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 第5章
    她是女人,她瞭解自己的器官,在未曾接觸男人之前,她的整個器官,所有器官都是密封的,就像密封在罐子中的蜂蜜一樣。只有遇上了男人,那個男人靠近她的時候,器官便不知不覺地像花蕊一樣張開了。所以,當她嗅到從父親臥室中散發出來的作為男人的異類,作為她同類的女人們的味道時,她感覺到了父親身邊潛藏著女人,她一次又一次地嗅到了這味道,並且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說:作為音樂家的父親,缺少女人是不正常的,而且父親是單身,自從離婚以後,他有權利去接觸女性。當然也有權利把女人帶回到他臥室之中去。後來尤其是她接觸了男性之後,她便理解了父親。她的嗅覺游移開去,不再糾纏從父親臥室中撲面而來的味道了。而此刻,父親的個人歷史突然跟一個曾經做過三陪的女人聯繫在一起,這可能嗎?這真實嗎?她彷彿微微地伸出指尖,她彷彿是站在舞台上的拉幕人,她站在一個角落,演員們已經站在幕後了,演員們已經上好了符合角色的妝,那些演員用其他們的角色之謎已經作好了準備,而她的手微微地靠近了這塊幕布,她此刻多麼喜歡將整個身心附在幕布上,因為幕布就要被她的手親自拉開了。

    她屏住了呼吸,因為她已經作好了準備。為了父親的死亡之謎,她作好了一切準備。從現在這一刻開始,她要揪開幕帷了,她不是演員,然而她有可能像演員一樣去演戲,所以,她在敲門時,屏住了呼吸,她已經用了力,終於尋到了張嵐的住所。盯著這個女人影子,真不容易,自從那天離開髮廊以後,準確地說自從在髮廊中她已經被張嵐認出以後,她就知道要面對面地盯著張嵐已經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了。因此,她轉換了目標,轉爾盯住了前來糾纏張嵐的那個男人。在張嵐的髮廊關閉的第二天,男人來了,站在髮廊外巡遊了一遍,便驅車而去,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她知道這個男人瞭解張嵐的歷史,那歷史是縱深而去的一堆亂麻,在她的眼裡,做過三陪小姐的張嵐渾身纏滿了亂麻。在一家批發市場門口,男人的轎車停下來了。

    這是一個35歲左右的男人,他竟然是批發市場的老闆,他來自浙江省的某一座小鎮,他帶著妻兒來到這座城市,並租下了這座已經廢棄的工廠。很快她就瞭解了上述東西,而且她很快就掌握了男人的生活特徵:白天堅守在批發市場內,這時候的男人顯得像一頭精明、甦醒的野獸,他總是盯著進入批發市場內一輛又一輛的貨車、三輪車、自行車;他總是盯著他批發市場內的貨物被源源不斷地拖走的情景,這讓他感到滿足。因為貨物消失得越多,收回的鈔票就越來越多。而且男人總是親自數那些鈔票,他的手在數鈔票時似乎比驗鈔機都還要快速。

    夜晚來臨了,男人和女人的夜晚來臨了。男人出門了,他帶著妻兒就住在批發市場,他不放心,總是守在那兒。夜晚降臨,男人就開始出門,他帶著他的錢包,隔得很遠,范曉瓊看見了藏在西裝服中的那團鼓鼓的錢幣,這似乎是歷史書中一種顯而易知的跡像:人都是要帶上錢包出門的,就像人帶上原罪、指南針、性別出門一樣。錢包可以控制一個人的一切,因為人被錢包所控制著,在錢包的籠罩下,人才可以盡一切力量,選擇自己住什麼樣的旅館,消耗什麼類別的航票。他作為男人帶著錢包走近的女人是張嵐。而且他知道張嵐的住所,然而,他被張嵐拒絕了,首先是被髮廊拒絕了,然後是被張嵐的臨時住所拒絕著。那是一套看起來不太大的小屋,當他出現在出租屋外時,范曉瓊站在外面,不到15分鐘,男人出來了,帶著一副被遺棄的模樣。

    范曉瓊知道這個男人暫被拋棄了,她恰好可以利用這個時機走近這個男人。當男人站在車旁扣動一隻打火機的時候,男人怎麼也打不出火來。很顯然,打火機已經陳舊了,男人將打火機隨便地扔在了地下。一剎那間,男人突然發瘋似地鑽進了車廂,車子再一次駛進了張嵐住的小區。范曉瓊的速度當然也很快,打一輛出租車,這速度是為了追上男人,在這樣一個時刻,她可不想輕易地放棄:張嵐已經充滿了疑點,她的出現以及她被這個男人在無意識之中揭露出的身份像牆壁上的斑點一樣越來越清晰起來,因而,她不放棄這個時機。她絕不放棄這個男人在她眼前的重疊的現影。因為這個男人瞭解張嵐的一部份歷史,以及跟一個音樂家的特殊關係。

    而此刻,這個男人正發瘋地驅著車,在他被張嵐所拋棄之後,他沒能用那只陳舊的打火機點燃香煙。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預兆,所以,他不甘心。男人的瘋狂或者是人的瘋狂是被情緒所點燃的,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任何事種情緒,比如嫉妒和愛都可以讓一個男人變得格外地瘋狂起來。他越來越快地加快了速度,並把速度變成了現實。現在,他上樓了,他起初是敲門,門沒有打開,他就用手臂、頭頸、然後是集中了身體的全部力量——門開了。而此刻,范曉瓊就站在她身後,在他們的世界裡注視著他們。那個男人發瘋似地衝進了浴房,不錯,女人正呆在浴房。熱的蒸汽瀰漫著空間,猶如濃霧瀰漫著這個世界。

    張嵐披著濕漉漉的頭髮被男人拎了出來,男人拎著張嵐的頭頸,彷彿像拎著一隻小雞。張嵐欲喊叫,然而卻發不出聲音來,就在這一刻,范曉瓊走上前去阻止了男人。男人回過頭來審視著她說:"你是誰,難道你也是三陪女,你也是張嵐的同夥,我認識張嵐的時候怎麼沒看到你,在夜總會,在夜總會,張嵐坐在幽暗之中,半敞著胸,那時你在哪裡?"男人鬆開了手臂,半譏諷地自嘲道:"我這是在幹什麼?我差一點就掐死了你,難道我瘋了嗎?"男人垂下了手臂,他的瘋狂突然熄滅了,就像那只活生生的打火機熄滅一樣。男人離開了。范曉瓊本來也想離開,然而,張嵐卻叫喚住了她說道:"謝謝你的降臨,如果你今天不闖進來,我也許會被他掐死的。"

    "他怎麼會掐死你呢?"

    "因為他恨我,因為他嫉妒我,在這兩種情緒之中,他很容易就會掐死我。"

    她在敲門,范曉瓊叩動著門,她要敲開父親的死亡之門。所以,她留了下來,她想趁機尋找根源,因為在此刻,面前站著一個濕漉漉的女人,她被一個男人強行地從浴房中拎了出來,所以,她的髮絲、肌膚上溶滿了泡沫,那件披在身上的浴衣並不可能完全地掩飾住她的顫慄。這是一個被身體的顫慄和泡沫所籠罩的世界,它是女性的,它敞露著,那身體中發出的陣陣語詞交綴在水平線上,這個女人再一次申明她差一點就會被男人掐死,因為沒有另一個人在場,她被一個男人所掐死的可能性就更大。所以,她的疑點加劇了,那面牆壁上的斑點越來越大,宛如透過放大鏡進入了她的瞳孔。

    她的疑點之一:她總是在申明男人要把她掐死,這個疑點可以放在父親的那一邊,在父親的死亡裡出現的疑點是迷惘的,所以,哪怕是警察來了,也是徒勞的;疑點之二:她是三陪女,雖然這是她從前的歷史,然而,歷史就是歷史,歷史之所以莊嚴是因為歷史是無法被篡改的。對於一個曾做過三陪女的女人來說,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出來,因為她們不知道廉恥是什麼;疑點之三:那個男人曾提示過,而她自己也在髮廊中坦言過,她糾纏過音樂家,哪怕在墓地上,她也要去糾纏他的存在或已經不存在的肉體的靈魂。

    這三種疑點使范曉瓊留了下來。而此刻,女人肩上的浴衣已經滑落下來,她似乎已經暫時,短暫地結束了男人給她帶來的精神的、肉體的震顫和恐懼。她赤裸著身體走到臥室,而范曉瓊在屏住呼吸待她出來。半小時後,她出來了,她不再是裸體,而她剛才的裸體對范曉瓊來說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她的裸體彷彿被油彩所塗過。它被點綴的地方呈現出來的是波紋,這是一個用身體歷盡過女性遭遇的女人。這正是她值得懷疑的地方,更為重要的是,她跟父親有聯繫。每當這個時候,范曉瓊的人性就會發出這樣的追問:父親啊父親,你是那樣的高貴,你的音樂曾經迷倒了那麼多的人,你是我的偶像,然而,你怎麼可能與這樣一個女人產生了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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