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24章 戒指 (2)
    劉季說:“我已經為你准備這只戒指好長時間了,我一直想把它戴到你手上去……這只是訂婚戒指……戴上它吧……從此刻開始,我就等你,等你大學畢業以後,我們就結婚好嗎?”

    白色的鑽戒已經戴在她手指上了。可以隨意松動的鑽戒已經呈現在她手指上,她把手指舉起來,舉過了頭頂,一顆閃光的紅寶石使她眼前變得一片繽紛。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向她求婚而她來不及困惑和思慮就已經戴上了他送給她的鑽戒。這枚戒指的來臨,使她對簡的背叛進入了另一種隱喻之中去,她戴著鑽戒來到校園門口時,她突然悄然地摘下那枚戒指放在包裡。

    難道她害怕這枚戒指讓別人看見嗎?不錯,在她的同學中,她確實還沒有看見任何人戴過鑽戒,這枚鑽戒不僅僅散發著華美的色彩,同時也散發著遙遠的忠誠,她只是不想讓別人看見這一切,因為這枚鑽戒把她推入了一個未婚妻的角色,而婚姻對她來說是多麼遙遠的事情啊。

    只是到了周末即將去會見劉季時,她會把那枚鑽戒戴在手指上,她站在校園門口的台階上,她和蕭雨都已經失去了黑色的摩托車和紅色的摩托車。

    然而,等待卻將繼續進行下去。黑色的摩托車雖然對吳豆豆來說已經消失了,劉季的車每周六的上午十點鍾會准時地出現在校園門口的台階下面。吳豆豆迎著那輛黑色轎車走去,戴著那枚鑽戒,走向她的未婚夫。

    半年以後,簡突然給她來了電話。那是一個春天的晚上,她剛下完自習課回宿捨,當她握住電話聽見簡的聲音時,她驚訝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竟然會顫抖起來。

    她沉默不語,好像只是簡在說話:“豆豆嗎?你為什麼不說話,我是簡,我是你的簡,我可以見你嗎?”她把電話放在架上,回到了宿捨,電話又響起來時,她知道一定是簡打來的電話,然而,她回到宿捨用被子蒙住了頭。

    她第一次沒有赤身裸體地睡覺,因為她抗拒著簡在電話中的聲音,電話再次響起來時,仿佛是簡的影子在追趕她,仿佛是簡再次追趕她。所以,她慌亂地,來不及脫光衣服就鑽進了被子。

    已經被她逐漸治療好的傷痛此刻又開始襲擊她的身體。簡不僅僅是一種記憶,而是一張窄床,那天晚上,她突然夢見了那張窄床,好像是在一片水面上,窄床在向她的身體輕快地飄動而來……這個夢境意味著她並沒有把簡徹底地忘卻,而且這個夢境說明了,那已經被她忘卻的窄床並不輕易地消失,它正在慢慢地向她靠近。

    兩個星期後的星期六上午,簡騎著黑色的摩托車來到了女生宿捨樓下面等她。那正是她准備去見劉季的時刻,她剛下樓來就被簡所擋住了,黑色的摩托車出現在眼前,使她失去了力量。簡走上前去突然把她的手已經牽住了。簡的手並沒有用許多力,只是因為她抬起頭看見簡時顯得很迷惑,簡突然說:“她走了,她到天堂去了……”吳豆豆在驀然之間已經失去了將右手抽出來的力量,簡說:“她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你肯陪我到墓地上去看看她嗎?”

    於是,還沒等她回顧往事,她已經在一段短得驚人的剎哪間上了簡的摩托車。春風習習吹來,好像是從春天的最遠處飄來的風。吳豆豆在那天上午突然忘記了劉季,而且忘記了劉季就在門口的台階下等候她。

    簡驅著車從一道後門中馳出了校園,簡似乎並沒有感受到吳豆豆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給吳豆豆帶來的另外一種生活;簡完全沉浸在另一個女孩子離開人世的狀態之中,而且已經不知不覺地把吳豆豆帶入這種狀態之中去。

    摩托車已經出了郊外,如果沒有簡,吳豆豆在這個星期六的上午會跟隨劉季到泳池去,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根本就與死亡無關,在綠波蕩漾的泳池,人們自由舒暢地讓身體游動,沒有人會談論死亡,也許也不會有泳者想起來那些死去的人。

    簡來了,在吳豆豆的意識深處從來不會閃現的情景已經出現了。簡孤單地驅著摩托車來,只是為了把她帶到墓地上去。在這之前,墓地離吳豆豆究竟有多遠,沒有人能計算這種距離。

    墓地出現了,一座新矗立的墓碑插入了潮濕的泥土之中,墓碑上寫著周英的名字。簡牽著吳豆豆的手靠近了墓地,簡說:“她還是走了,我以為我可以用別的方式不讓她離開,而且她那麼熱愛生命,她根本就不想走……”簡的聲音顯得很悲涼,吳豆豆從未聽見過簡的聲音顯示過如此悲哀的格調。

    簡從懷裡掏出了一小朵紅色的玫瑰****泥土,然後對吳豆豆說:“她離開了,現在,我們回去吧!”簡再次牽著吳豆豆的手坐在了摩托車上,吳豆豆緊閉著雙眼,她不能想象那個穿著白色睡衣的女孩,那個撲進簡懷抱的女孩就這樣消失了。

    當簡帶著她進入電梯時,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獨自叩響簡的房門時,是那個女孩前來開的門……從那以後她就知道簡已經拋棄了那張窄床了。現在,電梯還在上升,她之所以這麼從容地跟隨簡上樓,是想坐在簡的房間裡與簡作一次真正的告別儀式。

    簡打開了門,簡說他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回來了,在周英最後的日子裡,他一直在醫院陪伴她,現在他已經把她送走了,一股霉味向他們撲面而來,對於簡和吳豆豆來說,對於霉味的記憶是與面包相關的故事。吳豆豆看見了一只紙袋,霉味就是從那紙袋中的面包中散發出來的。這只紙袋因為來不及放進冰廂,已經長出了霉跡。

    屋子裡亂糟糟的,仿佛發生過一次戰爭,簡坐在沙發上閉上了雙眼,簡松弛地突然就那樣睡著了。吳豆豆在簡的旁邊坐了許久,然後站起來開始為簡收拾了一遍房間。當她收拾簡的臥室時,突然發現了那張窄床,她上一次之所以沒有看見它,是因為窄床置放在小屋最裡側的一個角落。

    寬床依然存在,粉色的床單、粉色的枕頭和床罩很零亂地散開著,如同舞台的道具。她走進屋開始整理著寬床上的被子,她發現了粉色枕頭上的一小根長發,這顯然是周英留下來的。她面對這根頭發,站了很久。

    她整理好了房間後就決定消失,在她離開的時候,簡睡得正香。已經是下午,她下了電梯,在大街上走了一段,抑制不住的淚水從腮幫上流下來,溶進了春天的味道之中去。她感到很混亂,來自春天深處的一種混亂,一個是簡,一個是劉季,在兩個男人之間,她的混亂持續著。她又回來了,她又開始重新上電梯,她無法割捨那張窄床,對那張窄床的愛此刻使她的身體正沿著電梯上升。

    她懷抱著一只紙袋正在上電梯,紙袋中裝滿了金黃色的面包,她餓了,她相信簡也同樣餓了,他們都有好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在電梯上升時,她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往昔。

    往昔是與紙袋中的金色面包有關系的,有很多次,她和簡就這樣抱著一只紙袋上電梯,然後在房間中生活一個周末。因為她除了與簡談戀愛之外,她還肩負著給簡做人體模特。她站在了門口,盡管如此,她還保留著簡給她的房門鑰匙,大多數情況下她都不使用這把鑰匙,此刻,她在掏鑰匙,她不想讓敲門聲把簡的夢境破壞。

    她開了門,掩上門,把紙袋放在桌上,然後靜靜地坐在簡的身邊看著簡。簡好像聽見了她的呼吸之聲,她那微微的呼吸使她的胸部起伏著。簡醒來後夢幻般地抱緊了她。兩個人就這麼緊緊地擁抱著,無法分開的擁抱著。

    在被她已經打掃得光潔明亮的房間裡,現在似乎只留下了他和她的氣息。簡開始講述他和那個女孩的故事。在那個女孩撲進簡的懷裡之後,女孩就離開了醫院,只是每周去醫院做幾次治療。當女孩在無意之中知道自己患了絕症之後,她面對著簡提出了一個願望,那就是讓這房子裡增添一張寬床,她想讓簡抱著她睡覺,因為她已經看到了自己有限的生命,簡答應了女孩的要求,並同女孩親自買來了一張寬床。在女孩最後的時光中,簡就一直抱著女孩睡覺。簡說:當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我的懷中變得越來越虛弱時,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去挽救她。她總是用雙臂抱著我,她好像根本就不願意放棄生命,然而,她的手臂松開了,她走了。

    簡和女孩的故事其實都很簡單,就像吳豆豆想象過的那樣簡單。正是這種簡單使她離開了簡,此刻她悄悄地把那枚戒指從手指上退下來,她本來是戴著戒指去會見劉季的,每周都是那樣,在她穿上劉季為她買的衣裝時,她也同時會戴上劉季饋贈給她的鑽戒。

    她把手指上滑落下來的鑽戒悄悄地放進了包時,她知道不能把她與劉季的故事告訴給簡,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總之,她就是不想讓簡知道戒指和她的故事。簡和她開始品嘗著那些紙袋中的金色面包,盡管簡的眼神很憂郁,當然,這憂郁是已經死去的女孩子帶給他的,而且,那個女孩最後的時光是和簡度過的。女孩給簡留下了憂郁,正是這憂郁感染著吳豆豆,她想讓簡快活起來,為了讓簡快活起來,她似乎已經原諒了簡,而且對簡的理解越來越深。

    簡伸出手來撫摸她的身體,此刻她閉上雙眼,她知道在那個女孩最後的時光中,簡的手一定也撫摸過了女孩的身體。女孩之所以想與簡躺在那紅寬床上,是因為女孩渴望著不死。

    一個渴望著不死的女孩會怎樣呢?每當這時,吳豆豆就會把那個女孩想成是自己,她假設著自己是那個撲進簡的懷抱又已經患上了絕症的女孩子,不錯,如果她是那個女孩子,她會渴望著一張床,在那個特殊的時刻,女孩之所以渴望著一長寬床是因為渴望著躺在大地之上,那濕潤而溫暖的大地,那生長著植物和盤繞著根須的大地。

    於是,寬床來臨了,簡不得不把窄床移動,讓那張寬床有自己的位置,而且是有一個舒服的,明快的,顯赫的位置。當吳豆豆假設著自己是那個女孩時,她想著自己穿著白色的睡衣躺在簡的身邊。

    她渴望擁抱、撫摸、熱吻,所有即將離開人世的人所渴望和期待的,在那個女孩身上都具有,在假設是那個女孩的吳豆豆體內同樣的上升著。所以,當簡伸出雙手撫摸著吳豆豆時,她一次又一次理解了簡對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女孩子的那種愛是動人心弦的。

    在此基礎之上,她充分的理解了簡,她似乎不再抵抗那張臥室中的寬床了。當那個下午,她和簡回到臥室中的窄床上做愛時,她知道在寬床旁邊,她是一個多麼幸運的人兒呀,她可以延續生命,可以把自己完全地交給簡。

    在這樣的時刻,她竟然一點也沒有想起綠波蕩漾的泳池和劉季的那張寬床來。也許是簡的世界充滿了動人的謎,她想一層又一層地解開這個謎,也許是她和簡的窄床上蕩漾出的幸福使她暫時忘卻了泳池、戒指和另一個男人。

    她重新回到了簡的懷抱,回到了那張窄床上,那麼,難道她就可以輕易地退下那枚戒指嗎?難道那個為她戴上戒指的男人會輕易地放她走嗎?

    一個下著細雨的春天的星期六,她終於朝著台階的轎車走去,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劉季了,她尋找了一個很好的理由用來搪塞他,她正在准備考研究生,所以時間緊一些。他似乎很理解她,這次是她給他去了電話,她說她想見他一面,她想把有一件東西還給他。

    她已經把戒指裝進了那只盒子裡,她要親自把那只盒子交還給他。這件事情她已經想了很久,自從與簡再次回到簡的那張窄床上去之後,那只戒指總是在她和簡約完之後,通常是她走出簡的房子,下電梯時,戒指在堅硬的摩挲著她的身體,而不是摩挲著她的手指。

    當她決定把戒指交還給劉季時,她的心已經不再混亂了。她鑽進了車廂,劉季的目光在她臉上環繞了一圈後開始轉動著方向盤。“想去泳池嗎?”劉季問她。

    她困惑地好像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她把那只戒指盒已經從包裡掏了出來,她說:“我想把這只戒指還給你……”,“為什麼……”,他把方向盤轉動了一下,然後伸出右手拉住了她的手,“你不能再碰我了……”,“我已經碰過你了……而且是你願意的……你今天怎麼了……豆豆……”,“我想好了,請你把這只戒指收回去……好嗎?”,“你如果不說清楚,我怎麼可能把親自戴在你手上的戒指收回去呢……”,她的嘴唇顫抖著:“我愛的是另外一個男人,不是你……”她並不知道他已經驅著車出了城,轎車已經來到了一條高速公路上。她並不能感受他,另外一個男人的心情,她想不起來除了那戒指盒之外的什麼,她只想盡快地把那只戒指盒交還給他,結束她青春期的一種經歷。然而他與她不一樣,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當他把一只戒指戴在她指頭上時,對於他來說,這是他和她之間的一種莊嚴儀式。

    而她,理解不了這種儀式,同時也進入不了這種儀式,所以她不在乎這種莊嚴儀式。她把手抽出來,也許是簡給了她力量,她把那只戒指盒放在他的膝頭,她感到他的身體晃動了一下,他一邊旋轉著方向盤,一邊側過身看了她一眼,在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極其短暫的碰撞中,轎車突然迷失了方向,向著高速公路之外的欄桿猛烈地撞擊而去。

    兩個人當場昏迷,他的前額受了外傷,她的臉頰和裸露的手臂都受了外傷。是高速公路的交通警察在出事之處發現了他們,並把他們及時地送進了醫院。當他們醒來時,躺在同一間病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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