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傳 第29章 身體的勇敢性像風暴一樣覆蓋著 (3)
    而悲劇是怎樣降臨的?悲劇中也有笑嗎?當一座舞台被一幕悲劇所環繞時,我應該怎樣去征服我的觀眾:「魔鬼的笑強調世界萬物的無意義,而天使的喊叫則讚歎世界萬物創造得多麼完美,組織得多麼合乎理性,是那樣美好而合理」。(米蘭·昆德拉說)。

    所以,是人間的魔鬼製造了悲劇,在這個悲劇上演之前,我——必須去會見那個魔鬼。會見魔鬼才可以絕對地在舞台上拋出一幕悲劇,讓觀眾隨著我的身體出遊在魔鬼之間吧,誰是那個魔鬼,我們製造了劍拔弩張的瞬間,也會創造悲哀的笑,心疼的笑,絕望的笑,失望的笑……除了眼淚顯示出悲劇之外,魔鬼給我們帶來了烏雲、裹屍布和哀歌……一群觀眾進入了這樣的悲劇之中去。我想讓觀眾在舞台之下看到我創造的悲劇,這樣我的眼淚、我的痛苦就得到了解脫。

    我一生都在舞台上開始我的每一刻,每一天,每一種變化。我演了喜劇和悲劇——我由笑到哭,再由哭到笑,這就是我日復一日地生活,直到老,我仍然想征服一座舞台和一群觀眾,沒有它們的存在,我會尋找不到支撐點。

    在天使與魔鬼之間——我的身體在尋找一曲牧歌,當喜劇是一曲紅色的牧歌讓我看到天使的笑時,我在舞台上跳了起來,我合著節拍有時上升有時下降;當悲劇是一種黑色的牧歌時,我像一隻鳥已經受傷,又像一隻鳥一樣墜落在地……這就是我可以永遠佔據一座舞台的奧秘,也是我可以征服觀眾的奧秘。在這個奧秘之中,我時時刻刻想超越舞台和觀眾,也就是說想超越天使與魔鬼的劃分。

    想去征服最黑暗的時間

    把身體交給一次徹底地沐浴,我要在水中裸體沐浴——這是我的身體征服最黑暗的時間的一種方式。然後再進入睡眠,莎士比亞曾說:「不要睡了,麥克佩斯已經殺害了睡眠」。在黑暗的時間中讓身體進入睡眠,睡得最沉的時刻來之不易,所以,在施予睡眠的能力時——我們想遍了世間所有的事物,沙灘可以促進睡眠,使夢幻隱現在遼闊的大海上,從遠處,海洋的潮汐使睡眠完美,所以,我躺在床上時,第一遍想的是大海上的海水;第二遍想的是大海深處的島嶼和海上花園;第三遍想的是潮汐來臨時的沙灘上,那冷的或暖的沙粒……想完第三遍後我便進入了完整的睡眠。

    睡眠被上帝安排在黑夜確是一種智慧,只有上帝才會在人類延生之初,虛構出人類日後的面貌。黑夜同時也是上帝用計謀安置的,難怪在微風吹拂的長夜裡會使人們歸於安靜,讓人類在黑夜睡眠,創造夢境,是因為世界需要重視想像,世界需要形式,夢境可以超越形式,帶領人去沒有去過的地方,同時還可以去過去曾經到達過的地方。

    在精確而又飄蕩不息的夢境中,可以指出時間貫穿到底的那條河流,詩人最喜歡夢到河流,詩人總是走在夢的前面,從某種歷史和形而上的方法上講,詩人的出現意味著將夢境帶到了人群中,帶到了世界的盡頭。詩人是首先將睡眠重新創造的人,在睡眠中的詩人通常遭遇到一場場空氣和虛無的襲擊,每一個詩人從睡眠中走出來時,總是像一個先知,像一個預言家。所以,詩人說:「海底下所有的房子全消失了。山嶺下所有的舞蹈者全消失了」。

    睡眠進入了一場暴雨,在一陣陣春雨裡,這時候的睡眠遮蓋著柱廊和房屋……顯然,在這樣的睡眠中,這個人是幸運的,進入夢境的這個人正在實現宗教中的祈禱,通過睡眠,第二天,當這個人醒來,他們會發現世界正在創造奇跡,有一個人誕生,在一個溫煦的峽谷,世界證明了一個夢境的願望。

    我是一個十分多夢的人,我的好多夢已經越過了世界的界線。但是,睡眠是艱難的,它不是被燥音干擾,就是被惡夢驚醒,這樣,睡眠便變得支離破碎,一片黑暗。尤其在睡眠被破壞後,我們便脫離於夢境,在一種巨大的圓圈包圍下,奔跑著。

    睡眠被那繚繞著,幻想著的情景所帶進黑暗的空間,一層層的空間清晰而朦朧地展開著,再也沒有更好的,合乎標準的地方,將我們湮滅於須臾之間,作一次歷史和記憶的篡改,在睡眠中閱讀愛和恨,貼近那神秘的大地。因此,米開朗基羅才大聲呼籲:「不要喊醒我……睡眠是幸福的,不要喊醒我……」

    當一個人確實已經飽滿地進入了睡眠,那種難言的秘密是難以破譯的,我們不需要看見每一個睡眠者合上的雙眼,就可以知道世界的夢幻是無序的,噢,那些試圖通過明亮的百葉窗而夢到的面容,夢到的雙眼是多麼憂傷,睡眠中的憂傷像那淡淡的池塘,然後,詩人才問:「那老走在你身邊的第三個人是誰?當我數時只有你我二人在一起,但當我遠眺前面那條白色的路,總有另外一個人在你身旁……」這是夢境中的情景,這是抽像的睡眠。

    所有的睡眠者最後都要死去,也許生命在一次次的睡眠中緬懷了時光的一次次敗北和歡樂之後,惟有睡眠,永久的睡眠才可能構成睡眠者一生的歸宿,最後的樂園。到那時,睡眠再不需要對夢境表示任何態度,也許,只有那種消失夢境的睡眠才是最完善的,才能讓生者進入自己出生前的巢穴之中去。

    在最黑暗的時間裡,我真想夢見一座教堂,那空無一人的教堂,風吹進去,教堂在寬廣的河岸,《聖經》中的羔羊出現在眼前,還有那風琴幫助我們贖回半夜的夢囈,……噢,上帝幫助我夢見一座教堂。

    想去征服最明亮的時辰

    曙光降臨——我們即刻會從夢境之中醒來,一個清醒的現實毫無疑問地到來,我們再也不可能在床上,讓我們的身體在夢境中尋找靈感。曙光意味著我們的身體將離開床或夢境,這是一個最真實的時刻,為什麼曙光可以讓我們的身體進入現實和真實之中去,因為在最明亮的時辰之下,我們看清楚了我們的目標在哪裡。

    首先是在鏡子中看見了我的臉。

    我的臉帶來了一夜的夢境也帶來了夢境之後的清醒,首先,我的眼睛醒來了,在睡夢中我閉上雙眼去追循夢境,睜開雙眼,我在鏡子中看見了我的眼睛正在明亮的時辰之中——我看見一個世界,一個鏡子之外的明亮世界,它當然就是我活生生的世界——一個可以證明我活著並醒著的世界。它帶來了生命中最甦醒的一刻:我將要去征服一個明亮的時辰。

    一個孩子置身在明亮之中,孩子的腳正在走路,他在明亮的時辰中跨出了第一步然後就跌了一跤。這是一個永恆的瞬間:我們如果想征服一個最明亮的時辰,就意味著我們的身體早已離開了床上誕生的夢境。白晝的夢境與床上的夢境之間的最大差別在於,當我們在床上置入夢境時,我們的身體在一種虛幻的翅膀下上升,跟隨夢境飛翔是我們閉上雙眼做夢的最大本能,而當我們置入最明亮的時辰,我們的身體正在大地上行走,這是一種本能驅使我們的行走方式,每一個人都要行走,每一個離開了睡夢的人落在大地上時都要行走。

    走,永遠是一種永恆的姿態。

    我不願意走,但必須走,因為在一個最明亮的時辰裡,時間從東邊進入西邊而移動,我們的身體模仿著時間在移動:現在讓我把身體移動在一個黑夜已過去的時間中,萬物都在最明亮的時辰中被我看見:螞蟻的隊伍沿著河渠輕輕地移動漆黑的身體,奔跑的兔子嘴裡銜著草棵憂傷地、歡暢地奔跑,一切生物都在用身體迎接一個明亮的白晝。

    我看見一座郵電所,大門敞開著,優美的時間正在郵電所的郵戳上揭開一個特殊的時刻,一封今天投擲的情書將蓋上明亮的郵戳——這是一個情人征服另一個情人的方式,一顆心郵寄在路上,蕩漾的情話沿著最明亮時辰的速度把另一顆心佔據。當然,我也是寄情書者之一,一隻乳白色的信封堅實地載動著我輕柔的感情之花,我用這種最古老的方式,試圖在最明亮的時辰之中——佔據我情人的手,讓他的手在一隻乳白色的信封之間來回地顫抖。

    顫抖。我要利用最明亮時辰籠罩我身體的這一刻來征服一個人對我的印象,我要進入一座大廈之中去,我要讓另一個男人面對我的臉,我的臉已經被最明亮的白晝輝映得像詩、像現實,像武器,像一個湖,像一種白天的月亮:我要讓這個男人看到我的臉時感到顫抖,他因為顫抖而改變了對我的印象,他因為顫抖而使我看到了他的虛弱。

    在最明亮時辰裡,我從不被他人所奴役著,左右著,因為我始終在走,始終在離開那個想奴役我、左右我的人,所以,我的身體已經進入一種塑造我形象的過程。我的形象在這最明亮的時辰之中懷著一種無限的感情,因為有感情——我的身體充滿了痛苦、同情、仁慈,我的身體使那些認識我的人感到詫異,他們驚異於我的形象支撐著我新的靈魂——我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時刻,一曲變奏曲使我全身充滿活力,我終於進入了一場角逐,我的形象彷彿是在作一次詩意地旅行,我的形象戰勝了我的對手。

    最明亮的時辰讓我的身體獲得了兩種自由:一種由沉重的軀體到像微風一樣輕盈的自由,一種看不見道路到讓我的身體在無限的道路中旅行的一種自由。我由此已經征服了最明亮的時辰,即使在最明亮的日子裡,我也用不著閉上雙眼,因為真實的夢境就在我身邊。

    想去征服世界的眼睛

    那一雙雙看著我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窺伺著我、戒備著我的眼睛,在每一個時刻帶著希望並使我得到安慰的眼睛,充滿感情和憂傷的眼睛,充滿寬容和愛的一雙雙眼睛——為什麼在這些眼睛注視上,我的靈魂會感到顫慄。

    眼睛在包圍著我的世界,因為我有一雙眼睛,別人也有一雙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用來看見別人的存在或看見自己的存在。用眼睛看見他,她,或者看見了我,所有的眼睛因為看見了光線、色彩,明亮之間的關係,從而可以設想我們生命之中的故事。

    讓我的故事開始於一雙眼睛的注視吧:那雙窺伺著我的眼睛開始讓我沉入水中,我想在水中迴避那雙眼睛,因為水的流動過程可以讓我的身體也流動起來,這是一種流動的迴避,在巧妙的流動之中,那雙窺伺我的眼睛,那雙喪失前進的眼睛已無力跟上我的身體的流動——這是一種機智的征服,我要讓那雙眼睛得不到任何窺伺的快樂,我要讓那雙眼睛懷著失望去收拾那雙眼睛中的夕陽。

    戒備我的一雙眼睛因為我的存在而戒備,這雙游移在我身體出入的地方的眼睛,我正在用一雙親切的眼睛設法與你勾通,在我那雙親切的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勸你的戒備,你可以通過我的眼睛看到我心靈的清澈,我用我的目光與你對視,我久久地看著你的眼睛——這樣你看我的眼睛在一陣明媚的春風下突然變得親切起來。

    我的眼睛故事現在正面對一個仇恨我的人,一個因嫉妒而仇恨我的人,那雙眼睛每時每刻都散發出咒語,我保持著我的高傲一次次出現在這雙眼睛之下,我無視這雙眼睛的存在,我仍然在這雙眼睛之下進行我的創造。有時候,我會在這雙仇恨我的眼睛之上尋找到創造的靈感:我一定要用我的創造和個性再一次震撼這雙眼睛,對一雙仇恨我嫉妒我的眼睛,唯一征服那雙眼睛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形象變成一次又一次新的塑像展現在那雙眼睛面前。

    一雙充滿希望的雙眼看著我,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雙讓我的雙眼感受到濕潤的眼睛,當這雙眼睛注視我時,我正凝神注視著前方,我將把那雙眼睛一同帶上,那是一雙給予於希望之光的眼睛,當我往前方走去,也正是朝著那雙希望的眼睛走去。在一雙眼睛的世界裡,我往前走,我要讓這雙希望的眼睛永遠感受到希望在延伸。

    當一雙充滿愛情的眼睛看著我時,我在這雙眼睛中遊蕩著,我得到了愛,愛情那輕柔的風使我的雙眼情不自禁地閉上,我要在另一個世界中感受我與這種愛情的永恆的關係,我要用這種永恆的快樂來征服那雙眼睛。所以,我把這雙眼睛牽引到每一個與我們的愛情有關係的地方:一座驛站的出現意味著那雙眼睛已經看見了我們兩個人旅行的世界,一本婚姻證書的出現意味著那雙眼睛同我的眼睛一起,真誠可靠地交給了對方的靈魂……

    母親的一雙眼睛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看著我,在任何情況下這雙眼睛都不會離我而去,當她用眼睛看著我時,是在看著我的長大,看著我的變化,看著我的命運……母愛的眼睛總是給我予我們無盡的寬慰,在母愛的雙眼注視之下,我感受到我的故事永遠無法離開母親的眼睛,從那時開始,我就意識到了我要帶回色彩去濕潤母親的眼睛,我要給這雙永遠注視著我的雙眼帶去同樣的寬慰,他們是歡樂,惟有歡樂可以征服母親的眼睛。

    最後我的眼睛應該回到我自己的故事之中,我應該征服我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睛在那些荊棘之中看見了花朵,怒放的玫瑰向著我的眼睛開放:我征服了那些荊棘,我征服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發現了一種秘密,在黑暗的半夜,靈魂是如此地靜,我看到了靈魂上繪滿的花紋,看到了在那些花紋中有我的某種夢境,我征服了一雙黑暗中迷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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