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之花 第48章 再次面對原子彈
    我的上帝,我們究竟做了什麼?

    ——羅伯特·劉易斯,「艾諾拉·蓋伊」號(1945年向廣島投放原子彈的轟炸機)的副駕駛員

    2005年8月初,一種陰霾的情緒籠罩了整個日本,因為廣島長崎原子彈投放六十週年紀念日趨臨近了。對我的朋友婕蒂來說,這種情緒更加濃厚,因為她白天一直在為一部由美國獨立製片人製作的紀錄片做翻譯,而這部紀錄片的主題,就是原子彈倖存者。

    那時我已經開始在東京各處做筆譯工作,而且想更進一步去做更富挑戰的同聲傳譯。因此,婕蒂邀我陪她做翻譯工作,相當於實習翻譯。正是那時我們擁有了一段獨特的經歷——結識了一位廣島原子彈倖存者。

    我們到達距影片攝制地最近的車站時,接我們的導演助理卻來晚了。

    「她不是日本人吧?」我打趣地對婕蒂說道。

    「她是日本人,」婕蒂皺著眉回答我,「所以我開始擔心了。」

    我們倆從站台邊緣向下面的街道望去。

    「嘿,下面有個小老太太,」我對我的朋友說,「也許她就是我們要採訪的人。」我思忖了片刻,向那位不到五英尺高,弓著背、拄著枴杖的老婦人點了點頭。

    「我們該怎麼和她談,」婕蒂開玩笑地說,「請問,您是『被爆者』嗎?」「被爆者」在日語裡特指原子彈爆炸的倖存者。

    「不,我想我們不能那麼問。」我否認道。

    「我覺得今天的採訪對像無論如何都該是個男人。」她接著說道。

    但此刻來接我們的導演助理到了,她不停地為遲到了七分鐘而道歉。隨後,她帶我們走到了影片拍攝地,那是一家茶室。

    「在日本進門應該脫鞋。」我們走到門口時,一位長相和藹的矮小男人用日語對我們說道。

    這時,婕蒂和我第一次心照不宣地看了對方一眼。他應該意識到我們其實對日本非常瞭解,畢竟我們是翻譯。但是我們沒有計較,因為他是位老人。

    「那麼,誰是倖存者呢?」換拖鞋的時候,我小聲問婕蒂。

    「我覺得就是他。」她說道,同時朝那位讓我們脫掉鞋子的男人點了點頭。

    「真的?但他看起來並不老呀。」我問道。這位穿著紅色背帶褲的矮小男人,在我看來簡直像個孩子。

    「許多日本人到了很大的年紀都看著還很年輕。」她說道,她對此有絕對發言權,因為她自己就有一半日本血統。

    按照常例,我們在工作前要被招待用些茶和糕點。就在那時,婕蒂向導演介紹了我。我們解釋說婕蒂是主要譯員,而我是來做她助手的,只有在必要時,我才會糾正她的翻譯。

    然後他讓婕蒂坐在倖存者對面,那裡剛好處於攝影機明亮光線的外緣。而讓我和幾個助手坐在稍遠的另一張桌子旁。

    由於影片還沒有開拍,桌旁的另外兩位女人馬上向我介紹了自己。她們是東京一個和平組織的成員,在這裡志願做錄像助理。我跟她們解釋說我也是位志願者,因為我正在學習做一名翻譯,而且我對錄像內容極感興趣。

    「你認識那個女人?」她們中的一個人問我,向著婕蒂點了點頭。

    「是的,」我說道,「我們很熟,她正幫助我成為一位翻譯。」

    「她太了不起了,」另一個對我說,「她那麼專業,那麼時髦,她的英語和日語都很棒。她是『哈弗』(混血兒)嗎?」

    「是的,一半日本血統,一半美國血統。」我證實道。

    「真厲害啊!」這兩位幾乎同時感歎道,接著講述了婕蒂在錄製工作中的顯著位置,儘管她處於聚光燈之外,只有導演和原子彈爆破的倖存者才能出現在影片中。但是我們三個發現,是婕蒂使他們的談話進行下來,沒有她的幫忙,那兩個男人連兩個單詞都交流不來。

    我想驕傲地宣佈:「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出於日本文化背景下驕傲是一種無法被認同的情感,我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在一連串的失敗開始後,導演決定拍攝暫停一段時間,以便工作人員對燈光進行一些調整。這時,婕蒂和導演來到了我的桌旁。

    「我想在這些採訪中傳達的,」導演以一種略帶炫耀的口吻對我們說道,「是對原子彈爆破的倖存者的人性化理解。我想挖掘他們個性的方方面面,而不是他們在原子彈爆炸後的經歷上做文章,那些每個人都有所瞭解。」

    婕蒂和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彷彿我們是在天堂酒吧工作。

    「我最近採訪了一位,」導演咧嘴笑著說,「當我問他有什麼愛好時,他說自己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喝啤酒和看女孩。我認為那就是一個很棒的例子。」

    導演離開我們去忙其他事後,婕蒂和我對視了一下,得意地笑了。「喝啤酒和看女孩。」我嘲諷地低聲嘟囔著。

    「我當然對此有所瞭解,」婕蒂插了一句,「那麼你呢?」

    「看女孩是我最愛做的事情,」我用譏諷的語氣說,「對此每個人都一定有所瞭解。」

    不久後,採訪拍攝開始了。在此過程中,我發現要想達到婕蒂那樣與生俱來的雙語水平,我還需要付出很多努力。那個男人用了好多複雜的詞和短語,讓我幾乎像膠水一樣粘在了電子詞典上。

    當他開始講述爆炸當天的經歷時,我能夠捕捉更多細節了,當然,這是因為這段經歷和我讀過或聽過的無數其他故事極其相似:令人目眩的一陣閃光,震耳欲聾的巨響,繼而,便是人類歷史上最接近地獄的時刻的來臨。

    「原子彈爆炸時,這個男人在廣島。」在看他講話時,我心裡默默想著。但是出於某些原因,這一切有些超現實的色彩。那時,他只有九歲,爆炸後,他和六歲的弟弟被困在房屋殘骸下好幾個小時。

    特別是,我發現我對婕蒂重新產生了一種敬佩和尊重的感情,她盡量精準地逐字翻譯導演的問題,以及男人的回答。除了斟酌一下用詞以外,幾乎沒有加入自己的東西。

    對所有參與者來說,這都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但顯然,除了那位原子彈倖存者,擺在婕蒂面前的難題比任何影片參與者面對的都多,她必須用日語消化他的曲折故事,然後用英語公正地表達出來。為了達到這一點,她需要用日語和英語同時感受他所經歷的悲劇,而且不時處在一種語言夾縫中,因為有時兩種語言間只有意象上的感應卻找不到對應詞。

    但是嚴酷的現實是無處逃避的。

    接著,不可避免的事發生了。「當他和弟弟最終被父母從倒塌的房屋下救出來時,」婕蒂翻譯到這裡,停了下來。整個房間陷入沉默,她試圖尋找合適的詞語,但是似乎找不到了。當我能看婕蒂的臉時,我發現了使她停下來的原因,我看到我的朋友正竭力忍住眼淚。

    幾分鐘後,婕蒂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翻譯道,「他們發現,六歲的弟弟已經沒有呼吸了。」在淚水止不住滑落她臉頰前,她很快地說出了這一句。導演助理給了婕蒂紙巾,然後抱了抱她。接著影片拍攝就順利地進行下去了。

    採訪結束後,我攬著婕蒂沉默地走到車站,我們兩個都被原子彈倖存者的故事深深震撼了。

    我們快到車站時,婕蒂終於開口了,說道:「這是我第二次經歷這樣的事。」我很驚訝地看到,她整張臉漲得青紫,「這是我第二次在翻譯時哭泣,這真是太不專業了!真丟臉!」

    「完全不是這樣的!」我吃驚地喊道,「你沒有丟臉,事實上,你很酷!我們都被你的語言能力折服了,而且屋子裡的每個人都被你的情緒感動了。那個故事不是那麼容易翻譯的。」

    「我應該保持鎮靜的。」她說道,垂下頭看著路面。

    「你不需要!」我反駁道。

    「真的嗎?」她問我。

    「每個人都認為你很了不起,」我向她保證,「而且我今天作為你的朋友來到這裡,真的非常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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