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17章 舊事縈懷 (3)
    當小小的車駕擦肩而過後,阮郎勒轉馬頭,一路緊跟不捨。南國錢塘,「少年英勇,文士瀟灑」,正在春心蕩漾年華的小小,在回頭的剎那,在眾多的追隨者中,一眼就發現了這個與眾不同的英俊少年,見他眉目清秀,神情飛揚,陽光一樣明媚的目光一直籠罩在自己的周圍,更有盈盈笑意,緩緩在眼眸裡綻放,波光瀲灩。這是誰家年少恁風流,宛如一曲天籟,一樹紅梅,毫無預兆地猝然來到了她的生命裡,並恰恰暗合了她內心深處最本質的秉性和嚮往。她的眼裡已經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訝和雀躍,那顆似乎仍在漂泊的心,終於找到了最終的歸宿。愛的潮水洶湧而至,小小不禁心花怒放。

    對於小小和阮郎的這次相遇,韋莊有一首著名的詞《思帝鄉》可以表達: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是很多人都喜歡的一首詞。它以極其平實的語言,將一位正處花樣年華的少女偶遇心上人那番百轉千回的曼妙情愫,刻畫得淋漓盡致,也最能表達當日小小和阮郎的初次邂逅的怦動心情。他春山淺笑,她明眸善睞;他馬蹄噠噠落下梅花無數,她彩旗烈烈引來蝶舞翩飛。此番景象,完全媲美林徽因的那首《人間四月天》:「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是燕在梁間呢喃,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詩中看似字字句句是寫春天的繁華明媚,實則是更多的兒女情懷。那種初次相逢便一見鍾情的傾心,必定甜蜜而溫暖,芳醇而醉人。

    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自古英雄伴美人,才子遇佳人。小小和阮郎的這次邂逅以及他們此後的際遇,我們自然要著墨渲染,濃妝重彩。宛如一匹上好的綢緞,觸手綿軟滑膩,在光照下熠熠生輝,色澤明麗,搖曳多姿。無論經過幾千年,還是幾萬年,在歷史的長河,它的光輝永遠不會磨滅。

    相遇之際,兩個人的車馬即將錯過,和阮郎心有靈犀的小小,表現出了無限的灑脫和膽魄。這種灑脫和膽魄,絕不是媚俗,也不是放浪,而是一種真性情,真自我的本質流露。令幾千年後的我們依然感到赧顏和寒磣。面對追逐她的佳公子,她毫不猶豫地婉轉鶯語:

    燕引鶯招柳夾道,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這首詩十分直爽地介紹了自己的身世,並大膽地表露了她的心意和期待。俺不是青樓人家,只不過不願意春閨寂寞,虛度錦瑟年華,歡迎名流雅士前來吟詩賦曲。一個弱女子,光天化日之下,面對眾多王孫公子,明確地表露心跡,莫說是在南齊那個朝代,既便是在思想開放,文化多元的今天,也鮮有耳聞。小小把心裡藏著的愛毫不掩飾地說出來,沒有絲毫忸怩和做作。其灑脫不羈的性情與不同流俗的見識,像一股暗流,千百年來,一直震撼著人心。

    在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古人的戀愛方式,是以才識,智慧的巧妙構設為基礎,而絕不是依靠金錢和耍小把戲的雞鳴狗盜,與我們現在的小男生、小女生,動不動就是999朵玫瑰、巧克力,更有傳聞某某校園的學生用宿舍樓的燈光拼湊出心字等相比,簡直就是判若雲泥。

    從來公子多情。這個阮郁,自然也不例外。不期遇著蘇小小的香車,四目相視,心有靈犀。臨去又吟出相邀之語,那阮郎心如貓抓,那裡還按捺得住?忙不迭地訪問,最後得知「此伎家蘇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聲名。在城的貴公子,誰不想她慕她,但她出處風流,性情執拗,一時恐未許人攀折。」這阮公子便虎視眈眈,躍躍欲試。

    「憑郎暫駐青驄馬,此是錢塘蘇小家。」蘇小小說她家住在「西泠」(也說西陵),這個「西泠」究竟在什麼地方?當時所謂的西泠,據史料考證,就是後來的「江干」,俗稱江頭,也就是今天的西霞嶺麓到孤山之間的錢江大橋附近。這是一處風景如畫的渡口,古人詩畫中的所謂「西村喚渡處」、「船向西泠佳處尋」,指的都是這裡。

    據一些野史筆記所載,蘇小小先世曾為東晉朝廷官宦,晉亡後舉家流落到錢塘,並很快成為當地的富商。但等到小小十五歲時,父母就相繼謝世,蘇小小失去了依靠,於是便變賣了家產,帶著乳母賈姨移居到城西的西泠橋畔。聰明靈慧,出身書香門第的蘇小小自小能書善詩,才華橫溢,小小在年幼時就寫出「水痕不動秋容淨,花影斜垂春色拖」的詩句她的窗側掛著的楹聯:「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雲」就是小小的手書。即使今天看來,此聯也是閒淡,恢弘,非一般女兒手筆。移居西泠之後,小小更是遊山玩水,品詩賞荷,素有「詩伎」之名,錢塘的官商名流、雅士騷客均慕名前往,造訪小小。當時盛況,用門庭若市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據說,當時造訪小小的客人,都要先經過賈姨的篩選。凡年少而有文采卓絕者方可入門拜見,其他愚頑不化、俗不可耐的人,即使擲以千金,也被婉言謝絕。如此以來,小小名動蘇杭,無論官商名流,販夫走卒,無不以能與小小對坐清談為榮。

    阮郁能不經過賈姨的篩選,而直接登堂入室,很類似於我們今天的特招。不過,我們今天的特招,很多是變了味的,當時的阮郎,可是憑借自己的真本事,少年英俊,風流倜儻,一下子就中了蘇美人的意。小小和阮郁兩情相悅,我們可以從下面這首小小寫給阮郁的「同心歌」中窺見一斑:

    妾乘油壁車,朗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泠松柏下。

    「不分錢塘蘇小小,引郎松下結同心(孟蜀牛嶠)」。癡情的蘇小小在西子湖畔結識了當朝相國的公子阮郁,蘇小小對這種愛情很嚮往,也有幾分擔心。面對跪倒在自己腳下的阮郎,口口聲聲的海誓山盟:「松柏作證,阮郁願與小小同生死。」小小激動了,小小答應了,她輕聲吟出了上面這首詩。

    詩句寫得清淡直白,卻又是那樣驕傲,那樣奔放,彷彿可以觸摸到當日的女兒態。前面兩句是當日邂逅的景象,氣勢恢弘,畫面感十足。我乘著油壁車,你騎著青驄馬,四目相對的剎那,你我的緣分就種下了。後面兩句是兩人的心志表白,我愛你一千年不變,你愛我直到海枯石爛,什麼來作證呢?就是那西泠的松柏。我們的同心結,將在那西泠的松柏下永生永世。當然,這詩未必就是蘇小小所作,也許是後人的依境臆造。我們沒有必要去刻意追究,但關於小小的傳說和典故卻源於此。

    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年輕的女子能夠仗恃著曼妙年華,絕色青春輕輕巧巧結就同心,必定是有著十二分的愛,還有十二分的膽魄。出沒於王孫公子之間,迎送於風月之下,人間冷暖,門第懸殊,小小自然是深諳個味。小小對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愛情很在乎,她全身心地投入,可是,她依然沒有把握。直到後來阮郁情變,小小和阮郁在斷橋相會,阮郁唯唯諾諾地答應要納小小為妾,小小悲憤地說:「這裡可沒有什麼松柏可以為你作證。」負心至此,縱有松柏滿山,又能奈何?

    小小的這首《同心歌》道出了對愛情的渴望,也道出了對愛情的擔憂。幾千年後,當我們漫步西湖之濱,輕輕吟唱起這首《同心歌》的時候,漫天的歌聲和煙花都被那時光之弦輕佻細抹,淡然出塵,漸然生香,飲一口,就醉了,彷彿自己就是當年那個騎著青驄馬的翩翩少年。只是「桃花流水沓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六朝的金粉和香車不知何處去,唯有幽幽笙歌畫舫,在西子湖畔細雨微燕的一簾薄暮裡追憶往事……

    史料記載,小小和阮郎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朝朝暮暮,雙雙卿卿我我。兩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每天不是在畫舫中對飲傾談,賞玩湖中旖旎風光;就是一個乘坐油壁車,一個騎著青驄馬,同去遠山近巒賞梅觀荷。一個是風流才子,玉樹臨風;一個是絕世佳人,才情橫溢。兩個人就像是一對幸福的乳燕,翩飛在西湖之濱,山水之澤,羨煞了錢塘的名流雅士。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常言道,勝景不長,良辰難再。這阮府打聽到阮公子在錢塘的所作所為,阮道不盡勃然大怒: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伎,豈不被天下人恥笑!儘管小小玉潔冰清,孤傲不群,但在阮道眼裡,她終究是個「詩伎」、「歌伎」。阮道匆匆寫了一信,連夜發往杭州。無非就是父親病重不起,請速速歸寧,云云。小小平日就常常勸誡阮郎要以功名為重,不可沉溺酒色,見信就急忙打點行裝,催阮郁早早回家探親。阮郁趕回家中,見父親安然無恙,方知中了父親詭計,不由得更加思念小小。但阮府管教森嚴,無由脫身。後阮母又以功名相勸,並為之娶妻納妾,卻不知公子早已和小小拜過天地之事。科舉功名,嬌妻納美妾,天長日久,這阮郎也就漸漸將小小拋到九霄雲外。

    女為悅己者容,小小自阮郁去後,「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雲磨」,整日足不出戶,左等右盼,望眼欲穿,可始終不見阮郁的消息,只以吟詩苦坐解悶:「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不過數月,便已花容憔悴,弱質扶風。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

    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玉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

    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這闋《黃金縷》把人與物、情與景融為一體。上片寫梅雨時節的景色。下片寫當時相聚的情景,抒寫對遠別情人刻骨的相思。全詞輕柔婉約,含蓄蘊藉,抒情細膩,描景清麗。該詩作者有兩個版本:一個認為作者就是小小;另一個傾向於秦觀(少游)。「薛礪若《宋詞通論》:少章詞頗能繼其兄家風,儼然成了一個嫡傳的秦派詞學。他的《黃金縷》一闋,尤淒艷婉細,傳誦人口。」作者是誰,我們不必再去考究,「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我們只需知道該詞就是小小回憶當時歡愉,思念阮郎之作,寄寓了女主人公孤獨的情懷和內心的無限淒苦。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沒有阮郎在身邊的小小,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性情也變得更為冷峻孤傲了。「曾經滄海難為水」,有了與阮郎的一見傾心和一別如雲,小小還能與誰傾情相悅呢?儘管西泠的車馬依然是朝夕填門,俊雅少年,一樣車載斗量,但小小對此視而不見。她整日閉門不出,即使有高人雅士往來,也僅限於品茗清談。偶爾開心的時候,也會乘上油壁車,或者直接徒步,在西湖孤山之間遣散愁緒。

    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

    鮑仁就是小小在這個時候遇到的。在小小十九歲的短暫年華里,鮑仁可以算得上是與小小情趣和才思有交集的第二個男子。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當時的鮑仁正在落魄之中。杜牧這首很有名的《遣懷》,或許多少可以形容當時鮑公的景況和心情,抑鬱不得志,只有自我嘲諷。據《苕溪漁隱叢話》載:南宋人胡仔讀杜牧《遣懷》詩後疑詩中所載事必有所本,便閱《芝田錄》得文字如下,「牛奇章(僧孺)帥維揚(揚州),牧之(杜牧)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聞之,以街子(街卒)數輩潛隨牧之,以防不虞。後牧之以拾遺召,臨別,公以縱逸為戒。牧之始猶諱之,公命取一篋,皆是街子輩報貼,雲杜書記平善。乃大感服。」當時的杜牧在仕途上已經有所建樹,並因貴人提攜而青雲直上。此時的鮑公依然是潦倒書生,窮困落魄。不過,有幸的是,鮑仁也遇到了從此改變他一生命運的貴人,也是他人生第一個真正的伯樂——小小。

    蘇小小年紀雖小,卻閱人已多,面對眼前這位落魄書生,她一眼識出璞玉,料定其必然大有前途,小小下決心資助他。於是不避嫌疑地說:「妾見君豐儀,必非久居人下的人,願傾囊相助,公子他日必大魁於天下。」小小將貴重首飾,古玩字畫,一併變賣,給鮑仁打點了行裝。隨後又備酒置席,為鮑仁餞行,「妾既邀鮑先生到此,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贈之初心。況先生堂堂國士,志不在於女兒,日後必將大成。」

    鮑仁起初有些不能相信,可看到小小將盤纏交給自己的時候,鮑仁對此感激涕零,頻頻叩謝,「千秋高義,反在閨幃,芳卿之情,銘記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來叩謝恩人。」說罷,竟行。非親非故,不過一面之交,傾其所出,慷慨相贈,如小小者,古往今來,能有幾人?果然,這位鮑公子不負小小所望,日後果然金榜題名,官至刺史。只是等到他專門趕到西泠橋畔答謝小小的時候,已是陰陽兩隔,英雄扼腕,此是後話。

    再說有上江觀察使孟浪者,自恃年少多才,聞得蘇小小之名,只以為是虛傳,不信風塵之中果有此人,恰因公事來到錢塘,便在湖濱酒樓備下酒席,差人前往蘇家請蘇小小來見。這孟浪自恃當道官,差夫歌女聞呼,必然立至。誰知小小對此等官宦浪子極為不屑,端起了架勢不肯應邀,一拖再拖。幾次三番,最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來到酒樓。如今世上即使一個小小處長,甚至科長一來,哪個不是屁顛屁顛地諂媚笑迎?人家這孟爺可是個上江觀察使,官大著哩,你個小小歌伎,居然不給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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