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36章 奪命野三關 (2)
    是的,齊岳山隧道出口工程,中鐵十五局前赴後繼更換了12任指揮長和項目長,最長的干了3年,最短的只幹了一個月。有上級領導調整撤走的,也有自己要求撤走的。大戰當中頻繁換將,本是艱難工程之大忌,卻又毫無辦法。短短的300多公里鐵路,放在別處很快就會竣工,人們卻在大山裡一連干到第七個年頭,至今仍未完工。從2003年和2004年進場施工的項目負責人,鮮有幾人能夠干到2009年。

    朱鵬飛老總說:這種情況,在整個中國鐵路戰線上,是極其罕見的。甚至包括宜萬總指揮部這個領導集團,也發生了大的波折。中間一段時間,曾經由武漢鐵路局承擔過總指揮部職責,想不到困難這麼大,犧牲這麼大,又被迫改回來,由鐵道部重新主持指揮,咬緊牙關幹下去。是兩度「逼上梁山」的。我們是部屬工程管理中心,卻直接靠前指揮一條短線的建設,這在鐵道部也是沒有過的事。現在,我和張梅絕不能退下去,再退下去,總不能讓國家鐵道部的部長副部長來指揮吧!這不是開什麼玩笑……

    我在宜萬鐵路上走著聽著聊著看著,人們常常拿這條路,與著名的青藏鐵路相比較。這裡,許多人都是從青藏鐵路凱旋的幹將,張梅和朱鵬飛老總也是青藏功臣。然而人們普遍認為,宜萬鐵路比青藏鐵路犧牲更大、施工更難。青藏線的設計基本上穩定不變,主要是前期解決凍土問題,施工中克服缺氧問題;一旦開工,萬馬奔騰奮勇向前,都能完成預期任務。想不到鐵軍迎戰宜萬路,卻步步凶險處處難。6年來,中國頂級的工程院多位院士,5次親往戰地考察;先後3次舉行高端工程技術研討會。這是目前中國在建的所有基礎工程中,規格最高、陣容最強的科研景觀了。院士們和施工指揮者既要解決世界級技術難題,又要確保人身安全。這兩大問題實質上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必須在不死人的前提下把工程進行到底。

    施工技術難題,確是世界級的。

    人身生命安全,也是世界級的。

    世界上最寶貴的,還是人的生命。

    張梅和朱鵬飛兩位老總,時常重複說:工期長,投資大,施工難,生活苦,並不真正可怕,我們最擔心的,也是部領導最重視的,還是事故風險,死傷人命。

    極度擔心的危害,更加恐怖的災難,竟然又一次發生了!這一次,比前頭任何一次都慘。

    宜萬鐵路另一處艱險工程,名為高陽寨隧道。施工單位是著名王牌軍中鐵隧道局。山間一條重要公路——318國道,從隧道附近通過。路上車水馬龍,客貨車輛川流不息。車輛駛近隧道附近,就到了巴東縣野三關鎮。讀者們早已知曉,恩施公路坡陡彎急,兩側群峰聳立,平日裡頻頻發生事故。凶險地段,野性十足。近年來,交警們和司機們未及想到,鐵路隧道的日夜施工,會進一步給公路行車帶來生死隱患。是的,施工中無數次在大山肚子裡開炮,在隧道口附近施工,早已震鬆了高懸於公路上的半座山岡。連綿秋雨注入石縫,冬天結冰,凍裂岩層;春天融化,山體疏鬆;夏日雷電,摧擊巖根。然後,週而復始,春夏秋冬,在人類毫無察覺的時候,大山終於崩裂,無可挽救地垮塌下來,形成災害。

    此次山體垮塌的時間,是2007年11月20日上午8時44分。當時,伴隨著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響,飛煙騰空而起,山體垮塌岩石總量達到3000立方米,最大一塊巨石重達2000多噸。

    繁忙的318國道被攔腰截斷,塌方地點在1405公里處。人車無法通行,只有鳥兒可以飛過。所有聞訊而來的鐵路指揮者們,心跳驟然加速,胸口憋脹。

    待到塵埃落定,人們舉目望去,一座小山堆起在公路上,表面看時,似乎並沒有生命的掙扎。

    要搬走這座小山,工程艱巨。

    大量碎石之下,究竟埋葬了什麼?

    很快,驚聞飛報,山體垮塌時,山崖上有工人正在施工,至少有4人被亂石掩埋。

    又一次大規模的搶險開始了。30年來,中國大地上,建造沒有停止過,搶險也沒有停止過。當天,由於埋人不深,搶險隊員從亂石堆中挖出了4名落難者,1人受傷獲救,3人死於非命。

    可以喘口氣嗎?不可以。誰知亂石堆中還埋葬著什麼?

    陰雨飄忽,蒼天泣悲,但願悲劇到此為止,悲劇應該立刻停止啊!可怕的是,亂石堆中,更恐怖的悲劇面紗,還遠遠沒有揭開。

    高陽寨更多的死難者

    高陽寨隧道山體垮塌後,第二天,人們繼續搬運公路上那座小石山。鮮血淋漓的3具屍體已經抬走。318國道短期內難以通行,交警們指揮疏散往來車輛,全部繞行水布埡公路而去。

    注意!從塌方地點由東向西行駛約200公里,可以到達利川市客運站。20日上午,客運站得知318國道巴東段野三關,因大塌方而斷路,便通知尚在運營的行車師傅們避開巴東野三關,繞行往復。多數車輛行駛正常,沒有問題,卻發現偏有一輛大客車失去了聯繫。這輛客車於19日上午駛離上海西站,經過一天一夜長途奔馳,跨越多個省市,應於次日下午2時左右回到利川。該車離開上海時,當班司機回報稱,全車載客30名,加上2名駕駛員,全車共計32人。20日下午2時,利川客運站準備正常接車,不料,很久很久沒有接到。車站給兩名當班司機撥打手機電話,前來接人的親友也給車上旅客撥打手機電話,奇怪的是,所有手機全部關機了。車站立即向恩施境內多個站點通話咨詢,所有站點均稱未見此車。這麼大一輛客車,它能跑到哪裡去?怎麼會神秘失蹤呢?亦可能,該車在駛離318國道後,繞行便道,進入了沒有手機信號的盲區,所以大家的手機都打不進去?這在汽車長途運行時,經常遇到。還可能,客車繞行中,被長時間堵滯了?

    21日,車站繼續與該車聯繫,未果。許多顆心便懸了起來。客車駛離上海,即便第二天因故推遲回站,第三天無論如何也該到達,至少應該報信說明情況。事不宜遲,客運站當即派出小組,沿國道驅車,向巴東方向尋找。可歎這輛牌號為「鄂Q—20684」的大客車,確實神秘失蹤了。

    21日下午4時,客車3日不歸,運業公司正式向利川市交警大隊報案。

    從這時起,沿途諸多交警執勤站點開始尋查此車。野三關交警中隊隊長陳發容、值班民警陳開明、巴東交警大隊向定勇副隊長等大批交警行動起來。經過一系列縝密排查,證實這輛大客車曾在20日大塌方當天,於早晨8點25分駛過前方柳樹坪檢查站,駛向野三關塌方地點。同時從接客親友中得知,有人在8點37分前後,曾經和車上旅客互通手機電話,有過歡聲笑語。通話中,手機突然中斷信號,此後就再也打不通了。天啊,從柳樹坪檢查站到大塌方地點,大約正是20分鐘車程。

    交警們真不敢往下細想,卻又必須冷靜推導下去:客車駛離柳樹坪,繼續前進,十幾分鐘後旅客還與親友通過話,那麼,此時此刻此車,是不是恰恰到達了1405公里處?大塌方突然爆發,一瞬間,客車被3000立方米岩石掩埋啦?

    如果真是這樣,該是多麼可怕。

    如果不是這樣,客車哪裡去了?

    兩天前在現場搶救落難者,為什麼沒有發現絲毫蹤跡?

    繼續查!既然,確認晨8時25分客車駛離了柳樹坪檢查站,那麼,下一個站點——野三河收費站是否有過該車通行記錄?監控答案是:該客車沒有通過這個站點。

    壞了!

    恩施州公安局急報偵測結果:車內乘客最後通話信號,恰恰消失在大塌方地段。

    客車出事地點終被鎖定,鎖定在最不該出事的山體垮塌位置。

    自上而下,人們心驚肉跳,不敢相信這個無比殘酷的事實。這是大事故,是極端恐怖的大事故。打開電腦網絡,網上跟帖吵成一片。事故驚動了宜萬鐵路開工以來前所未有的最高層: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作出重要批示,政治局常委、中央政法委書記周永康指示搶救大行動,國家安監總局局長李毅中派出調查組前往恩施,國務委員華建敏、鐵道部部長劉志軍全力部署落實搶險方案,湖北省省委書記羅清泉、常務副省長周堅衛,連夜召開緊急會議。前頭提到的鐵道部副部長盧春房、國家安監總局副局長王德學、湖北省副省長任世茂,重新率隊趕赴事故現場,第二次指揮挖掘搜救。恩施州委書記肖旭明、州政法委書記曾祥國、副州長王建民組織當地縣鄉力量,全力配合挖掘。

    在巨大的塌方石堆裡,到底有沒有這輛客車?車上的32名司乘人員都在車裡嗎?誰也不知道,誰也說不清啊。

    中鐵隧道局大批搶險隊員,開動多輛大型機械趕赴現場。到跟前一看,以盧春房、任世茂為組長的搶險領導組,包括當時的宜萬鐵路總指揮張生學,卻誰也不敢下達挖掘指令。這是因為,在可怕的1405公里處,在大塌方頭頂半空中,仍然高懸著一塊巨大山體,是大塌方剩餘下來的一個不安定部分。它的下部已經塌空,上部隨時可能飛撲大地,造成二次災難。那麼,搶險工程第一步,不是迅速開挖,而是以爆破方法,引導那塊高懸的山體塌落下來,然後進場挖掘。

    方案實施,巨石塌落,地面上的山包更加龐大猙獰。一整天,就這樣過去。

    黎明時分,生命探測儀開始上陣工作。突然,報警器鳴響起來——山體之下還有生命呼吸嗎?人們難以作出準確判斷。「刷」地一聲,一群野貓,圓睜怪眼,從廢墟裡躥了出來,它們像幽靈一般,斜瞅幾眼驚恐的人群,轉身消失在野嶺草木之中,撼人心魄。

    幾十個小時過去,搶險者急紅了雙眼。大石塊根本搬不動。仍需實施爆破。干啊,多打眼,少裝藥,弱爆破,快清渣,一步一步,向小山包的核心掘進。

    「光當」一聲,鋼鍬碰到了大客車的鐵皮殼,再敲一下,叮噹作響,確實是那台大客車的鐵皮殼。

    頓時,全場沒有了吵鬧,全場肅靜下來。

    一連數日,人們雖然拚命挖掘不停手,但是總不願相信,大客車果真被埋葬在這裡。現在,一切得到了無情證實。32名行路者,早已沒有了生命信息。

    探險者把手腳放輕下來。在肅穆的挖掘中,客車殘骸一點一點地暴露在佈滿陰霾的天空下。

    這是人世間極其罕見的慘劇。整個車體被岩石砸扁,最低處不足半米高。一個個生命變成一攤攤慘白而又模糊的「人紙」。

    周昌發後來告訴我,那時候,他眼裡浸滿淚水,始終沒敢走到客車近前去細看一眼。多數人和他一樣,在插不上手的情況下,都不敢走上前去。

    車體分割,現場消毒,殘屍拍照,血樣採集,遺體裝袋,遺物登記,這些工作是多麼沉重啊。此次大塌方,造成3位施工者、32位司乘人員慘死。一共35人。宜萬鐵路開工以來,前前後後的犧牲者,急劇上升到將近70人,傷者無計。

    我這裡用兩個章節的篇幅,向讀者們簡略地報告了宜萬鐵路工程的殘酷性。此後,斷斷續續,又有十多人悲慘犧牲。我不想作出任何渲染,更不想作出任何無足輕重的述評。在死者亡靈面前,我們活著的人,還是少說一些空話,多多緬懷他們吧。他們是這條艱險鐵路和整個中國現代化道路的奠基石。

    中華民族,一百年卓絕奮鬥,為了自身富強而付出的代價,實在太慘烈太沉重了。我想,宜萬鐵路建成之日,能不能為這些死者立一塊紀念碑呢?把他們的名字刻在碑上,讓我們的子孫永存一份哀思。

    近些日子,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年,紀念建國六十週年,隆重讚譽巨大成就,好話聽得比較多。還應當增加一句話:國家的發展,輝煌的成就,全民族的進步,是用巨大犧牲換來的。

    宜萬鐵路建成了嗎?宜萬鐵路什麼時候通車呢?我們寫到這裡的時候,是2009年6月16日,宜萬鐵路仍然沒有全線貫通。在最後的齊岳山隧道裡,還有200米極端危困的地段,擋在了中鐵十二局項目指揮長董裕國面前,擋在了總指揮部張梅和朱鵬飛兩位老總面前。國家工程院士們上去好幾次了,暫時還不能力克難關。我將收拾行囊,離開北京案頭,再一次到恩施工地上去走走看看,期待續章。

    書生無用,只能擲筆三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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