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6章 梅魂花影 (3)
    溪邊的桃花已經含苞。先生在歸家的路上星夜兼程,噠噠的馬蹄灑落一地的鈴聲。桃花深處那一陣陣南風,撩動大地緋色的裙裾,呼呼吹過青草漸綠的廣場和社區。課堂的鐘聲在暮色裡響起,池塘邊的柳樹開始伸展著腰肢,沉睡的期盼,蟄伏的嚮往,也有了活泛的動靜。公園內,是黃發垂髫,紅裝素裹,還有怡然自樂的流年;廣場外,是紅花綠葉,清風朗月,以及康樂閒適的清白世界。一朵香,一枝俏,一樹紅。宛如繁星。明滅間,如參商,如世情。

    會所就在柳外的樓下。我已經給你備好了宣紙和狼毫。先生興致來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潑墨揮毫,或悠然南山,或桃花點點。淡淡的翰墨和著裊裊的茶香在斗室內升騰,龍井就放在先生觸手可及的地方。這是雨前的龍井,我特意托樓下的大媽從鄉下捎來的。此刻,我就坐在離你不遠的地方,帶著滿足的微笑,為你研墨焚香,或者煮酒清歌,也或者,臨了你的詩詞和桃花,和窗外那些小鬼們一起分享。這些小鬼七歲就上清華,詩詞書畫,也是樣樣精通,他們對先生的詩畫愛慕之至,一字一句地吟誦,一筆一畫地臨摹,間或有人拿了先生的《五柳先生傳》搖頭晃腦,「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幾分聰慧,幾分狡黠,煞是可愛。

    和風熙日的時候,駕一輛馬車,我們就可以出遊。這裡的社區很大,116萬平方米,綠樹豐茂,丘陵起伏,隨處都可以賞游。經過兩個市民廣場,三個公園,四個功能組團,一批音像書店,超級市場,美食廣場,以至社康中心、文藝會所,盤點吉辰,批發流年。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可以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116萬平方米的花木環抱,三山兩丘造就的飛瀑流溪;有雲霧縹緲,天音鳥語……生態休閒公園,萬木蔥蘢,綠染白雲;文化休閒廣場,高山流水,飛花濺玉。此刻,我只有興歎萬彩難繪,先生是否也將擱筆,一時也吟不出詩句來?賞玩累了,我們就坐下來,聽聽清華實驗小學的孩子輕撫的瑤琴,嫻熟的琵琶,在那悠長的古韻聲中,飛越那一畔明艷的桃花,飛越西鄉的一池碧波,飛越這片山水的恬靜和壯美。

    三五之夜,我們可以攜酒帶畫,就在桃花林裡,擺下酒局,會會舊友。是「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的風華清靡;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適婉愜;或者是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的怡然神韻,不覺間你已酒酣耳熱,酡然若醉,擊節而歌。冰為骨格玉為魂,淡香半枝驚月輪。那歌聲激盪了魏晉風流,如簫般孤傲,如浪般狂飆,如霧般靡麗,如花般清麗。我攙扶著你往回走,看那簌簌的桃花在月光下舞蹈,看先生蹁躚的影子醉倒在如水的月華里。路過老人會所,你停下了腳步,只是站在窗口,你看著那些大媽,手綰青絲,唇彩嫣紅,面似桃花,再是一段軟語小調,舞步宮商,猶如青梅入口,甘甜醇美。便羞怯地低下了頭,就像詞中所云「午窗睡起鶯聲巧,何處喚春愁。綠楊影裡,海棠亭畔,紅杏梢頭。」風趣之至,雅致之至,我不覺莞爾。

    時光如梭,風塵依舊。武陵人的桃花源,在南陽劉子驥西殞的瞬間,無情地迷失了。那一片落英繽紛的桃花,也無盡地消散了。桃花閒池閣的日子,我在先生的柳蔭裡,以詩酒度日。宅外的紫槐垂暮,古井靜默。我一直坐在檻外,靜賞年華,輕數流年。我知道先生的影子終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沿著溪流,沿著簌簌的桃花,掠過芳徑和青苔。那河水打著旋兒,魏晉,唐宋,明清的氣息,和著桃花的嫣紅,三月的春風,在溪流裡汩汩而下。

    在時光雪藏了1600年的背後,宛如愁夢酒醒,一片明媚的桃花,在南國的一隅,大亞灣的一側,醉醺醺地醒來。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我在西鄉桃源居的深處清心而立,靜靜地看著那片素淨的安逸閒適,看著那方月下的澄明與詳和。

    南國的一池碧波映著大亞灣的三分月色,桃源的一抹淨土掩盡紅塵的萬千過往。當西鄉的桃花開滿了春天,五山兩丘裡寫滿詩意和盎然,在無限春風裡,在花落如雪裡,在爐紅正紅裡,先生的馬蹄聲已經隱約可聞。

    采一朵九品蓮花,馨香於你

    朝別洛浦,暮近江南。回頭遠眺,嵩岳如墨,洛陽城已在暮色中酡然。

    一支蘭花槳蜿蜒入巷,賣花聲和白駒馬在雨巷相撞。粉牆托出綿綿不休的黛瓦,低低地吟著唐時的斷章。那盞懸於巷口的燈籠,盛開著祥和的朦朧紅,點睛著墨跡未乾的畫卷。

    畫卷緩緩舒展。我已來到了山明水秀的江南,三千粉黛臨摹出來的江南。這是小杜捲上珠簾總不如的江南;這是蘇小小乘著油壁車的江南。那些胭脂色的女子眼眸如水,她們在酒旗招展的畫樓外靜靜佇立,兩鬢鴉雛色,單衫杏子紅。他們的眉梢,閃著六朝的粉黛。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曠蕩恩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796年的那個春天,四十六歲終於進士及第的孟郊,按捺不住自己得意喜悅的心情,即興賦成了這首《登科後》。而我只用一日,就看遍了揚州的西湖瘦,瓜洲的渡口斜,金陵的秦淮碧。一朵柳絮如墜樓的伊人,砸疼了我的馬背。我想起了我的姑娘,她在繡簾裡理著團扇,好似白皎皎的月兒,跌落在洛浦的江面上。她掩著香君扇,弄傷了桃花染。那些紅唇輕啟的桃花,她們抿著嘴巴卻不說話。是小香山梵寺前,你的和羞走,依門回首?還是中岳嵩山下,我口渴討水的那個她?我的佳人,她輕捻著桃花,不說話。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宋·李之儀《卜算子》

    當夜色抵達,石頭城傳來空山的鶴鳴,愛情在艄公長江頭和長江尾的一問一答中,變成美麗神話。它用共飲的一掬長江水,澆灌出江畔那一片嫣然的雲霞。是小桃紅,還是荷花丹?消瘦了佳人的容顏,也消瘦了我的白馬。

    青煙裊裊。噯乃聲中,橋下有打水的人,斜過橫塘,一擔一擔地挑回帶著露水的晨霞。你當年種下的花兒,大朵而明亮,在打水人家的後院,開了一春又一春,滿滿的一畫卷。那些蓮,當年都是舉著紅色火把,照著少年的蕭郎去雲遊四方。我下馬端詳,她們的臉龐,始終是波瀾不驚的安詳,彷彿是洞悉一切的空靈。

    佛說一花一界,一塵一劫。這盛開的蓮,是誰靜候的期盼?那舉起的火把,又是誰放逐的思念?蓮不言語,潔白而矜持。彷彿小楫輕舟,誤入藕花深處的那個夜晚——你在我的耳邊,含羞的臉蛋。柔媚,嬌艷。驚起的鷗鷺。升起的明月。淡了,濃了,又瘦下去的思念。

    一朵紅蓮,從周敦頤的池塘一直盛開到南朝的樂府舊事。

    我的婉君,一個高風絕塵的名字一直搖曳在蕭郎的心海。

    蓮開,每一朵都是出塵的空靈。

    劍鳴,每一闕都是鷹揚的姿態。

    總有一些不輕易釋放的情懷,像檀板底下輕快的小令,像馬背上風月一樣的歌謠,在夜幕下盡情舒展。荷一般的心事,層層攤開。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

    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

    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纖手香凝。

    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宋·吳文英《風入松》

    在離合的神光裡,我看見鞦韆架上,你梨渦初綻的笑靨,黃蜂頻撲,有當時的纖手香凝;我看到了魏王堤邊,你提起的綠羅裙,語已多,情卻未了;我看到了水榭軒窗下,你用纖手織就的羅帕,香軟,帶著牽掛和思念;我想起了玉傾城店舖你求來的玉珮,玉色粲然,環珮叮咚,我馬背上那些一去不返的流年。一種叫做思念的蠱,開始在我的身體裡發作。彷彿禪的甘露,滲透到骨子裡,直抵我的心扉。那是一種刻骨的深入,縱使江南小鎮惹起的塵埃,打濕了我的羅衣,歲月在牆上剝落成滄桑。劍懸江湖,一葦漂泊後,我依然記得洛浦江畔,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般鮮活的思念。

    媚香樓,烏衣巷,金山寺,北固樓。長劍斜綴著白衣,我走過了姑蘇人家的寒山寺,胭脂井外的迷樓,和揚州的二十四橋。在江南的潑墨山水裡,站成了一棵蒼勁的松柏,終生仰望蒼穹。那倔強的身影鏤刻在慘淡的夕陽中,把西風都染成了血一樣的顏色。那一抹血一樣的嫣紅,與季節的輪迴無關,與一種深刻的思念有染。是採蓮南塘秋,蓮子的徹底紅?還是中原血性不屈的格調?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依然是北固樓滿眼的風光。西風吹瘦了我的思念,一池的蓮,亂舞。搖殘了周敦頤當年的詩篇。

    睽離謾久,年華誰信曾換。依舊當時似花面。

    幽歡小會,記永夜、杯行無算。醉裡屢忘歸,任虛簷月轉。

    能變新聲,隨語意、悲歡感怨。可更餘音寄羌管。

    倦游江浙,問似伊、阿誰曾見。度已無腸,為伊可斷。

    ——宋·楊無咎《瑞雲濃》

    我打馬走過那沉船的江南,吳王和越王的小戰場,西施和范蠡泛舟的西子湖畔。蘇堤春曉,雷峰夕照,已經不見了當年的臥薪嘗膽。唯有無窮碧的蓮,搖曳著當年,訴說著香艷的纏綿。汝窯燒成的官瓷,大宋織就的汴繡,散亂一地。一枚帶著血沁的玉片,寒氣氤氳,被傾城傾國的髮絲纏繞,彷彿前世誰在淚語紛紛。是賈午當年送給韓壽定情的信物,還是那個最擅笛簫的綠珠,縱身一墜的魂魄?梵音清唱裡,我望極了金陵、蘇杭、瓜洲和維揚。有冰涼的東西在臉頰上滑落。落花風裡,那一句「君為吾死,妾今相隨」,在不知疲倦,不合時宜地不停翻捲,不停留戀……

    夕陽又送走遠山,秦淮的一片水聲響起。像江南貢院漫天的鑼鼓。八抬的大轎,火紅的官袍。烏匝匝的人群填滿了烏衣巷口。有人簇擁著我,跨過九橋。簾外是江南的迷樓畫宮,不斷地變換。天下的高樓再高,也遮不住洛浦的凌雲閣,那是婉兒和我前朝的記憶與糾纏。我看見大片大片的蓮,在她的周圍盛開,那纖手撫過的香囊和瑤琴,在燭光下消瘦成樂府的歌謠。我那傾國傾城的娘子啊!槳聲燈影搖曳了二十四橋的明月,那吹簫的玉人,四處遊走的瓊花,哪一個捎去了我的牽掛?王謝堂前的燕子,飛過尋常人家。那大紅的官袍,也終將化作虛無。滿目的河山,不見了王侯與將相,空留下西湖採蓮的故事,在不斷傳說。一川煙草,三分濃情,幾許新愁,都與誰說?

    如今,洛陽城旁的老樹根,仍像回憶般在延伸,你問我錯過的年份,我拿紅箋一筆封存,驚起了賓鴻陣陣,眉際舊恨。這相思,都去誰問?我看見,紙端慢慢浮現,那是魏王堤畔的娥眉彎彎。紅燭昏羅帳裡,那雨聲,有人一直在哀歎。是此刻的墨痕未干,還是那日的荷花,一片一片,連接了洛浦和江南。誰在臨窗拭劍?誰又在憑燭伏案,那更漏聲聲,已被晨曦染。思念的味道有點鹹。風吹動我的衣袖,飄灑如瓊花漫天飛舞,那又是誰在閣樓外,輕聲地哭?

    書被催成。禪定的心,也開始幡動。彷彿有一朵又一朵的蓮,開滿我的望眼。蓮動舟移,清風輕搖,有雲霞一樣動人的女子,婉轉歌喉: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翼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頭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功名幾時休,利祿何足惜?這千萬里江山,我不要;這如花的美眷,都等閒;我只要,你傾國傾城的容顏;我只要,你回眸一笑的溫暖。關不住的疼痛,勒不住的思念,一顆少年的心,早已趁著夜色起程。明朝洛浦,飛鴻滿天。采一朵九品蓮花,攜上我的婉兒,斜簪了雲鬟,小楫輕舟,直入芙蓉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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