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上) 第43章 第三部·1929商人的抗爭 (4)
    多年來,閻錫山在山西採取的是休養生息的政策。1930年前後,他提出「造產救國」的口號,成立經濟建設委員會,制訂了山西省政10年建設計劃,組建了山西人民公營事業董事會,大力投資創辦公營企業,如山西銀行、兵工廠、煉鋼廠、機器廠等。他還組建了一家西北實業公司,自任總經理,近10年中改造及創建企業33個,擁有員工2萬人,成了一個涉足多個產業的「工業托拉斯」。其平均資本是全國2800多家最重要工廠均值的6倍,其機器廠工人佔全國機器工人總數的40%,煉鋼廠可產48種合金鋼,技術和產能在全國首屈一指。到1937年,山西形成一個龐大的國營資本體系,資產達到2億元,成為一個穩定、繁榮的「模範省」。與山西情況相近的是廣東省,兩省的國營工業資本額竟佔到全國地方國營工業資本總額的60%。據許滌新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一書中的研究,到1936年,中央政府控制的國營工業資本總額為1.16億元,地方國營工業的資本額為1.56億元另加61.6萬兩白銀,後者的成就超過前者。

    除了山西、廣東的實業發展之外,東北是一個更特殊的情況。跟閻錫山一樣,奉系軍閥張作霖、張學良父子曾經長期統治東三省,號稱「東北王」。到1929年前後,東北形成了以鋼鐵、煤炭為中心的重工業體系和以糧食加工、紡織、食品工業為中心的輕工業體系,其規模已經比肩江南。當時國內僅次於上海的國際大都市是哈爾濱,有34家外資銀行在哈埠開設分支機構,它與巴黎、紐約等國際金融中心直接業務往來,哈埠的金融動態左右遠東的金融形勢,在哈爾濱的外國商業機構達1809個。

    在1928年,以出超實際利益比較,哈爾濱的濱江海關穩坐全國六大海關頭把交椅,成為全國最大的麵粉生產和出口基地、酒精和啤酒生產基地,而遼寧的大連是僅次於上海的全國第二大海港。1928年5月,哈爾濱車站已經可以出售直達歐洲各城市的客票。1931年,日本悍然發動「九一八」事變,霸佔東三省,建立滿洲國。在後來的14年裡,日本先後投資20億美元用於交通運輸網絡和工業化建設,滿洲全境的鐵路裡數達到6000英里,公路約6萬英里,為全國鐵路、公路最密集的地區,煤的產量達3000萬噸,鞍山鋼鐵廠每年能生產200萬噸生鐵和150萬噸鋼,眾多的機器、化學製品、汽車甚至飛機工廠建成。大連、長春和瀋陽相繼成為大工業城市,其中長春是亞洲第一個全面普及抽水馬桶和管道煤氣的城市。費正清在《美國與中國》一書中認為:「滿洲作為一個工業基地,在日本人的開發下,其工業產值超過了中國其他地區的總和。」

    對1928~1937年這10年進行評價是十分困難的,這在史學界一直眾說紛紜。

    整體而言,這段時間的經濟成就還是顯著的。國民政府在收回國家經濟主權以及重建金融秩序上的努力值得稱道。在中央政府及地方軍閥政權的努力下,工業經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以扶持國營事業為宗旨的國家主義成為主流的經濟思想。強大的國家主導意志,產生了聚集能量的專制力量,並提高了投資的效益和效率。經過這一段集中式建設,中國基本完成了重化工業和全國運輸網絡的佈局,也完成了諸多中心城市的市政建設。

    與此同時,私營資本集團受到了壓抑和排擠,國營體制內在的制度弊病無法避免。早在1935年,一個叫A·H·約翰的英國人便在《中國的貿易與經濟:1933–1935》一書中觀察到:「中國的工業投資,尤其是在那些享有壟斷便利的領域中,官方的參與常常導致企業運營過程中對技術和商業因素的忽視,並因政局的變動而導致企業行政管理的非連續性。」民國經濟學家方顯廷的評論更是生動:「我們國營事業,證諸以往,率皆有始無終,議而不決,決而不行,為政府之慣技。計劃迭出,實行無期,堆積案頭,徒壯觀瞻。」

    除了體制的弊端之外,一個更具危害性的流弊是,在國家主義和發展國營實業的大旗下,官僚資本迅猛壯大。國民黨政府最主要的經濟操盤人宋子文、孔祥熙及張靜江等人都擁有龐大的私人資本,由實業而入政府服務的諸多人士也身兼政經兩職,他們成為困擾經濟健康發展、滋生嚴重腐敗現象的最大毒瘤,最終導致了政權的合法性危機。

    1929年之後,國家力量如日中天,群星頓時黯淡失色,中國商業界告別了市場型企業家輩出的時代。此景再現,將在整整50年後的改革開放時期。其間,唯一的「異數」,是一個遠離中央控制範圍的企業家。

    這年開春,盧作孚(1893~1952)從一個叫譚謙祿的商人手裡買下一艘輪船,改名「民望」,這是他的民生輪船公司的第三艘船。從此,民生逐步成為重慶長江水段最主要的民營航運企業。這個人有著典型的川人長相,面龐瘦削,個子很小,看上去顯得十分文弱,做起事來卻幹勁兒十足。這一年他才37歲,但是見到他的植物學家胡先則在一篇《四川傑出人物盧作孚及其所經營之事業》一文中描述說,「在人眼裡已是貌若五旬,鬚鬢蒼白」。胡先繼而說,一經接觸,就能感受到盧作孚的理想家氣質,他目光冥然而遠,聲音清而尖銳,辦事的熱忱,捨己為人的精神,處處都像個宗教改革家。這是一個亂世中的理想主義者。

    盧作孚出身貧寒,父親是一個麻布小販。他少年時是一個「愛國憤青」,18歲就加入了同盟會,能把孫中山的《建國大綱》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他只有小學學歷,卻當過算術老師、國文教員、《川報》主筆和總編。快到30歲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亂世之中,靠一支筆不但救不了國家,甚至連自己的生命也被虛耗。他曾去南通拜訪張謇,目睹「狀元企業家」的實業發達及南通面貌的更新,一時頗受鼓舞,終於下定了投身實業的決心。1926年10月,他籌集5萬元創辦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購船一艘,來往於重慶到他家鄉合川縣的航運生意。

    盧作孚是文人出身,卻有驚人的商業天才。當時長江航線上的民營船運業非常落後,航期不固定,往往客滿才發,客運與貨運也混攪在一起,船上髒亂不已,客戶服務更是談不上。民生在制度設計上有許多創新,比如定期航行,新辟航線,以客運為主,避開以貨運為主和船舶擁擠的航線,再就是穩定運價,建立信譽。盧作孚為公司設計了很多基本管理規則,從「經理須知」、「船長鬚知」到「駕駛員須知」、「輪機須知」、「理貨須知」、「茶房須知」、「水手須知」,實際的工作方式、程序,從早到晚,從開船到靠岸,應有的工作都規定得詳細無遺,分工明確,責任到位,從一開始就儼然是一個現代的航運企業。長江有一個冬季枯水期,航運往往無法保證四季定期,盧作孚的第二條船就是專門在上海定造的,載重只有34噸,吃水很淺,適合枯水期航運。

    當時的四川省被川系軍閥劉湘、楊森控制,名義上服從南京政府,卻是割據的局面,所以,盧作孚的事業沒有受到國民政府的國家主義的影響。到1929年,民生三條船的總噸位不足230噸,還不如許多公司一條船的噸位,但盧作孚卻雄心萬丈,決心以小搏大、統一整個長江上游的航運業。他實施了有效的兼併策略,將重慶上游至宜賓一線、下游到宜昌一線的華商輪船公司逐步吃掉。民生的原則是,只要願意出售的輪船,不論好壞,民生一律照價買下。願意與民生合併的,不論負債多少,民生一律幫他們還清債務,需要現金多少即交付多少,其餘的作為股本加入民生。賣船給民生或併入民生,所有船員一律轉入民生工作,不讓一個人失業。接收一條船,就按民生的制度運轉。到1931年前後,民生船隻數達到12艘,總噸位擴張到1500噸,員工人數500多人,已成長江上游最大的民營航運企業。

    盧作孚從投身商業的第一天起就懷抱著濟世的理想,因而有著特別的焦慮與悲憫。在日後一篇總結畢生經商心路的文章《一樁慘淡經營的事業》中,他寫道:「我自從事這樁事業以來,時時感覺痛苦,做得越大越成功,便越痛苦。」年輕時的他崇尚革命,時刻準備做一顆喚醒民眾的「炸彈」,而成為企業家後,卻心境大改,願意以更為建設性的方式來實現改善社會的理想。他自比為「微生物」。他說:「炸彈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毀滅對方,你應當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別大,才使人無法抵抗。」張謇式的理念成為他的目標。

    在民生事業規模初具之後,他便倣傚張謇在北碚開始社會試驗。北碚是重慶附近的一個地區,山嶺重疊,交通困難,地處四縣之交,兵匪橫行,無人管束,城區骯髒混亂。盧作孚就在這麼一個地方實踐他的理想。從1927年起的三年裡,他建起了中學、工廠、醫院、科學院、公園和植物園,倡導文明、整潔和健康的生活。他沒有像張謇那樣投入巨額資金改善北碚的硬件設施,卻把大量人力、物力投注於人的教育。在所有的新設機構裡,他聘請的都是20多歲的文化青年,試圖以清新的朝氣一點一點地改變沉澱千年的陋習。他的工作竟然收到了讓人驚奇的成效。到20世紀30年代初期,北碚已成為四川境內最先進的地區,著名記者杜重遠曾到北碚訪問。他在重慶時,觸目所及的是衣冠不整的軍人、烏煙瘴氣的鴉片館和妓院以及委靡的民眾,但一到距離重慶市區僅僅幾十公里外的北碚,卻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杜重遠讚歎說:「昔稱野蠻之地,今變文化之鄉。」北碚大名從此傳聞天下,成了繼南通之後的又一個「全國模範之地」。

    盧作孚的思想中有十分樸素的社會主義色彩,在《建設中國的困難以及必循的道路》一文中,他曾經很詳盡地寫道:「我們的預備是每個人可以依賴著事業工作到老,不至於有職業的恐慌;如其老到不能工作了,則退休後有養老金;任何時候死亡有撫恤金。公司要決定住宅區域,無論無家庭的、有家庭的職工,都可以居住。裡面要有美麗的花園,簡單而藝術的傢俱,有小學校,有醫院,有運動場,有電影院和戲院,有圖書館和博物館,有極周到的消費品的供給,有極良好的公共秩序和公共習慣。」在後來的10餘年中,他確實也是這麼實踐的。

    盧作孚的實業和名氣越來越大,但他本人卻保持著苦行僧式的自律生活。他曾在民生公司的會議上描述自己的作息時間:「我從早上七點半邁進公司的大門,一直要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夠回家。」身為企業總經理,他的夫人、孩子坐民生輪船,一樣按職工家屬買半票的規定買船票,和其他乘客一樣排隊等候上船,規矩地坐在艙裡。有時被船員認出,請他們到經理室去坐,他妻子堅持不肯。民生公司為職工在重慶修建了一個「民生村」宿舍,全部是平房,一家人住一套。但是,盧作孚本人卻沒有搬進去住。他的家租住紅巖村2號,那是一棟一樓一底的房子,住了四家人,廁所在房子外面的菜地裡。美國《亞洲和美國》雜誌描述過他的家居環境:「在他的新船的頭等艙裡,他不惜從霍菲爾德進口刀叉餐具,從柏林進口陶瓷,從布拉格進口玻璃器皿,但是在他自己的餐桌上卻只放著幾隻普通的碗和竹筷子。甚至這些船上的三等艙中也有瓷浴盆、電器設備和帶墊子的沙發椅,但成為強烈對照的是,他那被稱為家的六間改修過的農民小屋中,圍著破舊桌子的卻是一些跛腳的舊式木椅。」這段文字,如金如玉,百年不朽,照出了一個中國企業家的銳度和高遠境界。

    1930年開春,盧作孚出川東行,考察華東、華北和東北等地,歷時半年。5月,他再度來到南通,此時張謇已離世四年。他停留三天,參觀了張謇所創的學校、工廠和公共事業,斯人已亡,舊景猶在,盧作孚感傷與感奮交集。他對友人說:「我羨慕張先生的精神,羨慕他創造事業的精神,尤其羨慕他在無形中創造出偉大事業的精神。」他還來到無錫,參觀了榮家兄弟的麵粉廠和棉紡廠。之後,他考察東北,在那裡,他目睹了日本人的經營活動,並深深震撼於日人的治理能力。「第一是秩序。從大連碼頭,沿著南滿鐵路,凡日本人經營的市場、車站和火車都秩序井然。第二是準確、清楚。從指引方向的地圖、路標,到參觀時介紹情況,凡數字都準確,凡情況都清楚,事業中的工作人員,都明瞭事業的全部情況。」正是在這種「有序」中,曾經當過報社主筆的盧作孚預感到了國家所可能面臨的磨難。他在遊記中寫道:「德國已成過去,俄國尚有所未知,日本則方進取未已,為東北最可顧慮的問題,十分緊迫,尤其是我們應該覺悟的。」

    東行歸來後,他把所寫遊記感觸編成《東北遊記》一書,分送親友政要。他在序言中說,看到日本人在東北的所作所為,才知道他們的處心積慮,才對「處心積慮」這個詞有了深刻的理解。

    他的這個預感竟很快變成了噩夢般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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