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上) 第32章 第二部·1919廣場背後的人 (3)
    到1919年11月,一個出生於土邦首領家庭、在英國倫敦大學受過西方教育的律師莫罕達斯·卡拉姆昌德·甘地發起了「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他宣佈了一系列與英國政府「不合作」的內容,包括退還英王所授爵位、勳章,辭去在地方機構中所任公職,不參加殖民政府的一切集會,抵制英國殖民教育等等;在經濟上,則抵制外國產的商品,特別是英國產品,他號召所有印度人應該穿土布,而放棄英制織布。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成為印度人民反對異族統治的主要手段,它十分曲折而反覆地進行,一直到1947年,印度終於宣告獨立,甘地因此被視為「聖雄」和「印度國父」。

    後世學者常常將1917年的蘇聯「十月革命」與「五四運動」聯繫在一起探究,卻很少有人觀察到幾乎同時發生的印度「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事實上,1919年的中國思想界受到了來自南北兩大社會思潮的夾擊式影響,至少在經濟領域,保守的企業家階層的選擇與甘地的非暴力主張很可參照。

    回望1919年中國之運動,真可謂轟轟烈烈,就像燈火輝煌的列車在暗夜中一閃而過,給人留下的是若有所失的暈眩感。在此後的四五年裡,文化界群星璀璨,思想空前活躍,各種政治力量和主張自由萌生,其中對歷史影響最大的事件是1921年7月23~31日,陳獨秀、李大釗和毛澤東等人在上海(後轉到嘉興南湖)組建了中國共產黨,它不久將崛起為一支強大的力量。而在企業界,雄心勃勃的新興企業家們開始試驗他們的政治理想。

    自袁世凱之後,北洋政府因軍閥割據和財政拮据,一直顯得很弱勢,這客觀上讓企業家有了博弈的空間。1920年秋,中央政府決定發行政府債券。12月,張公權領導的銀行公會在上海舉行會議,以舊債券清償不力為理由,拒絕認購所有債券。在北京掌權的段祺瑞十分惱火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派代表與銀行家們談判,最後同意建立統一的國債基金會,將關稅餘額作為償債基金,再由英國人掌控的海關總稅務司作為第三方管理。這種跟中央政府叫板的事情在當時並非個案。早在兩年前,上海總商會還拒絕派人北上參加農商部組織的經濟發展研討會,理由是「鑒於困擾國家的動亂局面,經濟和商業陷入混亂,沒有必要浪費時間參加此類會議」。

    在對中央政權失望的情形下,企業家們接受了空想社會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思潮,嘗試重建中國的社會秩序。其努力的方向主要有兩個:一是建設模範城市或試驗公社,一是創立城市自治機制。

    中國人向來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濟世理想,對企業家來說,天下太大,那就去治理眼皮底下的那片土地吧。在這方面,張謇是一個最值得紀念的典範。從1903年開始,他就致力於家鄉南通的城市建設,大生紗廠的很多利潤都被他投入到公共事業上。將近20年下來,南通已成當時中國最出名的縣城。1920年,一位訪問者描寫他看到的南通:「在登岸以前,我們就已感受到她的現代氣息了。大道旁柳樹成行,滿載麵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車、汽車在奔馳,高聳林立的煙囪在冒著煙,工廠的機器轟鳴聲在迴響——一個歡快勞動的日子又宣佈開始了。在江岸邊建有現代化的碼頭和倉儲設施,通過現代化的公路和運河,運輸線四通八達。……登上狼山山頂,一幅動人的壯麗圖畫展開在我們眼前。在南面奔騰著雄偉的長江,它的水上運輸繁忙。在西面靜臥著南通城,屋頂、煙囪、城門樓依稀可見。到處都顯示著滿足、快樂和繁華。

    我們看到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耕種,並由田間小路分割成幾何形狀。……在居住區內有大量精心種植的樹木,這也是這裡的一個特徵,在中國其他地區沒有類似的情況。」上海英文《密勒氏評論報》主筆J·B·鮑威爾(JohnBenjaminPowell)也是在這一年到訪南通,他稱之為「中國大地上的天堂」。他在報道中寫道:「張謇以及他的兄長張、他的兒子簡直可以用『君臨天下』一詞來形容,除了童話故事中對待臣民就像對待子女一樣的慈善君王外,可能無人可與之匹敵,而在南通州這卻是事實。」1922年,中國科學社在南通舉行年會,梁啟超到會,稱之為「中國最進步的城市」,文學家魯迅的朋友、日本人內山完造稱南通是一個「理想的文化城市」。同年,北京、上海的報紙舉辦「成功人物民意測驗」,投票選舉「最景仰之人物」,張謇得票數最高,這一年正好是他70歲大壽。讓人感慨的是,也正是在這一輝煌的時刻,張謇的企業突然冒出了危機的苗頭,他將很快陷入無法自拔的泥潭。

    不過在1922年,南通模式還是如此的迷人和讓人感奮,在很長時間裡它成為企業家的夢想。也是在這一年,老買辦朱葆三在上海郊區購置1000畝地,設想建立一個類似南通的試驗城。而榮家兄弟則嘗試著在自己的工廠裡搞了一個「勞工自治區」。「自治區」設在家鄉無錫,建有男、女職工單身宿舍和職工家屬宿舍,宿舍分區、村、室三級,由工人自己推選各級負責人員進行管理;還興辦了食堂、儲蓄所、合作社、醫院、工人夜校、子弟學校、圖書館、電影場,乃至公墓、功德祠、尊賢堂,工人從生活、教育、文化娛樂、勞動保險到生老病死諸多方面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可謂社會功能一應俱全,宛若一個獨立的「公社」。到後來,為了處理各種糾紛事宜,「自治區」內還設了一個工人自治法庭。「自治區」的建立,一方面實踐了榮家兄弟的社會理念,另一方面也直接帶來了生產效率的提高,榮德生經常在週末集體訓話時宣傳自己的「自治主張」:「廠方的利益,就是各工友的利益,勞資應該充分合作,團結一致,否則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如果說,張、榮等人的試驗著眼於家鄉的重建,那麼,另外一些人則有更大的抱負,他們試圖在某些城市建立自治型政府。

    企業家的政治熱情一方面是被逼出來的,另一方面也是不清晰和幼稚的。1921年10月,在商會聯合會的年會上,很多年輕的會員提出了參與政治的呼籲。一個叫唐富福的人在發言中大喊:「我們用不著仰賴某個個人,世上從來沒有救世主……現在該是商人面對現實,擺脫陳舊的不參與傳統,投身政治的時候了。我們拒絕將我們所主張的開明政治與那種黑暗的政治混為一談。如果政治是黑暗的,而我們卻接受其統治,豈不成了奴才和背叛者了嗎?我起誓,我決不!中國商人要拯救這個國家。商會總是以不參與政權為自己的榮譽,但在今天,這種節制卻是我們的恥辱。」這番演講刊登在了當時的《北華捷報》上。唐富福的論點在年會上引起共鳴,穆藕初等人也認為:「實業界人士務實不聞政治的陳舊觀點,是不值得讚賞的。應團結起來,採取適當的方式,推動政府改善國內局勢。」

    企業家階層的參政和自治理念得到了自由派知識分子的呼應,胡適、丁文江等人提出了「好人政府」的概念,就是由「好人」來管理政府,依靠專家解決專門問題。所謂「好人」,就是知識分子和企業家階層,「即以現身從事農工商業及勞動者執政,而除去現在貴族軍閥官僚政客等無職業者執政」。

    為了實踐商人主政和「好人政府」的主張,各地商會先後都提出過千奇百怪的設想。1923年3月,漢口總商會向國內各主要城市的商會發出了一份《保護商埠安全議案》,提出以中世紀歐洲的漢薩同盟為倣傚,建立一個「真正的城市聯盟」。漢薩同盟是德意志北部的城市聯盟群,起源於12世紀中期,鼎盛於14世紀。它由富商和貴族發起,擁有軍隊和金庫,極盛時加盟城市多達160個。漢口的議案認為:「如全國各商埠能實行團結,聲氣靈通,勢力雄厚,舉國內外,誰敢予侮?」此案「看上去很美」,卻一點也沒有操作的可能。

    漢口議案提出後不久,上海的企業家更有過十分大膽的、鬧劇式的行動。

    年初,北京政壇出現動盪,直系軍閥曹錕打敗皖系的段祺瑞,控制了中央政權。在總統選舉中,曹錕用錢收買國會議員投票,每人5000元,受賄的議員共有480人,曹錕因此「選」上了大總統。6月,他把現任總統黎元洪趕出北京城。一時間,賄選醜聞臭遍全國,各地抗議聲四起。6月23日,上海總商會召開了一次會員大會,一方面通電譴責北京,另一方面宣佈上海獨立。他們組成了一個由70人組成的民治委員會,宣佈將以執政者的角色來管理城市。他們發佈公開宣言,擬訂行政章程,與曹錕政權電報交涉,一時忙得不亦樂乎。

    但是,民治委員會顯然缺乏合法性和實際的行政能力,只忙乎了兩個月,它就無疾而終了。企業家們的嘗試遭到了輿論的嘲笑,《東方雜誌》的一篇評論便諷刺說:「最可笑的是,上海商會妄欲組織商人政府,自認為民治委員會基本會員,一若除商人外無人民者,又若除上海商人外無人民者,更若除上海總商會之商人外無人民者,即此一端,其無知妄作已可悲矣。我們商人向缺乏政治常識,每激於一時熱情,殊不知盲從妄作,根本已錯。」其言刻薄,卻也點出了商人主政的三個缺陷:一是愛搞「小圈子」,二是缺乏民眾基礎,三是沒有明確的執政主張。令人好奇的是,唯一對總商會行動持鼓勵態度的是已經成為共產黨員的毛澤東。他在《響導週報》上發文《北京政變與商人》,認為:「上海商人業已改變從前的態度,丟掉和平主義,採取革命方法,鼓起擔當國事的勇氣……」

    企業家階層的自治努力在這之後數年內還將持續下去,每一次都因為缺乏民眾基礎和憲政理論支持,而顯得幼稚和缺乏持續性。在一個現代國家,自治政府及議會制度的真正確立,需要一個自由或穩定的社會環境,在那樣的社會內部,各種利益集團以公平協商的方式共存,可是,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內亂遠未停止,暴力隨時可能打斷和平的努力。因此,白吉爾把這一時期的失敗,稱為「一個不自由年代中的自由主義的失敗」。她評論說:「資產階級的作為,通常顯得模稜兩可,缺乏條理和毫無效力,在某種程度上,是由於它所處的政治地位的性質不那麼明確的緣故。」

    1920年7月,虞洽卿四方運籌,獲准建立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票券、棉花、布匹、糧油等均可在此交易。當時的上海,竟有140個各種各樣的交易所,是全世界交易所最多,也是最不規範、投機色彩最為濃烈的城市。虞洽卿的這個交易所是中國第一家正規、綜合性的證券物品交易市場。據記載,該所的首倡者是孫中山,他於1916年在北京約見虞洽卿,提出在上海籌建交易所。他對虞洽卿說:「交易所既成,亦可為革命聚積資金,誠乃大事矣。」靠辦交易所為革命籌錢,孫氏邏輯很能代表當時革命家的經濟思想。虞洽卿依計而行,數年乃成。虞洽卿出任理事長,借此成為上海風雲一時的期貨大亨。

    也是在這段時間前後,陳其美(他已於1916年5月遇刺身亡)的結拜兄弟蔣介石落魄滬上,也來投奔虞洽卿。虞洽卿慨然收留,安排蔣介石在交易所當上了一名經紀人,另一位浙江老鄉、革命黨人張靜江則出資4000元,讓蔣介石在交易所中佔了股份。不料蔣某人「革命有方」,卻經營無術,先是在買空賣空中賺了不少錢,緊接著又全數賠光還欠下一屁股債。百般無奈下,蔣介石躲到虞洽卿家中避債多日,然後決心南下投奔孫中山。為了躲避債主尾隨跟討,虞洽卿出主意讓他投帖拜青幫老大黃金榮為「老頭子」。

    黃金榮門徒黃振世日後記錄當時的場景:虞洽卿到八仙橋鈞培裡黃公館後,向黃金榮說明情由,要求錄收蔣介石為門生,黃金榮因為虞洽卿在當時商界地位高,勢力大,亦很想結交,所以對他提出的要求都無條件答應下來。又因為虞洽卿不熟悉投拜老頭子的手續,第二天陪同蔣介石到黃金榮處時,只投遞了一張寫著「黃老夫子台前,受業門生蔣志清」的大紅帖子,既沒有拜師應有的蠟燭、香,更沒有致送壓帖的贄敬。還因為黃金榮事先從虞洽卿處知道蔣介石的困難處境和拜師目的,同時也為了討好虞洽卿,所以非但不計較壓帖贄敬,還有心「慷慨」地贈送蔣介石旅費大洋200元,並且鼓勵他去廣州。分別以後,二人互不通信,日久以後也就時過境遷,淡然若忘了。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僅僅6年後,乾坤倒轉,這番江湖交情又櫱生出一段影響中國走向的歷史公案。

    不過在講述這段公案之前,我們要先來到1924年的中國,經濟蕭條在天災人禍的夾擊下突然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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