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後芳草碧紅塵 第15章 哀樂到心頭 (1)
    題夢仙花卉橫幅

    夢仙大妹,幼學於王園先輩,能文章詩詞。又就靈鶼京卿學,畫宗七薌家法,而能得其神韻,時人以出藍譽之。是畫作於庚子九月,時余方奉母城南草堂。花晨月夕,母輒招大妹說詩評畫,引以為樂。大妹多病,母為治藥餌,視之如已出。壬寅荷花生日大妹逝越三年乙已,母亦棄養。余乃亡命海外,放浪無賴。回憶曩日,家庭之樂,唱和之雅,恍惚殆若隔世矣。今歲幻園姻兄示此幅,索為題辭。余恫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艱。聊賦短什,以志哀思。(今春過城南草堂舊址,樓台楊柳,大半荒蕪矣)甲寅秋七月李息時客錢塘。

    人生如夢耳,哀樂到心頭。

    灑剩兩行淚,吟成一夕秋。

    慈雲渺天末,明月下南樓。

    壽世無長物,丹青片羽留。

    民國三年(公元1914年),李叔同加入西泠印社,授課之餘與經亨頤、夏丏尊等參與「樂石社」活動,從事金石研究與創作,他被選為第一任社長。同樣是這一年,李叔同曾回過一次上海「城南草堂」,望著有些破敗的草堂,他感慨良多,既有對友人分散天涯的無奈,又充滿了對離去之人的懷念之情。他所懷念的便是「夢仙大妹」,天涯五友之一許幻園的妻子。李叔同借住於城南草堂時,與夢仙相處融洽,深深認同她的才華,兩人情如兄妹。看著眼前景色,他彷彿看到慈愛的母親、可愛的妹妹,可惜,兩人都已陰陽相隔,再見無期。

    關於「人生如夢」的感歎,自古有之。「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這是蘇軾對人生的無限感慨,有大徹大悟、超脫塵俗的味道。在《前赤壁賦》中,蘇軾這樣說道:「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東坡先生的這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可謂千古名詞,摘錄如下:

    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軾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此處,李叔同對人生的感歎,卻又與蘇軾略有不同,頗有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意味。四年之後,李叔同正式出家,成為一代高僧弘一,此時的他,多少已經受到佛教的影響,這首詩也作得「哀而不傷」。

    「哀樂」,有兩種解釋,一是「悲哀和喜悅」;一是專門用於喪葬或追悼儀式的悲哀樂曲。前者如《水調歌頭·題張晉英提舉玉峰樓》:「君看莊生達者,猶對山林皋壤,哀樂未忘懷。」後者如本詩。

    「灑剩兩行淚」,明白如話。一夕,如納蘭容若:「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秋」,有「愁」的意思。

    「慈雲」,比喻佛之慈心廣大,猶如大雲覆蓋世界眾生。《雞跖集》:「如來慈心,如彼大雲,蔭注世界。」「渺」,遼遠茫茫的意思,此處形容詞作動詞來用。「明月下南樓」,很好理解,不做解釋。

    「壽世」謂造福世人。清代陳康祺《燕下鄉脞錄》卷十六云:「每出入場屋,必召至案前,諄諄以名士壽世相勖。」「長物」,指像樣的東西。劉義慶《世說新語·德行》:「〔王大〕見其坐六尺簟,因語恭,『卿東來,故應有此物,可以一領及我。』恭無言。大去後,即舉所坐者送之。既無餘席,便坐薦上。後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對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此句是說,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造福世人,當然,這是詩人的謙虛之語。

    「丹青」有兩種解釋,一為畫作。我國古代繪畫常用朱紅色、青色,故稱畫為「丹青」。《漢書·蘇武傳》:「竹帛所載,丹青所畫。」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丹青也泛指繪畫藝術,如《晉書·顧愷之傳》:「尤善丹青。」二為「豐功偉績」。史家以「丹青」比喻一個人業績昭著,又因為丹冊多記勳,青冊多記事,故「丹青」意同史冊。此處作第一種解。

    夢仙擅長繪畫,故李叔同有此句。「沒有像樣的東西來造福世人,唯有畫作數卷,留於後人。」

    這首悼亡詩與幾首赫赫有名的作品略有不同,在境界上,此詩「哀而不傷」,正是李叔同此時心態的最好表現。與多年之前,其母亡故時的茫然不知所措相比,李叔同已然成熟太多。這種成熟是歲月使之,是命運使之,是坎坷使之……

    獨·扶靈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嶢。

    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1600年前,風燭殘年的陶淵明如此淡然地看待死亡,在一場大病初癒後,寫了這首流傳千古的《似輓歌辭之三》。那一刻,他似乎看透了人情世故,看透了生死輪迴。「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只一句,已看透人世浮華。生有何歡,死亦何懼?所以,古人大多寄情山水,灑脫人生,至於是「真名士」還是「假風流」估計只有他自己才會明白。北宋郭熙云:「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觀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可見一斑。

    對於死亡的理解,西方哲學家、詩人則顯得更加灑脫更加通透。

    弗洛姆在探討「人的存在的矛盾性」時,非常理性地描述道:「人,無論是人類或個人,一旦降臨於斯世,便被拋回本能一樣恆常既定的狀態,墮入動盪不定,開放無拘的境遇之中,其中僅有一點是確定不移;過去以及未來的盡頭——死亡。」基督教的聖經《新約·約翰福音》也提到:「一粒麥子落在地裡不死,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粒來。」這頗有些輪迴的意味,與佛教似乎異曲同工。

    至於詩人,對死亡的描述則要顯得更加感性。一輩子都在寫愛情、自然和死亡的薩拉·蒂斯代爾,在二十世紀初,擁有極其多的讀者。死亡,這個恐怖的字眼,在她的筆下並沒有露出猙獰的面目,反而顯得很「善良」,似乎與「生」並沒有太多差別。她的《如果死亡是善良的》,讀起來別有一番思慮,現摘錄如下。

    也許如果死亡是善良的,

    那一定有回歸的路。

    某個香氣芬芳的夜晚,我們將返回地球,

    沿著回來的路找到海,彎下身子,

    呼吸著同樣的紅花草,

    低淺的,白色的。

    夜晚,我們將降臨到有回聲的海灘,

    連綿不斷的似雷的海的聲音。

    遼闊的星光下,每一個小時,

    我們都快樂無比,

    因為死亡是自由的。

    然而,一百多年前的李叔同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呢?

    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春,上元節的喜慶氣息還沒有完全消散,李叔同似乎依舊沉浸在次子李端(生於光緒三十年冬)出生的喜悅中,可是,一場驚天噩耗,卻打亂了他所有的生活。

    王氏病逝!

    其實,王氏的病已經綿延床榻多年了,李叔同也做好了她離去的準備。可是,誰曾料想,這一切竟會來得這麼快!王氏剛剛四十出頭啊。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