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20章 拉馬到河邊上容易  逼馬喝水就難了 (3)
    看到這一情形,阿扎的家人非常著急,認為他是鬼魂附體了,火速請來了巫師為他驅鬼。巫師打坐在阿扎的旁邊,手裡搖響了法鈴,開始嘰裡咕嚕地念起咒語。奇怪的是,不知是聽到法鈴聲還是咒語聲,阿扎嘎噠嘎噠叫嚷的聲音消失了,很快他就鼾聲大作,那一呼一咋轟鳴的鼾聲居然讓臥在一旁的小狗戰慄起來,夾起尾巴跑到帳篷的一角直哆嗦。

    巫師半瞇上眼睛朝燃著牛糞火的火苗上來回地撒糌粑,燃燒的糌粑冒著上躥的煙霧,蜷伏在土灶邊的一隻貓正打著酣暢而細密的呼嚕聲,在藏人的眼裡貓打呼嚕是在背誦六字真言。巫師納悶地看了看帳篷四周,小聲對自己說:「怪了,並沒有聽見馬在這個時辰嘶鳴啊?」巫師喊來阿扎的父親,問:「這幾天有沒有看見帳篷周圍烏鴉在蟻穴窩邊築巢?有沒有聽見貓頭鷹的笑聲?有沒有看見白烏鴉?有沒有看見老鼠不按季節在交配……」

    阿扎的父親一臉無奈地直搖頭,嘴裡發出嗯哼嗯哼的否定聲。巫師收好法器,詭異地似笑非笑地看著阿扎的父親,說:「種種跡象表明,阿扎的污穢已經離開了他的軀體。」隨即用力將厚厚的氈帽從頭頂往下一壓,帽簷直接蓋在眼皮上方轉身消失在黑夜裡。

    巫師帶走了法鈴也帶走了阿扎的鼾聲。當法鈴和咒語不再響起的時候,阿扎便從空前的寧靜中甦醒過來,後勁十足的青稞酒仍然鼓搗他騎在「馬」上統領千軍萬馬,那一夜全家所有人的耳邊再次響起嘎噠嘎噠的趕馬聲,借助月光全家七口人眼巴巴地看著他「騎」在木棍上圍繞帳篷整整走了一夜,與地面摩擦的木棍的這一頭在地面上不規則地「犁」下了深深的痕跡。直到天明,折騰了一宿的阿扎才精疲力盡地在空前的倦意中睡去。

    從此,嘎噠阿扎的綽號享譽麥塘草原,而那根木棍早已成為他形影不離的「坐騎」。

    三年後的頒獎典禮之前嘎噠阿扎再次上演他的「木棍戲法」,依舊騎著木棒沒完沒了地圍繞貢布轉,木棍與地面接觸的一端在地上畫出亂麻一般的痕跡,有人開玩笑說:「小心啊,嘎噠阿扎,那木頭棍別把你的命根撐破了,記住,騍馬是不要騾子的,騾子的便宜被驢佔盡了。」逗鬧打趣的笑聲再次在男人堆裡炸開。

    阿扎醉眼矇矓地看著貢布,臉上露出一副尋釁滋事的表情,那雙眼睛就跟在酒裡泡過一樣——矇矓、無神。貢布誤以為剛才的話刺激了阿扎,引起了他的不安。可事情恰恰與之相反,阿扎為了贏得貢布的好感,他臃腫的身軀在酒精的作用下,繼續「騎」著木棍圍繞著貢布慢悠悠地轉了一圈,在嘴裡發出吱吱吱的讚歎聲的同時俯身湊近貢布,鼻尖差一點就觸到了貢布的臉,簡直就像想從他身上沾到一點英雄氣,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大聲說:「貢布兄弟,豈止灰都吃不了,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都追不上。大家說是不是。」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阿扎是在續接快嘴阿布的奉承話。「哦呀呀。」眾人齊聲附和,在附和中突然明白阿扎的話沒有半點的醉意。於是意西尼瑪的舅舅格勒開玩笑說:「阿扎的臉即便貼在貢布的臉上,那英雄的氣概也是貼不走的。」格勒也學著阿扎的模樣,做出一雙「鬥雞眼」湊近貢布的臉左嗅嗅右嗅嗅,他逼真的模仿引來人群中一陣爆笑。

    「發茶包了,發茶包了,」發令員嘎多的吆喝聲從遠處傳來,「龍燈部落的尼麥、卓科部落的貢布領茶包了。」

    耐力賽之前尼瑪活佛就已離開現場外,此刻,牛麥土司、宋縣長、劉團長都做出菩薩普度眾生般的笑臉站在發令員背後準備頒發獎品。

    劉團長更是喜出望外,心想只要牛麥土司出面告訴貢布賣馬之事,自己花些錢就可以得到雪上飛了,他目不轉睛地欣賞著雪上飛,那表情流露出恨不得即刻就成為雪上飛的主人的念頭。

    長著老鼠臉的發令員嘎多,顴骨和尖鼻、尖嘴幾乎收縮成一個瘦瘦的高地,一副天生的探頭探腦的模樣。他探頭看了看牛麥土司,似乎領會到即可宣佈獲獎者的名字,於是迅速反手將發令用的小旗插在後腰間,再騰出一隻手來從嘴裡取下銜著的名單,站在稍為高出草地一點的土堆上宣佈:「今年獲得第一名的是龍燈部落的騎手尼麥。」

    「什麼?念慢點,你有沒有念錯啊,再念一次,又沒有鬼攆你。」人群裡有人喊道。

    「今年獲得第一名的是龍燈部落的騎手尼麥。」嘎多將剛才的宣佈又重複了一遍。

    宣佈的結果立刻遭到卓科部落的反對,格勒憤憤不平地高聲喊道:「麥塘草原誰不知道你是少年騎手尼麥的親戚,明明兩匹馬同時跑到終點,為什麼貢布沒得第一名?」「這太不公平了!」「嘎多,五個指頭是兄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太偏心了。」「不行,嘎多你得……」

    深感委屈的貢布被鳴不平的聲音所感動,他知道卓科部落的男人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直腸子,不會冤枉嘎多的。他快速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的支持者,他發現意西尼瑪和快嘴阿布早已將茶碗那麼大的石頭握在手裡,格勒在責問嘎多的同時,一隻手已經握住了橫在腰間的長刀的刀柄。與此同時,龍燈部落的人也做了同樣的準備。「不好,要出大事。」突然,一股不祥的預感從背部涼颼颼地竄入手心,那是經歷無數次血腥的老手才能捕捉到的預感,憑借經驗他嗅出空氣裡正瀰散著打架鬥毆的氣味。

    站在發令員後面的劉團長心生快暢,心想,這跟內地的爭輸贏如出一轍,不至於鬧到大打出手的地步。為了獲得雪上飛來個一箭雙鵰——一是親自出馬調停紛爭;二是借勢壓壓雪上飛的主人,讓他快快地將馬送來。「哎呀呀,大家聽本團長說。」說話的同時他伸出雙手向下壓壓,做了一個叫眾人熄火的手勢,正在等待通事把話傳給各位,卻做夢都沒有料到打鬥沒有任何前兆就發生了。兩個部落的牧民居然大打出手,數百人的群毆像沒有閃電的雷聲驟然爆響,像高原夏季的冰雹——說來就來。劉團長的如意算盤瞬間流產。

    「嗨,他娘的,怪事了,還有沒有王法,拿槍的還在場呢,不拿槍的反倒做起拿槍人的事來了,這些缺少禮數的野蠻人。」從排長坐到團長位置上的劉樹龍,經歷了無數次的糾紛和戰亂,從來沒有經歷過不談判就直接刀劍出鞘的。前幾天宋縣長還告訴他說:「藏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與漢人的大不一樣,漢地的經驗在這裡未必派得上用場。」當時他在聽這話的時候故意將嘴唇撅起,認為這是無稽之談,什麼思維方式?行為方式?按照他的理解,手裡的槍桿子就是最好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他完全把宋縣長的忠告當成耳邊風。

    亂石橫飛中劉團長的嘴角突然被一個正大打出手的牧民的胳膊肘無意間撞了一下,一陣劇痛使他不得不用手去摀住嘴巴,嘴角流出的鮮血染紅了白手套,根本來不及發火就被混戰在一起的人群「旋風般」擠到群毆的邊緣。劉團長展示軍人風度的行頭——披風擠掉了,掉在草地上的軍帽被群毆者的康靴踩得皺巴巴的,留下數道泥巴印;身邊的四個女人尖叫著抱成一團直哆嗦,宋縣長用雙手按住頭上的哥薩克騎兵帽正向遠處的高地上跑,他的宋字大旗早已被鬥毆者從茶包上取下來變成了打架的武器。

    軍人的面子、團長的面子被沉穩無邊的草原吞噬了,被忘我戰鬥的牧人忽略了,他們在頃刻間捲入藏人千年的習俗——先兵後禮。「奶奶的,來人!」他高聲喊道。「到!」王參謀用手摀住頭從鬥毆者的胳膊肘下鑽到團長的面前,「奶奶的,先把這四個哭鬧得心煩的婆娘帶到宋縣長那裡,再叫吳排長帶領弟兄們進行勸解,不行的話鳴槍警示,還不行的話,還不行——」他從嘴裡吐出帶血的黏黏的唾液,遲疑了片刻,下定決心說:「還不行的話就給老子動武!」

    在王參謀的攙扶下劉團長罵罵咧咧地朝宋縣長撤離的高地走去。

    一路上令劉團長氣得跺腳的是,剛才他在腰間拔出手槍砰地朝天上開了一槍的同時,接到槍聲命令的士兵也舉槍朝天鳴示,奇怪的是聽到槍聲後的牧人瞬間停止了鬥毆,紛紛四處張望,當他們弄清這槍聲是軍人發出的之後,鬥毆的雙方又繼續開戰。

    「奶奶的,無法無天了。」劉團長一手摀住腫得高高的嘴角,一手舉著望遠鏡,看見混亂不堪的肉搏才知道鳴槍警告是徒勞無益的。這是經驗外的新問題,過去在內地平息刁民鬧事的事件中,只要鳴槍示警,刁民們就像躥草雞一樣立刻跑得無影無蹤。今天的陣勢與內地大不一樣,儘管一個排的士兵持槍擠在鬥毆的人群中間,但很快就被由穿泥巴色羊裘藏袍的群體所淹沒,除了漫天亂飛的石頭和明晃晃的藏刀在空中揮舞外,握著熱兵器的軍人已被冷兵器熱情喚起的藏人冷落在一旁,彷彿相隔在不同的時空中。所謂的由現代化武器作後盾的秩序被暴風驟雨般的部落使命沖淡了,消解了,牧人的痛感完全被某種激情取代了,夢幻在發生,夢幻在繼續。

    高坡上劉團長和宋縣長在對視中面面相覷、似夢非夢。宋縣長無奈地說:「藏人的生死觀不像漢人那樣只有今生,沒有來世,死了就死了,因此,總在行事前要問為什麼?而他們是生死在輪迴中,死就是生,生就是死,沒有什麼行事前的顧忌。農耕有框架,遊牧無遮攔,差異就在此啊!」

    混戰仍在繼續,許多失去主人的馬匹被突然飛來的亂石擊中後,痛苦地嘶鳴著朝沒人的空地上狂奔;與鬥毆兩個部落沒有關係的其他部落的牧人則站在石頭飛不到的地方觀望;牛麥土司嘶啞的嗓門無論怎麼勸阻都無濟於事,他只好命令他的管家騎馬火速去請距賽馬場不遠的尼瑪大活佛來平息這場惡性事件,「看來這場要出人命的群毆只有尼瑪仁波切(仁波切,大寶貝之意)才能平息。」他目睹被貢布打得滿臉血污的嘎多像一攤水倒在貢布腳下,土司一個勁地直歎息。

    兩個部落為面子不要命的激情使劉團長很快悟出,草原部落完全沒有軍隊和法律的概念,在這片山高皇帝遠的閉塞之地就是有法律他們也全然不將它放在眼裡。彷彿軍隊只是穿著同樣服裝,走同樣步伐,吃同樣飯食的像牛群羊群一樣的集合體,而這一集合體與部落之間的爭鬥是聯繫不到一起的,他們似乎對軍隊和秩序的必然聯繫全然不知。總之從鬥毆的專注程度表明,他們極大地忽視了軍隊的存在。這大大地惹怒了這位自恃有槍就能打遍天下的團長,「打呀,殺呀,牛打死牛填命,老子現在不管了!」他故意說給旁邊的牛麥土司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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