新手,心想郵電所一定換人了,昆汀一定是到了退休的年齡。並責怪自己老昏庸了,剛才應該問問老朋友昆汀的情況。直到凝視著年輕人騎到斜對門坤桑家的修理鋪把自行車斜靠在一根木頭電線桿上,他才慢慢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但心裡一直想著從前送信的昆汀,顯然把來信放在了第二位。他並不急著看信,知道每年的這個時節都會來這樣一封信,信裡的內容年復一年地重複著一個邀請,就是「緬甸遠征軍老兵協會」召集活著的戰友們的年度聚會,反正到時按照信上指定的時間去就行了。倒是老朋友昆汀的突然消失引起了他的猜忌和不安,他用上牙輕輕咬住下唇,抬頭看著天空想了想,「昆汀已經有一個月沒來作坊了。」

    昆汀是一位和善的克撳人,年齡在五十五歲左右,在結婚後的十五年間,一鼓作氣地生下七個孩子,除上班外就是幫助妻子打理地裡的農活,家境貧寒。土爾吉認識他時,他那輛郵電所配發的自行車上,除了郵包外,背上背著的不是老四就是老五,自行車後的支架上不是老六就是老ど,土爾吉經常在半飽的狀態中接濟這位郵遞員一家。在孩子們陸陸續續長大成人後,昆汀的家境才慢慢有所改變,改變的直接印象是,昆汀終於有一點點空閒時間坐在作坊外的門邊同他聊天。從認識昆汀到現在他從未看見昆汀穿鞋,永遠是光著腳丫。

    旱季無雨的空閒時間,昆汀送完最後一個郵包、一封信或一份報紙後,便來作坊歇歇腳,來這裡過嚼檳榔的癮,像那些抽大麻的人一樣上癮。隔壁有個聾啞女孩翁珊樹芝擺了個售檳榔的小攤,一個簸箕大的木盒裡裝有十來個鐵皮罐,裡面裝有不同的香料,聾啞女把一片片樹葉刷上石灰水後,在上面放上幾粒檳榔,再分別從鐵皮罐中取出各種香料同檳榔放在一起用樹葉裹上,一個個加工好的檳榔就做好了。昆汀每次都買上三個,然後坐在一個他從郵電所帶來的繞纏漆包線的線圈,這是他的專用「凳子」,坐定後開始大嚼檳榔。他告訴土爾吉:「這玩意兒,一旦想起來,嘴裡就有一種特別發酸的感覺,不嚼心裡癢得難受。」昆汀患有嚴重的肺病,老婆卻是一個大煙鬼,緬甸的女人們盛行抽雪茄,他說他一聞到煙葉味就狂咳不止。

    知道這事是在多年前一個炙熱的午後,昆汀在作坊門前的地面用面盆澆上水來降地溫,營造一份涼意。他一邊澆水一邊愜意地嚼著檳榔,在向土爾吉形容自己的老婆吞雲吐霧時,他愁容滿面地吧唧著嘴,說:「一旦聞到那煙味咳嗽時就感到肺葉完全被震碎了,覺得自己的肺完全變成了一團稀泥。」看著昆汀難受的形容,土爾吉就會凝視著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在地上斑駁的光影,很容易將這些斑斑點點的光影視為昆汀咳爛的肺葉的碎片。

    「抽個時間一定要去看看昆汀。」土爾吉端視了一下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小楷字跡,不用說就是「緬甸遠征軍老兵協會」楊會長親筆手書的。楊會長住在孟莎,距巴默有兩小時的汽車路程。他撕開信封,裡面裝有一張折疊好的粉紅色的紙,打開一看,上面是用油墨印刷的文字,上面寫著:「尊敬的土爾吉先生:今接到中國遠征軍老兵協會通知,今年五月將在中國雲南昆明舉行二戰遠征軍老兵頒發紀念章慶祝活動,邀請在緬甸健在的老兵參加,屆時由中國國家領導人親自向遠征軍老兵頒發紀念章。」

    他讀到此時覺得雙眼逐漸模糊起來,「菩薩,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六十年積攢在心裡的淚水終於等到淚泉早已乾涸的耄耋之年才奔湧出來。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此刻是在做夢,趕忙用掌心去揩擦奪眶而出的淚水,剛好擦在老光鏡片上,這一提醒使自己意識到沒有做夢。他趕快取下眼鏡,用手臂橫架在眼睛上一抹,淚水一部分被手臂帶走,又重新戴上眼鏡仔細定睛一看,「沒錯!政府承認我們遠征軍是抗日救國的!」他看著信紙上的內容,咀嚼著這些文字帶來的驚人消息。他再次一口氣讀完全部的文字,來不及把信紙折疊好就轉身朝作坊的裡屋走去。

    來到裡屋東牆的佛龕前,他感到身體像過電似的有些微微顫抖,便屏息靜氣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他把信紙輕輕地放在佛龕上,彎下腰在佛龕旁邊的裝有清水的塑料盆裡洗淨手上的污垢,輕輕抖落手上的水,伸手拿下掛在鐵釘上的已有幾個窟窿但很乾淨的毛巾,擦乾淨手後還反覆在胸前的衣服上擦了擦,隨後從佛龕的正中央取下黃銅鑄的燃燈,取出一張黃顏色的草紙反覆旋轉著把燃燈裡面的灰塵擦淨,然後打開一個裝有火柴棍粗細的檀香木和棉花的鐵盒,準備做「洞些」(燈芯)。在檀香木上裹上一層厚薄均勻的棉花,將做好的「洞些」插在燃燈的中心,小心翼翼地放在佛龕正中,慢慢地將一個專門用來裝燃燈油的棕櫚油瓶瓶口倒置在燃燈邊緣,倒滿油後,輕輕地劃燃火柴將木棍點燃,隨著一縷青煙緩緩升騰,燈芯在發出細微的炸裂後火苗逐漸不再搖擺,均勻地燃燒起來。

    燃燈的火苗像一根引線,引出老土爾吉一連串的誦經聲,他雙手合十,兩片嘴唇不停地嚅動著,數分鐘後,嘴唇停止了嚅動,但眼睛一直閉合著,像一尊雕像。一番通神的誦經聲幫助他用藏人的「通白」方式向所有埋葬在無名山的戰友們轉告了他等待了六十年的心願——「中國政府承認我們遠征軍是抗日救國的了!貢布、烏金、桑珠、楊挺畢、馬群英、張宏生、向代秋、陳三娃、朱富貴、呂大富……三營所有的陣亡官兵們,你們的在天之靈可以不再睜著眼睛去為不安的靈魂去尋找公理了!中國政府承認我們抗日了!戰友們,瞑目吧!」

    那一刻整個屋子出奇的寧靜,唯獨「洞些」上的火苗代表他激動的靈魂照亮了心靈的夙願。長久地沉默後他抬起頭來,用微微有些哆嗦的手把來信折疊起來放好,從腰間摸出一把鑰匙打開擺放在神龕桌上的抽屜。抽屜裡放著用金黃色的綢緞包起來的一個長方形包裹,他雙手捧著包裹輕輕放在桌面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綢緞的活結延展開黃綢的四角後,一本用康巴語手寫的藏文經書露出書頁的封面,封面是用柔軟的羊皮紙做的,頁面上書寫有《梅嶺大戰》的名稱,在經書的正中央放著一枚鑄有「精忠報國」四個字的金戒指,他拿起戒指將它戴在左手的無名指上,用手翻開了經書,裡面放有一張畫、一份報紙和一張照片。那張畫是他畫在紙上的全家照,上面有阿爸阿媽哥哥嫂嫂侄兒和他,他是憑借想像把貢覺措和陸曉慧完全按照漢地照相館的排列畫出的,阿爸阿媽坐在中央,前面蹲著的是侄兒,站在阿爸阿媽後面的是哥嫂、他自己、還有他的兩個「女人」;另一張照片是在大西訓練營康巴籍戰友的合影照,合影照的背面那些用筆打了勾的是陣亡的老鄉們。經書、戒指、照片和畫盛滿了他這個遠離家鄉的叛逆者的憂傷。半個世紀了,老土爾吉一直沒有勇氣去把它打開。

    隨後他將足有一公分厚的《梅嶺大戰》捧著,面對佛龕托舉在額頭,細聲說:「三寶護佑我,為了那些在五六六高地犧牲的三營的戰友們,六十年如一日我用餘生兌現了我的承諾,為亡靈們守靈。」

    當經書緊貼在額頭的一瞬間,戰神格薩爾晚年征戰大食國的場面像電影一樣在腦中播放。晚年極端厭戰的格薩爾王為了弘揚佛法,總結前兩次戰敗的原因後,鉚足勁在第三次攻擊時集中了所有的火器向對手發起猛攻,所有神助的木製戰車、木製火箭遮天蔽日向對手呼嘯而去,面對格薩爾王強大的攻勢對手最終戰敗了。經書裡的描述,成為土爾吉在參加大大小小的戰鬥中護佑自己的厚厚「鎧甲」,這個「鎧甲」是由巨大的精神信念化為生命永存的格言。在面對槍林彈雨和狂轟濫炸的時刻,他偷偷將這部經書的一頁兜在上衣兜裡,是它護佑自己在槍林彈雨裡穿梭,在那無數個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日軍子彈和彈片像是長了眼睛一樣,一看見他就拐彎了似的,始終沒有傷及他毫髮。

    在土爾吉和關師長建立了充分信賴的關係後,他把自己和貢布斜綁在身上的格薩爾戰旗的秘密告訴了知書達理並對佛教造詣頗深的關師長,關師長哈哈哈地笑得彎下了腰,笑出了淚水,爾後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土爾吉以為自己一定是說錯了話。關師長卻拍拍他的肩膀說:「一個有信仰的人真是幸運的,是幸福的,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沉默片刻後,說:「我尊重你的信仰,但土爾吉先生,你要牢記,戰爭是殘酷的,要戰勝日本鬼子,除了精神的信念,還需要強大的武力支持,只有這兩者都具備了,才能戰勝強大的敵人。好了,我為你守住這一秘密,希望按照你自己的理解,用佛教最根本的教義慈善和悲憫來行善。」

    時間在回憶中流逝,等老土爾吉從回憶中逐漸回到現實的時候,燃燈裡的燈油已經燃了將近三分之一的深度。「我得馬上拿著這些去陳遠行那裡,告訴他這一令人振奮的大好消息。」他重新包好經書後,再從抽屜裡取出貢布戰鬥時曾經披掛的旗幟和一張六寸規格的集體合照。照片已被揉捲得皺巴巴的,滇西大****的時候這張照片一直兜在他的衣兜裡,上面是清一色來自康巴的年輕人,參加合影的共計五十一位,聽說還有三十人在別的部隊裡。至今老土爾吉看著這張發黃的老照片仍能依次叫出他們的名字。這是唯一一張家鄉戰友的合影紀念,照片的上方留空處有一排白色顏料填寫的字,寫著「第二期全體康巴籍戰友合影留念」,白字下面寫著留影時間——1944年1月23日。

    老土爾吉將這些珍貴的藏品放在「得庫」(佛教徒出行時挎的布口袋)中,隨後在抽屜的旮旯兒處取出很少使用的助聽器,心裡在想,今日見到陳遠行老頭後得好好地聊聊。在關好門後用一把「將軍不下馬」的鐵鎖鎖上了門,向老兵陳遠行的住處走去。

    陳遠行比老土爾吉小一歲,是C師一一二團的少尉排副,抗戰勝利後,聽見部隊要調往東北去打內戰,便火速同巴默一位撣族女子結了婚,後來生有一子二女,婚後就在當地的一個華語學校當老師,現已退休在家。老人是跛腳,是在攻打龍陵的戰役中同日軍拼刺刀時留下的後遺症。

    土爾吉知道老陳頭的口才特別好,在下課前五分鐘,他都會給孩子們講一些打仗的事,最津津樂道的是如何同敵人拼刺刀。每當土爾吉看見他做出握槍的姿勢講述拼刺場面時,似乎他的那只跛腳就不再殘疾了,顯得跟正常人一樣,他比畫著告訴學生們,說:「我們一一二團衝進龍陵縣政府時,四十多個日軍從房裡刷刷刷閃電般衝出來,比我們的中正式步槍長的三八大蓋的刺刀閃爍著寒光。這是我們最吃虧的地方,眼看雙方快要拚殺時,突然聽到後側傳來衝啊殺啊的巨吼聲,我一聽便知是增援部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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