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1章 夢迴江南 (1)
    送君南浦。

    對煙柳、青青萬縷。

    更滿眼、殘紅吹盡,葉底黃鸝自語。

    甚動人、多少離情,樓頭水闊山無數。

    記竹裡題詩,花邊載酒,魂斷江干春暮。

    都莫問功名事,白髮漸、星星如許。

    任雞鳴起舞,鄉關何在,憑高目盡孤鴻去。

    漫留君住。

    趁酴醾香暖,持杯且醉瑤台露。

    相思記取,愁絕西窗夜雨。

    ——北宋·燕歸梁

    恐冷落、舊時心。

    密憑歸雁寄芳音。

    幽歡已散前期遠,無謬賴、是而今。

    腸成結、淚盈襟。

    一回披玩一愁吟。

    字值千金。

    醉夢江南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五代·韋莊《菩薩蠻》

    我多想纏腰十萬貫,在煙花三月的季節,直下維揚。在那錦帆雲集的地方,隋煬帝賞過的那些瓊花「弄玉輕盈」,這些天上的謫仙們,她們輕盈的舞姿,多像我那個嬌羞的她呀!站在乾隆下江南的渡口,品一壺冶春茶社新采的明前,那些可愛的精靈在水裡舞蹈,她們舒展著腰肢,香霧瀰漫。在小杜的江南,在白石道人的江南,在竹西佳處,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我過盡了十里春風,那些豆蔻梢頭,依然是幕簾重重。

    畫鼓清簫估客舟,朱竿翠幔酒家樓。我要在酒旗風裡,踏過瘦西湖的兩分明月。我想聽一聽,那個二十四橋的故事。在最初流水一般的簫聲裡,是否還有古裝的女子,從簫聲中走出,她們楚腰纖細,燕燕輕盈……

    我要在燕子聲聲裡,來到「玉樹歌殘王氣終」的金陵,尋訪那些六朝散落的舊事。不見了胭脂井裡的張麗華,也不見了歌樓上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只剩下殘陽裡,那一株鮮艷的桃花,帶著魏晉的風流,掩映著翠峰下,那些遠去的衣冠,連綿成暮色裡的丘佗。

    夫子廟的鑼鼓喧天,紅樓上的舞袖翩翩,那是誰在召喚著新科狀元?八抬大轎,終於邁過了官橋。繞過烏衣巷的夕陽斜,走過朱雀橋邊的野草花,婉君新譜的《金陵晚唱》,鳳冠霞帔,正燈火輝煌。迷樓上有人在舒展著水袖,茶肆裡演繹著秦淮八艷的風流。我要在畫舫凌波,燈影搖曳的媚香樓,尋覓那一枚前明遺落的桃花扇。我要輕輕地撫摸,那些當年的溫潤和香軟。我要再看一眼扇面上,那朵桃花一樣的嫣然,還有那個女子「勿事異族」的誓言。是她眼角的淚嗎?滑過我的臉,晶瑩剔透,清泠而悠遠。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五代·韋莊《菩薩蠻》

    燕子磯的明月已掛簾鉤,百花還未睡著。我要越過瓜洲的蘭汀和芳洲,在姑蘇夜半的鐘聲中,去偷聽籬笆下那些吳語香軟的溫柔。那些採蓮的女子,還停靠在南塘的渡口嗎?那個叫張繼的詩人,還在楓橋夜泊嗎?那個精通天文地理的謀臣胥,還在被人仰慕和傳頌嗎?夜市賣菱藕,千燈照的水軒閣樓,評彈的那曲《玉蜻蜓》,是在演繹內閣大學士申時行的故事嗎?我看見春船載綺羅的女子,搖過一座又一座的小橋,在枕水人家的幫岸,幽幽地下了船,把鄉思和不眠的月色,留給了身後的鸕茲和漁船。

    是叫化雞,還是東坡肉,幽幽的熏香蔓延了一個又一個世紀。那個飢寒交迫,淪落街頭的叫化子,他現在是不是已經衣食無憂?楊柳風吹起來的時候,我要沿著穿鶯的柳堤,去拜謁那個愛民如子的詩人,他把詩名、蘇堤和東坡肉,留給了萬世千秋,那大江東去的豪邁,讓我少年的夢,一直充盈著,從此不再清瘦。

    湖邊綠樹映紅闌,日日尋芳碧水灣。那座杭州刺史白居易修築的白堤附近如今花繁樹茂。那拂水的弱柳,婀娜多姿。是杜牧的掌中輕嗎,還是白居易的櫻桃口?她們就是有再柔美的舞姿,也比不過我家的婉兒。那是一個莫名的喜悅,在心底蔓延,清新綻出的香甜。那是一方玲瓏的綢緞,嬰兒的溫軟,五彩盛開的斑斕。她是三月的桃紅,二月的梨白,她輕輕的一個笑啊,欲顰還斂。整樹的花朵,都像初綻的雲霞,鋪滿了天幕。

    我要趕在杏花風裡,走過那條記載了前世姻緣的斷橋。還是當年的那個書生嗎,還有那個賢惠溫順的女子嗎,那個雨天,那把杭州城再普通不過的傘,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像是一枚猩紅的硃砂,一直穿透我的靈魂,久久不散。

    歌聲引回波,舞衣散秋影。夢斷別青樓,千秋香骨冷。青銅鏡裡雙飛鸞,饑烏吊月啼勾欄。風吹野火火不滅,山妖笑入狐狸穴。西陵墓下錢塘潮,潮來潮去夕復朝。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

    ——沈原理《蘇小小歌》

    我要穿過孤山的柳蔭,在西村喚渡處,尋覓西泠橋下那個美麗的邂逅,那個梅花一樣孤傲盛開的小小。我要在西陵松濤和杜鵑的啼血聲裡,聽一聽她慷慨的言辭,「妾見君豐儀,必非久居人下的人,願傾囊相助,公子他日必大魁於天下。」那個當年落魄的公子,還在白衣白冠,撫棺大哭嗎?鮑仁的悲慟,讓我心痛:「人之相知,貴乎知心,知我心者,唯有小小。」再也沒有知我心的小小了,那個南齊的油壁車轟隆隆地駛去了,只有慕才亭,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風雨中……

    多少次啊,我夢迴江南,足跡踏遍了流水人家的渡口和歌軒。那醉了我的江南,那傷了我的江南,那些我魂牽夢繞的江南啊!此刻,就那麼近,又那麼遠地側立在我的身邊。她的裙裾風動,她的新月娟娟,她斜覷著我熏紅的臉蛋,像一幅水墨洇開的畫卷,正緩緩舒展。

    一篙春水到江南

    曲巷弓橋鳴翠蟬,花繁如錦籠綠煙。

    噯乃一聲春歸處,夢迴千次水江南。

    在西山晚霞落下的最後一聲噯乃聲裡,一支蘭花槳蜿蜒入巷,紅顏彈箏的少年,一路走過江南。美人靠在暮色裡錯落了流年斑駁的記憶,青石巷在白牆黛瓦中拉長了曙色萌動的憧憬,通安客棧那盞高高懸起的燈籠,盛開著祥和的朦朧紅,搖曳了黃昏的一簾幽夢,也醞釀了晨光中燕燕于飛的期盼和懵懂……

    看遍了揚州的西湖瘦,瓜洲的渡口斜,金陵的秦淮碧。撐一篙暖波,踐一程山水,我已來到了煙水深處的江南,這是江南最旖旎的畫卷。這是蘇小小乘著油壁車的江南,這是小白菜沉冤昭雪的江南,這是王會悟高樓獨憑欄的江南。在烏鎮燈火闌珊的暮色裡,那些胭脂色的女子眼眸如水,她們在酒旗招展的畫樓外靜靜佇立,他們的眉梢,閃著六朝輕盈的粉黛。

    一支暖篙,幾行櫓歌,只一個盹兒的工夫,我就來到了枕水人家的石板橋和凌雲閣。通濟橋、仁濟橋,還是宋家的逢源橋,橋裡的橋,樓外的樓,彷彿誰家的女子織錦回文,淡挫了娥眉,暗藏了玄機。

    織錦裁編寫意深。字值千金。

    一回披玩一愁吟。腸成結、淚盈襟。

    幽歡已散前期遠,無謬賴、是而今。

    密憑歸雁寄芳音。恐冷落、舊時心。

    ——柳永《燕歸梁》

    一朵柳絮如墜樓的伊人,砸疼了我的馬背。我想起了我的姑娘,她在繡簾裡理著團扇,好似白皎皎的月兒,跌落在月老廟前的江面上。她掩著香君扇,弄傷了桃花染。那些紅唇輕啟的桃

    花,她們抿著嘴巴不說話。是「香山堂」半籠了油紙扇,和羞走的你;還是高公生槽坊裡,當壚的那個她?我的那個佳人,她輕捻著桃花,不說話。朱家廳的最後一朵雲霞,染紅了她的臉頰。

    玉軫朱弦瑟瑟徽,吳娃徵調奏湘妃。

    分明曲裡愁雲雨,似道蕭蕭郎不歸。

    ——白居易《聽彈湘妃怨》

    琴聲何來,彷彿有歌聲抵達耳膜,裊裊娜娜。是什麼故事將要醞釀?油車弄蜿蜒的盡頭,有桅間的風在越戶穿堂。遠去了魚市的嘈雜,水閣的夜唱,酒肆的吆喝和搖櫓的咿咿呀呀,我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是瑤池瓊台的那一曲太妖嬈?還是林家鋪子那個歌喉婉轉的藍印花?琴如流水,簫如落花,誰在用一生等待?芳菲時節,二八年華,在最美麗的時刻,你又遇見了誰?誰又將你攢進了娥眉,凝成了眉心的硃砂?

    看不見,有多少期盼,在琴聲簫音間流轉。望不穿,有多少思念,在眉黛遠山上簇攢。是烏桕林鳳凰的浴火槃,龍形田梧桐的新晴初綻,還是白菊圃白鶴的振羽雙飛?那些水袖輕揚,娥眉畫作了遠山長。欲問花不語,欲尋人縹緲。天意何故弄蕭郎?只有裊娜的笙簫,落在安渡坊的水面,化作了漣漪,漸漸不見。只有漸漸轉涼的宮商,散入了落花,化作了幽香,在烏將軍的碼頭不停地盤旋。當其村落向晚,搖曳著帆,且有回雁。一種聲音,越過了天之涯,風之翼,春之野,在我的記憶裡四散開來。

    那一曲笙簫彈亂了流水和落花,也彈亂了紅顏年少的心事,直彈到江南的花事了。在琴簫聲裡,我斜過了應家橋,穿過了觀前巷。三寸金蓮館正燈火輝煌,有多少女兒的心事在潛滋暗漲。古戲台的百花還未睡著,杜鵑、香樟、金錢菊和石榴紅,在離合的燈光裡,梳理著春暮夏至的心事。有人在舞娉婷。翠鈿金壓臉,輕衫舒廣袖。遺墨軒外蘭舟棹漣漪,蓮動濕羅衣,鷗飛鴛鴦驚,彷彿還在蓬瀛。白蓮寺的鐘聲已三更,西柵的明月樓,香檀初霽了紗燈,佳人正蹴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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