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傳 第14章 身體的幸福性像夢囈一樣彌漫著 (3)
    她束著高高的馬尾巴,集旅行與冒險的姿態於一身,她毫不費力地輕輕地登著自行車,車輪滑出了地面,50米,100米,300米的滑行,直到她進入了一片廢墟,她把自行車拋在路邊,她挎起後面的那只行囊,我看見了一系列的東西:三角架,照像機鏡頭,紅色膠圈……等等,她支起了三角架,金屬的三角架撐起了她身邊一片迷惘的,神秘的廢墟,她把照像機支在三角架上……她是一名攝影師,一個想在廢墟上收藏永恆的女人。

    現在我已經了解了這個女人的身份,我知道了這個女人的身體從遠方騎著自行車來就是要進入這片廢墟,她的身體落在廢墟之上,在那種十分寂靜的時間中,她沉靜地面對著金屬的三角架,面對著那只照像機鏡頭——我就那樣不知不覺之中進入了她的鏡頭。她在鏡頭中看見了我的影子,她在鏡頭中追問我的影子:這個人從哪裡來,他是怎樣進入我鏡頭的?

    進入她鏡頭之後,我的身體成了她鏡頭中的對象,我感覺到離那只鏡頭已經越來越近,我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從鏡頭中向我逼近的目光。然而,我並沒有去面對她,我從她鏡頭之中慢慢地消失了。

    追趕一個女人的身體並不是為了得到她,而是為了追循一個夢境,當我出現在她境頭中時,我知道我已經把另一個夢境給予了這個女人,所以,為了讓那個夢境留在她永久的鏡頭和膠片上,我決定盡快地消失。

    我消失得越快,在她鏡頭間留存的時間就越長久。我被我追趕她時的幸福包圍著,如今我又被我所消失的幸福籠罩著……我騎上了自行車從她的鏡頭中永遠地消失了,我沒有回轉身去再環顧一遍這個從夢境中走來的女人,她的自行車,她的三角架和鏡頭……

    一切都是那樣快地消失,那樣快地收回了夢境的有限性。我追趕的那個女人,我知道,如今她的身體動感地穿巡在那片廢墟上,我已經有了一次追趕她身體的夢境,我在這個夢境之中與這個女人有關系,而在現實之中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誰?因為我只在那個夢境中會見過她一次。

    擁抱

    手臂伸長一些把我們期待的那個人的身體觸摸到的過程稱為擁抱。在我的生命歷程之中,出現過兩次震撼過我心靈的擁抱的故事,第一個故事發生在我的兒時,那時我那年輕的母親站在一條河的岸上訓練我游泳的姿勢,她總是耐心地站在河岸上,我第一次穿過一條河流的那個夏天,河水因暴雨而洶湧著,我母親鼓勵我說,你一定可以游到對岸,又從對岸游回來。那一年我身體的故事,身體的冒險故事才開始,母親松開了我的手,我的身體進入了一條河流的世界之中,當我按照母親所展現的游泳姿態讓身體從彼岸回到此岸時,我的母親在很遠的地方就伸出手來——

    我就是在那樣的時刻,看見了母親想迫不及待地擁抱我的,世界上最溫情的擁抱。我從彼岸游回到此岸之後,帶著我赤裸的浸濡著河水氣息的小小身體投進了母親懷抱之中。那是我的世界第一次用我的身體——感受到了母親的心跳,母親為我從此岸到彼岸,又從彼岸到此岸的身體的過程而幸福得心跳,而我,我的那顆被夏季暴雨的河水所濡濕的心靈就在母親的擁抱之中得到了一次幸福的安慰。

    第二次擁抱發生在我的青年時代,我和女朋友去冒險的路上,在這之前我與女朋友雖然已進入戀愛關系,但身體還從未擁抱過。也許我們的身體始終在等待,因為相互擁抱的時刻還未降臨。那是我們第一次攜手去冒險,我們去了一個終日被大霧所彌漫的無人區,一座森林的裡面,起初我們的身體幾乎一刻也沒有分離過,我們注意到了沿著大霧所行走的森林有著極其危險的陷阱等待我們,我們互相感受著身體離得很近的那種相互存在的溫暖,突然我看見了一只霧中的小鳥,它就棲在我能夠觸摸到的一片樹枝上,我被那只鳥的出現包圍著,就這樣我的身體在大霧中錯開了與她的身體相互存在的可能性,在我轉身去看那只鳥的過程之中——她已經被別的事物所吸引,霧就在我們之間降臨,她的身體已經離我遠去。

    屏著聲音我們相互尋找相互伸出了雙手,霧越來越濃烈,幾乎連身邊的任何樹枝都無法看清楚了。而且我們呼喚對方的聲音變得那樣縹緲、虛幻,顯得不真實。我的手,我的雙手伸出去,我希望能通過這種方式來觸摸到她的身體。在那焦灼而無法辨別事物的情況下,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伸出雙手,雙手摸索到了被大霧所籠罩住的樹桿和樹葉,那些柔軟的樹葉在手中終於呈現出它原有的綠色來;雙手觸摸到了霧中的縹緲。甚至有時候我已經用手觸摸到了她呼喚我時的空氣中流動的聲音,然後,我用雙手觸摸到的卻是無法握住的濃霧,一團霧好像已經在手中停留,轉眼之間卻已消失,我感到那麼迷惘,我想到了這森林之中隱藏的峽谷,我害怕她的身體會墜入濃霧之中的深淵……手臂伸得那麼長……過去了很長時間以後,我幾乎已經絕望了。

    一雙手在我迷惘和絕望的顫栗之中突然從濃霧之中觸到了我的手指頭……好像這是夢境,是神話,我和她的手指就這樣在迷失了方向之後終於在這裡相遇,我們就在那樣的情況下迅速地強烈地開始了一次擁抱。這次擁抱如同那次母親給予我的擁抱一樣——震撼了我的心靈。

    擁抱,意味著從我們的心靈出發——帶著激情把一種遠離我們的情感深深地聚攏,讓這種情感在我們心靈中燃燒。兩個女人給予我的兩次不同形式的擁抱在我的身體之中產生了一種愛的故事。

    我的身體在擁抱了兩個女人之後——開始學會了去擁抱我所喜愛的事物。上帝既然已經給予了我們手臂,就是讓我們學會用手臂去擁抱世界。我的手臂伸出去,我只擁抱我的身體所為之眷戀的對象,我的手臂在擁抱一個人和一個事物之中已經感受到了幸福——經受住了擁抱的考驗。

    婚姻的第一夜

    把兩個人的身體結合的那個夜晚——是世界上最詩意的幸福的夜晚。我們把這個夜晚稱為婚姻的第一夜,兩個人在此刻已經成為那只燃燒的、火紅色的樊籠中的主人。

    我和你就是在這樣的一刻進入了這個夜晚,在我們婚姻的歷史之中,只有這個夜晚可以給我們的肉體帶來隱秘的、顫栗的幸福,在你進入婚床的那一時刻,婚姻使我們的肉體成為一種標志,它標志著我們已經相愛,相愛使我們進入了婚姻的第一夜。

    那本結婚證書已進入抽屜,進入我們兩個人的檔案。我知道,我正在占有你的肉體,使我的肉體成為你的肉體,使我的靈魂成為你的靈魂,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說:“正是通過把她從肉體和靈魂上貼在自己的心上,男人在大地上扎下了根,從而實現了自己。他抱起她,她並不容易負擔,但男人並非毫不動情。他對這沉重的負擔吃驚了,但他不會撇掉它,因為這是一件很珍貴的任務……通過把自己給予男人,女人完成她塵世的命運”。

    所以,我把她,那個已進入樊籠的女人,作為肉體的她抱了起來,我從未用手臂托起過女人,此刻,她就在我懷中,在我骨頭的外面,在我血液的流動之中,她的身體不受鈕扣的束縛,她的身體赤裸著,我可以占據她,她也可以占據我——幸福洋溢著我們相互成為對方最心愛的人的一種熱烈的關系。

    占有一個人的身體並不是先例,亞當占據過夏娃,他們相互占據,正像西蒙娜·波伏娃所言:“每個人都會占有他人,他們將互相發現各自的靈魂。每一個人來到世上都為他人所有。每一個人都通過他人才顯得合理、必要,從而變得完整”。

    婚姻生活的第一夜,是撫摸對方的夜晚,占有一個人的靈魂必須從撫摸她的肉體開始,那個來自玫瑰園的女人現在赤裸著,她的肉體沒有一點因赤裸而產生猥褻感,她因赤裸而讓我走近了她的肉體和靈魂,她因赤裸而讓我了解了女人的身體。

    撫摸一個女人的身體也就是閱讀她身體上的文字“女人向下的作用發生了逆轉,她不再是把男人引向大地,而是把他引向天堂”,因而婚姻的第一夜,是由一個女人把我引向天堂的夜晚,她的肌膚通過我的手享受到了歡娛,而一個置身在歡娛之中的女人會引領一個男人進入天堂的大門。

    婚姻第一夜是生活的開始,我和一個女人的身體進入了那閃光的樊籠之中,在一只樊籠中生活,意味著我們已占據了彼此的身體:“既然女人是男人詩作中的主題,可想而知,她就應當是他的靈感:繆斯們就是女人。繆斯介於創造者和他應當汲取的自然之泉之間。女人的精神深埋於自然之中,通過她,他將探到沉寂與多產之夜的深度”。(西蒙娜·德·波伏娃說)。

    通過女人的身體,我的身體得到一種升華,男人正是通過用手愛撫女人的同時,尋找到了一個男人愛的位置,在這個幸福的位置上,我願意使這只樊籠永遠具有幸福的意義。

    婚姻的第一夜除了給我們身體帶來一次幸福的樊籠之外,它還給我帶來一個女人:“這個奇特的女人既有血有肉又矯揉造作,既天真又多情,她與超現實主義者的喜歡的曖昧對象具有同樣的魅力:她像詩人在跳蚤市場上找到的或在夢中創造的組合物——湯匙——鞋、餐桌——狼、大理石——糖;她分享了那些突然露出真相的事物的秘密,也分享了植物和石頭的秘密。她就是一切事物”。

    所以,與一個婚姻中的女人占據了一只樊籠中的婚床,那燃燒的婚床,那溫暖的婚床、那火紅色的婚床使我和一個女人的靈魂按照上帝造人的幸福合二為人,為了進入天堂之路,我必須讓這個女人用靈魂引領我向上:幸福就這樣降臨。

    乘著音樂旋律去旅行

    讓我的身體在音樂旋律之中去旅行。現在,身體中回蕩著一種鋼琴的旋律,鋼琴聲使我來到了一座有公園、有花圃、有流水、有小徑、有動物園和植物園的城市,身體的遠方被一架鋼琴聲所環繞著,毫無疑問,鋼琴是上帝在睡神之間看見的樂器,它優雅而高貴,置身在人群之中,我的身體來到了公園中的一把椅子上,鋼琴聲使一座公園冉冉上升著一抹晚霞,這是我旅行中的一個地方,這是我在旅行之中占據的一把椅子,燕子在黃昏時正尋找著它的巢——一只金黃色的巢對燕子來說就是家的居處,燕子在一陣陣彌漫上升的鋼琴旋律之中飛翔著,它給旅途帶來了一種幸福。在這裡,當我與一只尋找巢穴的燕子相遇,在這裡,我們同時與一曲鋼琴音符相遇,這種幸福在特定的時刻,一個黃昏之中表現出萬物的同一歸宿——在那個黃昏以後,我就像燕子一樣尋找到了一座悅人的旅館,在鋼琴的最後一個音符之中——我讓我的身體進入了夢鄉。

    薩克斯的音符從另一種旋律中到達我的旅途,那是一個寂寞的旅途和一座同樣寂寞的小鎮,這裡擺脫了熙攘的人群讓我進入了一支在遠處的看不清楚的朦朦夜色之中移動的薩克斯樂器之中。它親臨我的身體的居處,它拂動我居住的窗幔,它悖離於程序之外,自由地表述自己的欲望,那寂寞抒情的欲望——如同手在輕撫著我的肌膚,使我的窗戶越過了小鎮,我想乘著一只悠遠感傷的薩克斯樂器消失在夜幕之下……我就這樣讓自己的身體突然地從一座小鎮旅館消失了。這當然是在迷惘之中自由地消失,只有自由是幸福的人尋找的游戲,那把薩克斯樂器感染了我,喚醒了我。

    簫,是一種表示我們的身體在告別的樂器,它在我喜歡的一個女人手上展現,那時候我已經愛上了這執簫的女人,她纖細的手指夢幻般地執著長簫——在與我約會之後向我展現出了距離,簫,讓我看見了她告別的方式,一管長簫,在她手中,她的嘴輕輕地吹奏出我的身體必須面對的距離,她背轉身去,我在那天晚上看見了那簫的影子,在一管長簫之下離開一個夢幻般的女人,那管長簫陪隨我的身體開始了新的旅途,轉眼之間,我已看不見那個女人,只有簫聲從我身邊輕輕飄過。

    吉他陪伴著隨我的身體來到了海邊。只有海岸線可以置放一把流浪的吉他,我坐在沙灘上,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我一個人坐在沙灘上撥動著弦琴,吉他聲影響著我的孤獨,我看著遙遠的蔚藍色的大海,渴望看見一個女人聽到吉他聲之後向我走來。吉他沿著海岸線在飄拂著,雖然沒有一個女人向我走來,然而我的身體已經通過那把孤獨的吉他表現出了一個生命在幸福之中得到超越的一個時刻,海,放縱著我的身體,海中蕩漾著那把樂器。

    手風琴讓我看到了一個旅途中的村落,那個背著手風琴的老人召喚來了一群在夜色之中跳舞的男女——我的身體已經抵達了一只手風琴的住所,我的身體進入了那只歡樂的樂器之中去,我在人群中舞蹈的同時也在表達我的自由,表達我在音樂之聲中的旅途。那天晚上,我和一群男女在手風琴中喝醉了酒,我的身體棲居在那只手風琴的扇形音符之中進入了夢鄉。

    在音樂和旋律之中——我的身體總是與一只只散發出音符的樂器相遇。鋼琴、,吉他、手風琴、長簫——把彌漫在我身體之外的音符進入了我的內心世界。

    音樂為我們的身體帶來的幸福——進入了一種虛無的歷史之中去。我不知道音樂的實用性,也許是它從來就沒有任何實用性,它滋潤我的耳朵,滋潤了我的肉體,最後卻消失在那座公園深處,那座小鎮的夜色之中,那座海岸線上,那座用手風琴旋律來跳舞的村落……然而,我在音樂中飽受了一次又一次幸福的回憶,我要隱匿其中去感受那虛無給我帶來的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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