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下) 第1章 第四部·1938年:怪亂的「孤島」 (1)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艾青:《我愛這土地》,1938年

    1938年的上海被稱為「孤島」,這是一個十分貼切的隱喻。

    上海是當時世界上的第七大城市,人口僅次於柏林、倫敦、莫斯科、紐約、巴黎和東京。在1937年底的保衛戰中,城市遭到毀滅性的重創,美國歷史學家魏斐德(FredericWakeman)在《上海歹土》一書中認定:「上海乃是二次大戰中第一個被摧毀的世界大都會。」據《申報年鑒》記載,當時有4998家工廠、作坊的設備被毀壞,上海喪失了70%的工業能力。大量難民湧進只有10平方英里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致使人口從150萬猛增到400萬,數萬無家可歸者流落街頭。在最寒冷的冬季,上海街頭發現了1.01萬具屍體。

    自戰事爆發後,楊樹浦、閘北、滬西、南市一帶均被日軍佔領,但黃浦江沿岸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卻遭包圍而還未被進佔,市政之權仍操在租界的工部局手中。這一區域,對外交通保持暢通,對內交通也逐漸恢復,進出口完全自由,形成自由商業市場,遂成一特殊的「孤島」,其範圍包括東至黃浦江,西至法華路(今新華路)、大西路(今延安西路),北至蘇州河,南至肇家濱路的地區。著名的民國記者陶菊隱記錄道:「蘇州河一水之隔,一邊是炮聲震天,一邊是笙歌達旦,每當夜幕降臨,租界內徹夜通明的電炬,透過幽暗的夜空,與閘北的火光連成一片,映紅了半邊天。」這一狀況維持了四年之久。

    就這樣,所有的人都被困在一個「孤島」上。「島」的面積只有機槍子彈的射程那麼遠,而危機卻像東海般浩瀚可怖。整個上海城的日常生活都處於極其頹廢的狀態,即使是暫時掌握權力的那群人,也會感覺生活索然無味,根本不值得期待。所有的理想都顯得那麼的虛妄,只有絕望才是真實的。

    在這麼一個充滿末世感的怪亂世界,每個人——包括企業家們卻還不得不展開自己的生涯。

    出乎很多人的猜想,「孤島」時期的上海工商經濟並不是一片蕭條、滿目瘡痍,而竟有過一段空前的畸形繁榮時期。

    就在炮火的硝煙還沒有散盡的時候,繁榮的幽靈居然在廢墟和屍體上很快復活。到1938年底,租界內恢復生產和新建的工廠總數達4700多家,超過戰前兩倍以上,在1939年,又新設工廠1705家。其中,傳統的紡織業復甦最為迅猛。據布廠同業公會調查,至1939年,租界內新設織布、染織及手織廠823家,新增布機2.32萬台,日夜運轉每月可產棉布142萬匹,而工廠的利潤是戰前的兩到三倍。

    這主要是源於下述原因:其一,人口激增,生活資料需求加大,消費品市場也就相應擴大;其二,人口集中又為租界工業提供了充足的廉價勞動力,從而有利於工業的復工生產,而生產規模的擴大,反過來又使原料市場得到刺激;其三,也是最特殊的一點,租界是中國東南沿海唯一的「非戰爭地帶」,人流和商流自然向這裡洶湧匯聚,從而激發出別樣的熱鬧。

    租界是彈丸之地,所有生產的原料需外來,而所有製成的商品需外出,因此其繁榮完全依賴亞洲乃至全球政局的變幻。

    先看國民政府的態度。上海淪陷後,國民政府當即頒布了《禁運資敵物品條例》,將淪陷區貨物出口「概以仇貨論」,對國統區物資運滬也予以嚴格限制。但是,這一政策很快轉向,因為大後方經濟需要租界工商運作的支持。首先,這裡是工業原料和設備進口的唯一合法通道。其次,大後方經濟完全服務於戰爭,以重工業為主體,民生產業十分薄弱。張賽群在《上海「孤島」貿易研究》一書中指出,到1941年前後,大後方人口已經由戰前的1.8億急增到2.3億,所需棉紗須有160萬枚紗錠開工生產,而實際運轉的紗錠最多時也只有17.5萬枚,每年缺少的棉紗和棉布分別為12萬件和400萬匹,這些物資大都依賴上海方面的供應。因而,國民政府不久便解釋稱,凡淪陷區內未受日方利用或控制之出品,如上海租界區域內各國貨工廠之出品不能算做日貨,仍應准其運銷各地。偏據重慶之後,國民政府仍然在上海專設國貨運輸管理處,主持貿易事宜,並繼續對租界供應外匯,繼續維持「孤島」的外匯交易,這使得進口商可以不受外匯配給的限制,自由進口緊缺物資以謀利。

    日方對租界經濟的放鬆也出於自己的需要。一方面,中日開戰的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還沒有爆發,日本仍與英美維持著外交關係,所以對租界不敢公然攻擊;另一方面,日本經濟也需要上海「孤島」的支援。日本是一個戰爭資源基本不能自給的國家,其重工業所需的石油、鐵砂、銅等全數依賴進口,即使棉花、木漿、硫酸等工業原料也大多需要進口。在這種情形下,上海「孤島」成為日本獲取、轉運戰略物資以及套取外匯的中轉市場。日軍對租界實行的是「和平封鎖」,即只禁止中國船舶的海上交通運輸,對第三國船隻雖時有阻攔,但並不完全禁止進出。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進出上海港的輪船噸位中有將近六成屬於中日以外的第三國。當然,日本人也知道其中有相當部分是掛著外國國旗的中國船隻。

    「孤島」還成為歐美各國在遠東地區的商品交易中心。進入30年代中期之後,隨著歐洲局勢的緊張,各國均在某種程度上對進出口貿易實行了統制政策,敵對國之間更是開展了經濟戰。特別是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德國對英國海上運輸線處處加以破壞,而且對中立國船隻進入英倫三島進行嚴密封鎖。相應地,英法集團及北歐諸國也對德國進行了貿易封鎖或限制。在這種博弈中,英國將上海當成了原材料和動物產品的市場來源。而德國也通過各種渠道,將顏料藥品、五金機械、化學產品等商品運送到滬,以換取其急需物資。

    正是因為這種微妙而獨特的因緣際會,「孤島」被容忍存在。就在中日開戰後的1937年底,各歐美輪船已經恢復了南北洋和長江航線的航運,到第二年的6月,上海重開至倫敦、馬賽等歐洲城市的直達班輪,至10月基本恢復至戰前水平,國內航線也相繼重新開通。上海很快恢復了全國貿易中心的地位。據朱斯煌主編的《民國經濟史》記載:在進口方面,1937年的進口總值為5.08億元,1938年因戰爭降至3.76億元,但隨即很快大幅度回升,其後三年分別達到14億元、29.76億元和34.1億元;出口的數字也類似,1937年為4.04億元,1938年降至2.22億元,其後三年上升為3.92億元、13.67億元和19.29億元。戰後出口在全國所佔比重已高於戰前。在1942年之前,英美兩國在上海租界區的投資占它們在華投資總額的72.6%和64.9%。

    「孤島」經濟的復甦速度是驚人的。1938年1月,租界內各工廠的雇工為3.19萬人,到4月就增到13.07萬人,到年底更增到23萬人。大大小小的針織廠、麵粉廠日夜加班,仍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利潤因而高得嚇人。以針織業為例,線襪的利潤為37.2%,絲襪為43.4%,羊毛襪為62.6%,衛生衫為79.2%,羊毛衫為54%。這種高額的工業利潤為各企業帶來了大量的盈餘。以榮家為例,在租界內有申新二、九廠兩家紡織廠和福新二、七、八廠三家麵粉廠,其贏利遠遠超過戰前,僅申新九廠一家在1939年的贏利就高達1000萬元,榮家一舉償清戰前所有巨額積欠,榮德生還在1939年發起組織廣新銀公司,投入銀行業務,成為滬上名副其實的巨富。當時的一項調查表明,由於「孤島」時期各行業新設工廠增加,所需機器數量十分可觀。加上外匯暴縮,外國機器價格太高,各廠不勝負擔,於是原來向國外進口機器的企業無不改用國產機器。各機器廠出品有限,而需要日增,於是造成供不應求的局面,加上鋼鐵和機價步步暴漲不息,故各廠無不市利三倍,營業鼎盛,獲利亦厚,成為機器工業發展史上的又一個「黃金時代」。

    工業的繁榮自然帶動商業和金融的興旺。由於周邊地區戰火不斷,江浙地區的商賈地主和銀行家紛紛將公司和業務搬遷到租界內。整個1938年,租界內新增491家商號和160餘家銀行機構,年終結算,全市所有銀行和錢莊除了一家之外,竟統統贏利。

    由於租界與國外的海運通航無阻,加上與內地交通的恢復,各地的豪門富戶攜帶大批錢財來滬避災後,過著驕奢淫逸的寄生生活,更給市場造成了虛假繁榮的景象。上海的百貨業主既供應中、低檔適合廣大市民日常生活需要的商品,又有適合「富豪避難者」所需要的高檔奢侈品,所以整個零售商業空前興旺。小百貨業原集中在南京東路、廣東路、金陵東路一帶,這時發展到霞飛路(今淮海中路)、西藏路、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同孚路(今石門路)等。這些地段的小百貨商店比戰前增加了1~3倍。據估計,1939年零售同業共有千餘戶,比戰前增加了1倍左右。租界內的幾條商業街上新店林立,招牌如雲,其中,金陵路商號277家,西藏路商號242家,靜安寺路商號378家。在零售的小百貨市場上,幾乎天天早晚顧客盈門,人如潮湧。

    當時上海的六大百貨公司營業空前興旺,商家為進一步招徠吸引顧客,大肆裝修門面。金陵東路的小呂宋百貨商店把商場的地面全部翻新,採用厚玻璃內裝電燈,每晚燈火輝煌,進店堂宛如步入水晶宮。著名的永安公司在1939年前後每天平均營業額達百萬元以上。據商店老職工回憶,當時天天生意興隆,「每天從開門到打烊,顧客始終絡繹不絕。下午更是擁擠,商場內人如潮湧,櫃檯旁擠滿了顧客。平均每個職工一天內要接待顧客五六十人,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還經常要加晚班」。永安公司1941年的營業額較1938年增長了5倍半,利潤額更增長11倍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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