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14章 畫船聽雨 (5)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十指纖細,輕抹慢挑。那琴聲在茶肆裡迴盪,在軒窗外流轉,在水面上裊娜,像夢一般在波光裡漣漪,一朵朵開出粉色的花來。那些花瓣和影子交疊,在波光裡蕩漾,人還在欄杆外。風吹起了他的白衣,一溜兒的黛瓦,沿著河堤蔓延,簷下的風鈴兒清脆,幾枝粉黛的桃花,唧唧喳喳,斜出了臨水的人家。

    那是一個夢一樣讓人神迷的瞬間。他忽然側轉過身,他的目光直直地掃過我的臉頰。是風吹皺了欄外的漣漪,還是鳥雀驚落了軒前的桃花,我的心,一點一點,綻出了細細的花瓣。豆蔻梢頭初開了矜持,一種內心深處的嚮往,一種慕仰,在暗自迴旋。

    亂了的琴弦,亂了的心事。滿堂的嘩然,羞紅了我的臉頰。

    轉身,下樓,過軒窗,繞迴廊,已經不見了青驄馬,也不見了白衣翩翩的少年郎。

    空空的長巷,高高的粉牆。只有誰家的紫燕,還在簷外雙飛翩翩;只有迎來送往的風,還在吹著酒家的旗旛;只有桅間看不斷的天幕,延伸向渺遠。

    絃歌裡的故事,讓我心傷;雙橋上的蕭郎,讓我斷腸。我記住了那個橋的名字——宋家巷逢源雙橋,也記住了橋上那個疼徹心扉的少年郎。

    娟娟新月可庭方。窗戶進新涼。美人為我歌新曲,翻聲調、韻超出宮商。犀箸細敲,花瓷清響,餘韻繞紅梁。風流難似我清狂。隨處占煙光。憐君語帶京華樣,縱嬌軟、不似吳邦。拼了醉眠,不須重唱,真個已無腸。

    ——宋·楊無咎《一叢花》

    檀香散,燈花結,夜月已掛簾鉤。是誰在閣樓內輾轉不眠。又是誰的一聲簫,一直牽引著我繞過姚家的茶肆,踏過誰家的雙橋,走進西樓的月色,在芭蕉雨後的丁香樹下,結成越女暗鎖的眉黛。

    橋上有人離別,也有人在等待。橋外的桃花,在夜色下黯然。似此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誰還在幽閨自憐?彈!彈!彈!讓我再彈一曲你聽過的《鳳求凰》,還用那日嫻熟的指法。

    日復一日。那琴聲啼紅了遍山的杜鵑,搖曳了桃花塢的煙絲醉軟。我知道,不管他遠行的日子有多遠,那少年的蕭郎,仍在雙橋,那相逢一笑的因緣,亙古以來,就一直毫不猶豫地烙在這裡。等到江南花事了,尋過千百遍,再回首,那人仍依然還在雙橋,淺笑晏晏。

    此刻再彈,弦起的剎那,有淚,在風裡盈盈流轉。

    美人靠上的遐想

    美人靠。初聽這名字的時候,我的心先已醉了三分。

    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為了赴一個朋友的邀約,我在煙花三月的季節,直下江南。在南潯的古渡口,在枕水人家的幫岸,我邂逅了這個美輪美奐,香艷曼妙的「美人」。

    當我看見她的時候,正是江南細雨霏霏的季節。小鎮籠罩在煙霧之中,沿著古運河和街市氤氳而起的薄霧,輕掩了江南的容顏。跨過一座精緻的石橋,當濕漉漉的青石板把我引向它低矮的腰身的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了她。這香艷曼妙的「美人」,正沿著依河的廊棚一字排開,彷彿是後宮臨朝的粉黛,新描了宮妝,輕挽了雲髻。她那輕盈圓潤的曲線一定是從牧童的笛聲中流淌出來的,彷彿西廂的新月,不堪盈盈地一握。

    與那些氣宇軒昂的廳堂、直衝雲霄的馬頭牆相比,她們似乎不夠氣派,不夠威嚴。確實,她們似乎更顯得柔軟,甚至讓人愛憐。如果說高堂大院是男人們彰顯榮耀和輝煌的標本,那麼,這些環抱著亭台水榭、緊傍著粉牆黛瓦,「下設條凳,上有靠欄」的建築,似乎更應該是那個時代女性的專屬,骨子裡就帶著柔媚的氣息。

    想像一個春日的下午,那情竇初開的少女,手挽著團扇,斜倚在廊棚下的美人靠前,凝眸沉思著。麗日緩緩。粉牆黛瓦延展的小巷,有人家樓上的胭脂花匝地。幫岸艄公剛繫了烏篷船。有人在浣紗,有人在漿洗新裁的藍印花。

    在一種慢騰騰的節奏裡,雙橋上閃過那少年的蕭郎,緩帶輕馬。她的心海掠起了波瀾,忙亂中團扇半掩了人面,空留了緋紅的臉頰。她輕輕地攏了攏烏黑的秀髮,那楊柳腰緊緊地貼住了美人靠,腰身和秀腿的曲線便顯得更加曼妙。在江南的小鎮,他們在美人靠前邂逅。她甚至曾無數次地倚依在臨水的美人靠上,望著暮色黃昏的街市和人家,思緒在小小的驚喜與長長的惆悵中轉換。此後的故事,他們應該有過美好的相戀和短暫的別離,廊下的美人靠見證了他們的一切。春夏秋冬,更有無數的故事在發生。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這雕刻精細、玲瓏別緻的美人靠,它們既與江南瀲灩的湖波和依岸楊柳,一起構成了江南閒適、散淡獨特的氣質,也在某種意義上點綴或者昭示了江南女兒羞於啟齒的心事,將她們的溫柔和婉約,一直停留在歲月的靜好和日復一日的等待中。

    我是知道的,美人靠上一定發生過很多的故事。而關於「美人靠」的說法,似乎有著更多傳奇的色彩。其淵源一直可以追溯到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西施與王昭君、貂蟬、楊玉環並稱為中國古代的四大美女,四大美女享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其中西施居於四美之首,是後世以來美的化身和代名詞。

    可惜這個天生麗質的古越國美人生不逢時。越王勾踐三年(公元前494年),夫差在夫椒(今江蘇省吳縣西南)擊敗越國,越王勾踐退守會稽山(今浙江省紹興南),受吳軍圍攻,被迫向吳國求和,勾踐入吳為質。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一心圖謀復國。在國難當頭之際,西施忍辱負重,以身許國,與鄭旦一起由越王勾踐獻給吳王夫差。新得絕世美人,吳王大喜,命三千工匠在姑蘇建造了氣勢恢弘的春宵宮,並鑿池行舟,日與嬉戲,又為西施建造了表演歌舞和歡宴的館娃閣和靈館。西施擅長跳「響屐舞」,夫差又專門為她築「響屐廊」,用數以百計的大缸,上鋪木板,西施穿木屐在上面翩翩起舞,裙邊懸系的小鈴鐺,隨著百缸的迴響「錚錚嗒嗒」,使夫差如醉如癡,從此不理朝政,終於走向了亡國喪身的道路。

    傳說當年的西施被送往吳宮之前,曾針對「吳王淫而好色」的弱點,做了充分的準備。當時流行的審美觀,真正的美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是美貌;二是善歌舞;三是體態佳。西子花了三年時間,習歌舞、步履及禮儀,累了就依靠在亭台外的長條木欄椅上小憩,她那慵懶的一靠,令六宮粉黛都黯然了顏色,後人據此優雅地喚她依靠過的長椅為「美人靠」。西子優雅的姿態,引得眾人紛紛效仿,「東施效顰」的典故,也來源於此。

    後來「美人靠」的稱謂,便在吳越民間廣為流傳。至於吳國被勾踐所滅之後,西子的下落,似乎就更成了歷史上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了。關於西子的結局有很多種說法,有傳是被越王以荒淫亂國的名義,裝進袋子拋入水中溺死。《墨子·親士》篇記載:「西施之沈,其美也。」晚唐詩人皮日休有五絕詩《館娃宮懷古》佐證:

    響屜廊中金玉步,采蘋山上綺羅身。不知水葬今何處,溪月彎彎欲效顰。

    又傳最先發現西子的范蠡喜歡西施的美貌,就在吳國滅亡後掛印而去,帶著西施泛舟五湖,從此歸隱不知所終。至今江浙一帶的民間,根據歷史演義的《吳王悲歌》,一直在廣泛傳唱。

    暮色江山,洞簫聲裡分飛燕。夢隨春斷,魂化煙雲散。

    一抹殘紅,了卻今生緣。悲離亂。若耶溪畔,花落風輕歎……

    可惜了一代美人,夢隨春斷,魂化作了煙雲散。空留風中的落花在輕歎……

    如今,江浙一帶,西塘、永嘉、同裡、周莊這樣的小鎮,甚至整個江南,隨處可見依勢而起的美人靠,或緊傍著水岸,或虛掩於廊台。當你踩過青石板上歷史的青苔,身後是粉牆黛瓦疏落的樣子,巷道裡迎來送往的風輕輕佻起酒家的旗旛,你不經意的一個回頭,就在那一個瞬間,彷彿時光迴環,你甚至可以看到,當日舞罷歸來的西子,正斜倚在美人靠上,慵整著雲髻,烏篷船盪開的漣漪裡,映照出美人絕世的容顏。

    朋友生在江南,長在烏鎮,對「美人靠」似乎有著更多的研究,我們一路的行程,都被「美人靠」的故事所瀰漫。他給我講起「美人靠」的種種解釋。

    有說「美人靠」三面凌空,一面護欄的開放造型,猶如成人箕踞斜坐的姿勢,男士坐上去,猶如情濃中的男子坐擁著美人,女孩坐上去,其曼妙玲瓏的曲線則不動聲色地得以隱現;有說是「每人靠」,每個人都可以隨機地坐上去,或旅途小憩,或多人娛樂,或隨心觀景,亭台樓閣,粉牆雕欄,往來市井,皆是賞心悅目之景,可入目,入畫。又說是「媒人靠」,在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八面玲瓏的媒婆走街串巷,累了就坐在橋邊廊外的長椅上,用「無量口」繪聲繪色地講起男女雙方的諸般好處來。彷彿正有了某家的太太對媒婆吩咐道:

    「我家小姐年長,要選良姻,須是三般全的方可來說:一要當朝將相之子;二要才貌相當;三要名登黃甲。由此三者,立贅為婿;如少一件,枉自勞力」。

    ——《喻世名言》第四卷《閒雲庵阮三償冤債》

    想當日,那小周後手提著金縷鞋,穿過月明花暗的亭台,微顫顫地投入了李後主的懷抱,「教君恣意憐」。在畫堂南畔,在美人靠前,那小周後必定羞紅了臉蛋。

    想那「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時候,那個「幼穎慧,通經史,精音律,能文善畫,尤工詩詞」的幽棲居士,在元夜的燈盞中迷失。美人靠前,不見了去年的情郎,空濕了春衫。

    想那個「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都不如」的小杜,看過了揚州的「楚腰纖細」和「豆蔻梢頭」,在暮雪紛紛的曲欄外發出的那句「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慨歎,是何等的傷感。

    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對於美人靠,我似乎有著一種更為獨特的情愫。於藻井、檁椽、柱式、垂花、雀替、掛落、抱鼓,這些古典的建築元素之間,我對美人靠,似乎更多了一份偏愛。即便是朋友講解的過程中,我曾一度試圖打斷。不忍他那麼倉促、重複地喚她。於我,「美人靠」就是前世的美人,單是「美人靠」三個字所蘊涵的意味和想像,就讓人唇齒生香。噙在口中輕輕揣摩,便能生出百般的愛憐來。

    煦色韶光明媚。輕靄低籠芳樹。池塘淺蘸煙蕪,廉幕閒垂風絮。春困懨懨,拋擲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緒。終日扃朱戶。

    遠恨綿綿,淑景遲遲難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處。深院無人,黃昏乍拆鞦韆,空鎖滿庭花雨。

    ——宋·柳永《斗百花》

    我尋訪過揚州的二十四橋,拜謁過金陵李香君梳妝的閣樓,也嘗試過烏鎮百床館裡的臥榻,足跡幾乎踏遍了整個江南的水鄉和閣樓。最讓人嚮往的,還是那給人無限的遐想,臨水而起的美人靠。2008年的春天,當我和婉兒一起,在櫓聲中又一次踏上江南的小巷,在夏日空曠的午後,對著黑白分明的舊江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我們踏過長長的青石板路,在馬頭牆掩映的幫岸和碼頭,與清冽的巷風邂逅。在朱門繡戶相連的迴廊和木欄背後,和美人靠邂逅。午後的陽光,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駁的影子,臨水的美人靠,空無一人。只有寂寂的長廊還在沉睡。偶爾有人醒來,那多半也是白髮搖櫓的老人,或者嬉戲的孩童。間或有一兩隻誰家的小貓,在廊橋外慵懶地曬著陽光。

    我們也曾在白蓮寺的鐘聲裡,一起走過西柵的明月樓,有採蓮女子婉轉了歌喉。夜幕下的江南,枕水人家的江南,影影綽綽的樓台之間,漸次亮起了朦朧的燈盞,那燈火之間的曲欄,廊橋之下的美人靠,像故事裡的情節,漸漸有了活泛的意向。部分甚至已經有了蠢蠢欲動的痕跡。

    恍惚間,彷彿我也回到了那個活色生香的年代,在酒家的燈盞暈開的光景裡,正與那個水做的婉兒,在廊橋下的美人靠前細說呢喃。月光下,她美麗的雲髻被風吹亂,水一樣披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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