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明天 第23章 可樂仔 (1)
    「我不敢斷言一根稻草是否曾救活過溺水者,但我明白僅僅朝那根稻草看一眼就足以中止絕望。因為事實上我們是容易衝動的生物,而不是容易絕望的生物。」

    ——約瑟夫?康拉德

    「叔叔,我想喝可樂,要冰的。」

    在廢墟裡被埋了80個小時,16歲少年薛梟灰頭土臉地從瓦礫堆裡被抬出來後,說的第一句話,無意中「逗樂了悲傷的中國」。於是,人們記住了他——「可樂男孩」。

    2008年5月12日下午2點過8分,綿竹市漢旺鎮東汽中學,薛梟和其他同學正在4樓教室裡上化學課。化學老師唐三喜剛剛佈置了幾道習題,教室裡很安靜,班上45個同學都在埋頭做題。

    突然,教室劇烈地晃動起來,講台上的唐老師最先反應過來,他大聲叫著:「地震了,大家不要慌!」但大家都很慌,薛梟和幾個同學趕緊往桌子下鑽,僅僅幾秒鐘的時間,整個教室就塌了。他只覺腳下一空,心裡一沉,人直往下掉。轟轟幾聲巨響之後,四周突然變得異常安靜。

    全部都發生在一瞬間。薛梟被埋在一片黑暗之中,耳邊傳來同學的哭聲。哭聲讓他的心裡很慌亂。「我是龍銳,還有誰在?」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是李春陽」「我是肖行」……十幾個聲音陸續響起,熟悉的聲音讓薛梟鎮定下來——「我是薛梟!」在吼出這句話後,薛梟開始適應「新的環境」:右手被一塊預制板緊壓著,左手用力去推,想把右手解放出來,可沉重的水泥板紋絲不動;雙腿也被兩塊水泥板擠壓住,左腿稍微鬆動些,薛梟用力掙脫掉左腳的鞋,將左腿從水泥板的縫隙中抽了出來,這讓他稍微感覺舒適了些,他動了動右腿,除了疼痛之外,他的右腿無法動彈。最大的安慰和希望來自於頭頂的一條縫隙,那裡透出些微光,也讓他能呼吸到外面的空氣。

    在最初的慌亂過後,薛梟感覺口渴,彷彿上帝創世般神奇,不但有了光和空氣,水隨後就傳遞到了薛梟的手中。這瓶水不知是哪位同學在廢墟中刨出的一個塑料杯子,裡面有兌好的糖水。有同學說:「每個人都只喝一小口哈,還有很多同學要喝……」當杯子傳到薛梟的手上時,他只喝了一小口,杯子就空了。

    頭上的微光漸漸消逝,黑夜來臨。為了讓大家都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埋在廢墟裡的同學們開始唱歌,定下的規矩是:一個人唱兩句後,下一個人接著唱。輪到薛梟時,他忘記了歌詞,接不上去,亂哼了幾聲,黑暗的廢墟裡竟然響起斷斷續續的輕笑聲。第一個晚上,薛梟沒有睡覺,身邊的同學也讓他沒有一絲害怕,他堅信自己一定可以出去。

    5月13日一早,光線再次從縫隙中透進來,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希望。外面的腳步聲讓同學們精神為之一振,十餘個人在數了「1、2、3」後,一起大聲呼救:「這裡有人,快來救我……」救援人員發現了他們。

    就在外面救援人員緊張實施救援時,廢墟裡面的同學們用聊天互相鼓勵,說得最多的話題是出去後幹什麼。有人說「出去我要先喝水」,有人說我要去買喜歡的東西。這些閒聊讓薛梟感覺就像是下課時分,同學們聚在一起的嘮嗑,他靜靜地聽著,沒有參與,只要能出去,幹什麼都好。他喊了聲被埋在自己上面的同學龍銳,問龍銳的手機還在不在。他伸手讓龍銳將手機遞給他,在廢墟裡,薛梟聚精會神地玩著遊戲。手機上有四格電,他在消耗了一格電量後,把手機還給了龍銳。

    5月13日的白天在期待中度過,薛梟不知道有沒有同學被救出去,他感到睏倦了。他對身邊的馬小鳳說,「我就睡兩分鐘,你記得叫醒我。」馬小鳳不同意,她使勁喊著薛梟的名字,不讓他睡,於是同學們都開始互相喊著名字,薛梟答應著,強撐著沒睡。然而,在這一次報名中,有兩個同學沒有了回應,薛梟心裡明白,他們可能永遠不會再「報名」了。薛梟有些難過,但他還沒有心慌,他覺得自己死不了。這個想法很堅定,沒有任何理由,就是堅信不疑。

    5月14日,頭頂上挖出一條更大的縫隙後,一根管子伸進了廢墟裡面,那是救援人員遞進來的葡萄糖水,薛梟喝了很多,其實他更想喝礦泉水或者飲料,因為這糖水實在不合他的口味。薛梟埋在最下面,又不敢動用機器,怕引起危房垮塌,救援工作一度進展緩慢。

    那天晚上,薛梟沒有支撐住,太累了,他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聽見同學李春陽在大聲叫喊他的名字,隨後,又有一根棍子使勁捅到了他的身上,這下把薛梟捅醒了。李春陽說:「你把我嚇死了,喊你半天都不說話,我以為你也不行了。」薛梟在黑暗中疲憊地笑了一下,只回了句:「我沒事。」

    5月15日白天,又有同學被救了出去,下午6點,救援通道打通後,他看見馬小鳳很輕鬆地被救援人員拉了出去,與此同時,馬小鳳衝著他大聲喊了句:「堅持到底。」廢墟裡,薛梟在激動中期待自己獲救的一刻。

    救援人員開始接近薛梟,清理薛梟周邊的雜物。由於有餘震,救援人員不時退了出去,薛梟感覺不到餘震,只是在救援人員再次進來時,他有點心慌地問:「叔叔,你們不會不救我了吧?」

    「不會的,我們肯定救你出去。」志願者陳巖安慰他。

    「那你們能不能搞快點把我弄出去?我快起不來了。」救援過程中,這句話他翻來覆去問了好幾遍。

    於是陳巖反問他:「出來後你想幹什麼?」

    「我想喝可樂,最好是冰的,太渴了。」

    「好,你出來我給你買。」

    「那你想要啥?我也給你買。」

    「我給你買可樂,你出來後給我買根雪糕吧。」

    「沒問題。」可樂、雪糕,成了薛梟和陳巖之間的一個約定。

    救援仍在進行。氣溫很高,埋在廢墟裡的薛梟覺得非常悶熱,他的短袖外面還穿了件外套,由於不能動彈,他無法脫掉外套讓自己涼快一點。極度的悶熱讓他焦躁不安,而在左腿的晃動中,他感覺到前方不遠處有堆軟綿綿的東西,很涼,挨著很舒服,好像是死者的遺體。他考慮了一下,將腳放在了遺體上,一陣冰涼的感覺從腳底傳來,他在黑暗中獨自喃喃念叨:「對不起,對不起。」

    當晚7時許,壓在薛梟身上的預制板終於被移開,薛梟被拉出了廢墟。抬上擔架後,薛梟沒有忘記那個約定,他說:「叔叔,我要喝可樂,要冰的。」一聽這話,抬擔架的消防人員樂了。薛梟不知道外面正有電視直播,而他的這句話通過鏡頭,傳遍了被悲傷籠罩的整個中國。

    獲救後,薛梟右手臂傷情嚴重,同時感染了氣性壞疽,必須截肢。當時他的家人還沒有趕到醫院,薛梟自己做了決定:同意截肢,並用左手在手術書上按下了手印。

    從自己按下手印同意右臂截肢的那一刻起,薛梟不再像同齡少年一樣,完全生活在父母羽翼的呵護之下,他開始為自己的人生負責、規劃,選擇重讀學校、參加大大小小的社會活動、出國訪問、上春晚,甚至是人生最重要的環節之一——上大學,薛梟幾乎都是自己在安排。他的父母也訝異於兒子的一夜成熟。

    此後,在成都上學的可樂男孩回漢旺的時候,總會抽空到東汽中學的廢墟上坐一坐。然而,教學樓不過是一堆裸露粉碎的鋼筋水泥,埋著他的同班同學,只有球場邊的籃球架屹立不倒。

    地震中,同班的45名同學被救出14人,其餘全部遇難。

    2009年清明,細雨紛紛,在漢旺鎮青龍村半山腰的地震遇難群眾公墓前,薛梟捧著一束絨線百合,臉色沉重。那天,他穿著一件白色短袖T恤,但右邊的袖子空蕩蕩的。

    他說,已經很長時間不會夢見同學們。「我現在都想不起全班所有同學的名字了,但是如果拿一張合照來,我還是都能叫上名來。」可惜他連班級合照都沒有。地震前的一個星期,學校剛剛開完運動會,全班照了張大合照,誰知合照還沒有洗出來,地震就毀掉了一切。

    地震後,薛梟只哭過一次。連父母都不知道,堅強的兒子也掉過淚。那是2008年7月,薛梟應邀到天津南開大學演講,這是他災後首次接觸到學校場景。看到學校路上三三兩兩的學生在說笑,他一下子想起他們了——「丁浩、蔣樂勇、汪兵、付程、陳輝、楊繼東、楊賓、嚴濤,我都記得你們。你們在天堂那邊還打籃球嗎?我一個人偶爾回東汽走走,每次都不知不覺走到籃球場邊,我們下課常佔著玩的那個籃球架沒倒。楊賓你打前鋒,我打後衛,配合得真好。」再也找不到配合得這麼好的球友了。還有曉娟,他最好的朋友。他清晰地記得一群同學去雲悟寺玩時,這個騎著自行車的女孩留在風中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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