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 第48章
    反之,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因掙扎而噴濺在臉上的泥漿,那是些比牆上的斑點更沉鬱的斑點,那也許是烏雲的碎片。她溫情地走到男人身邊挽住了他的手臂,她不想在這刻跟男人對話,因為她知道,只要她說話,男人那種被窒息的情緒就會即刻爆發而出。她寧願沉默著,此刻她需要房間,她需要一個可以藏住身體的世界,她開了旅館的房間,她把男人帶進了屋。然後鎖好了門,在之前,她並不放心,即使她並沒有從車窗鏡子上看見殷秀花的那輛黑色的轎車,她依然能夠感覺到背後彷彿增加了一道影子。彷彿要追蹤著她的車屁股。

    男人坐在沙發上,他看上去很疲倦,她很少看見他如此地疲憊過,她想,這都是那沼澤地害的。她不想叫出那個女人的名字,她更願意把那個叫殷秀花的女人比喻成一片可怕的沼澤地帶,男人平靜地看著她說:"你可以去洗澡了,我想單獨呆一會兒。"看樣子,他的情緒似乎穩定下來了,她的心也由此放下來,而且這座縣城離那座鄉間別墅有好幾小時的路,最為重要的是夜晚早就已經封鎖好了男人身後的那個世界,沒有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心甘情願地重返那片可怕的沼澤地帶。

    她進了浴室,她是一個需要洗澡的女人,每天她都要洗澡。簡言之,每天她都要洗乾淨從肌膚和發孔中散發出來的那些看不見的鹽顆粒。它們如果粘在肌膚上,會讓她不舒服。所以,女人洗澡的頻律越快,就說明這個女人產生的鹽顆粒的機會就越多。因為女人比男人跑得更快,比如赴約時,女人總是比男人更快地出現在時間的盡頭那邊。也許是因為在女人的身體中裝滿了佔據時間盡頭的幻想,她們必須把這些幻想親自看見,並抓在手上。

    歐麗麗已經佔據了生命時間中的一個盡頭,在這座縣城的旅館裡,她終於尋找到了她想尋找的男人,所以,她到浴室去了。然而,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當她從浴室回到房間裡,男人卻消失了。她穿著睡衣,四處穿巡著,想在旅館中尋找到男人。她不相信男人會如此快地消失,尤其是在這樣被黑夜所籠罩的夜晚;尤其是在這樣一座小縣城,它的四周似乎已經沒彼岸,沒有回到過去的彼岸的世界,她卻怎麼也看不到男人的影子。她開始著急了,她很難想像男人會從她的手裡逃出來,而且逃得如此之快。幾乎沒有任何人為她提供男人從旅館中逃跑的消息。也就是說在任何人都無法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男人卻已經逃跑了。

    她依然在穿著睡衣,甚至是在絕望地回到了房間,她累了,她似乎再也無法去追趕男人了。她決定先睡覺,等到明天到來時再說。明天在一覺醒來之後已經變得明亮起來,新的白晝已經降臨了。她已養好了精神,這一點很重要,就像洗澡時可以洗乾淨那些掛在身體上的鹽顆粒,睡覺可以讓她再點燃一隻火爐,或者充滿一隻磁鐵。帶著一隻燃燒的火爐和一隻磁鐵,她就可以去戰鬥,她不可能放下武器,她已經別無選擇了,其實,只要她肯回頭,她的世界會無限地開闊起來。

    只要她肯回頭,她就用不著驅車,沿著那些鄉間公路回到那個男人的一堆問題中去;只要她肯回頭,她看到的肯定是明媚的天地變寬了,再也沒有男人的聲音和男人的味道籠罩她的世界。然而,她就是不回頭,我們看見她站在縣城一家早餐店中坐下來,在她吃早餐時,已經感覺到了她的焦灼感。

    她的頭髮蓬亂,她的臉上沒有上妝,她灰色的風衣似乎掛滿了那個男人在沼澤地帶上掙扎時噴濺而出的泥漿。

    她還是昨天的那個歐麗麗,她始終不肯放下這個男人。她填飽了肚子,補充了熱量,目標再一次清晰地重現在前面:沿著昨天的路重返到那個男人為此陷入其中的沼澤地,就是她清晰無限的目的地。當她隱隱約約地已經看見了那座鄉間別墅時,她把車藏在樹林中。她開始學會了一種計謀,她不想讓那個叫殷秀花的女人看到她的車,她知道,如果現在那個女人一旦看見她的車,一定會發瘋。

    她雖然從未看見過這個女人發瘋的場景。卻可以在她已經感過的聲音中去想像,這些聲音是男人給她留下來的,如果女人發瘋會怎麼樣呢?她遠遠地審視並眺望著那座鄉間別墅,它一點也不像別墅,它缺少石頭、沙礫、鋼筋和水泥。所以,在她看來,那座別墅在下沉著,它就是一片凸起的沼澤地而已。她突然想變成救世主,因為她發現如果沒有她,男人肯定就要從沼澤中陷進去,那是一種多麼危險的命運啊。投射在她臉上的一朵烏雲似乎變厚似的,她寧願躬身向前,她隱藏著,直至黃昏才潛進了那座鄉間別墅的外圍,哦,她把手伸進鐵柵欄內的門環,裡面並沒有上鎖,似乎門已經被她敞開了。

    門敞開著,就像沼澤地也敞開著一樣。因為沼澤地無法封鎖起來,因為沼澤地帶是荒蕪的,只有禿鷲可以飛翔,而如今,男人竟然又回到這裡,突然,她感覺到了音樂,她對男人創造的每一個音符都能夠感應,彷彿是從她肉體中長出來的幼芽、蓓蕾、樹枝和花冠。

    彷彿她必須經過此地,因為除了她這個世界似乎再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男人陷在可怕的沼澤地帶中去了,他即將陷進去了。然而,來自男人靈魂中的這些音符是多麼地美妙,它轉眼之間已經把歐麗麗悄然地帶進了屋,在門外,在被暮色所籠罩的時刻,她脫去了鞋子,如果可能的話,她什麼都願意蹭去,她此刻要變成一個幽靈前去拯救男人,因為那個陷在沼澤中的男人惟有依靠幽靈者的力量才有可能逃離出去。

    她赤著腳,還有腳踝,她要把聲音熄滅,她知道腳步製造的聲音類似火焰;她知道腳的力量是偉大的,她通過舞台瞭解了先是腳在跳然後是手臂在舞動,然後是靈魂在跳,所以,腳是可以製造火焰的。她上了樓,她現在是幽靈了,所以,她要盡可能地潛到這個世界中最幽暗的地方去靜觀時機的變幻莫測。

    所有生活方式和命運都已經到了變幻莫測的時刻,所以,演變生活並改變命運已經近在眉睫,她藏在樓梯的暗處靜觀樓上的時態,此刻,她聽到了聲音,除了男人在撫弄樂器之外,還有別的聲音。影響人們感官和靈魂的最大的召喚力當然是聲音了。那個女人赤著腳已經在舞動,那些舞動聲並不輕柔,那是一種緩緩戳入體內的舞蹈,不知道為什麼,歐麗麗的心突然跳了起來,畢竟在這個世界,她又一次感受到了舞蹈,這個女人在舞著,男人已經伴奏著。

    她還要更深入地觀望,所以,她開始更進一步地利用腳移步,尤其是在這一刻,那個女人在忘情地跳舞時根本就已經感受不到任何動態,她知道,一個全身心舞著的女人是看不到或聽不到雷霆和驟雨的,哪怕她是風暴席捲而來了,女人只要沉浸在舞中,就不會感受到她的存在。

    所以,她像幽靈一樣的敏捷,她來到了二樓,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寬廣,整個二樓似乎都已經變成了這個女人的舞台世界。殷秀花穿著舞衣,那是一條艷紅的緊身舞裙,它恰到好處地輝映出了這個女人渴望激情燃燒的天性,她似乎是一團火焰,不錯,她跳的就是火焰舞,歐麗麗藏在一隻衣櫃後面,這只衣櫃大約是殷秀花裝舞裙的,它掩飾住了歐麗麗的慌亂,畢竟這是她頭一次變成幽靈。

    其實,她並不具備一個幽靈者的氣質,因為她從未訓練過。她蜷曲著身體,既想看見舞者,也想看到音樂家,似乎在這裡,沒有男人,只有音樂家,因為那個男人全身心地投入在伴奏之中,他的性別就已經消失了。

    音樂家的背影終於出現了,此刻,她似乎並沒有陷入可怕的沼澤地帶上,反之,他已經變成了烈火,溶為一體地燃燒著。這個女人確實像是著了魔似的跳著火焰舞,歐麗麗憑著職業舞者的天性,她感受到了一個具有天賦的女人竭盡生命的激情在創造著舞蹈。由此,她被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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