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之花 第26章 反射的藝術
    如今,鏡像當然總是比較黑暗和扭曲的。地上凹凸不平,謊言戰勝了真實,光線和陰影的惡作劇。

    ——村上春樹,《地下鐵事件》

    「我需要徹底改造自己,」週日,在和秀夫及他妹妹一起共進晚餐時,我向他們宣佈,「我要換個工作的名字,很多日本人在說『黛西』這個單詞時都有些困難。」

    「幫我想個新名字!」我命令秀夫道,與在飯店裡我讓他幫我點餐時的語氣一樣。雖然我是在空閒時間和他一起吃晚飯,我心裡還是偷偷地希望:我讓他來幫我選擇做陪酒女郎時的新名字,他就會更經常來「皇宮」光顧我。我決定完全忽視薩曼莎對我的警告:秀夫可能想要跟我結婚。

    「『瑪瑞』(秀夫和他妹妹的英語發音都不標準)怎麼樣?」秀夫建議道,「那是個可愛的名字。」

    「『瑪麗』嗎?」我問,「不,我不喜歡。」——我猶豫了一下——「在美國這個名字太過時了。」

    「那『米歇露』怎麼樣?」他妹妹亞紀子建議道,「就像披頭士的歌裡一樣。」

    「太多人叫『米歇爾』了。」我反駁道。

    「那麼叫葛洛利亞,」秀夫又建議,「就像葛洛利亞·伊斯特芬(GloriaEstefan)一樣。」

    「不要,」我說,「太多『r』和『l』的音了,日本人說『葛洛利亞』時,我簡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與其他大多數客人相比,我和秀夫在一起時比較直言不諱。

    「那『星蒂』怎麼樣?」秀夫的臉上帶著沉思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很享受幫我取新名字的過程,「因為你很擅長唱星蒂·勞帕(CyndiLauper)的歌。」

    「辛迪,辛迪,辛迪……」我自己重複了幾遍,一時間挑不出這個名字的任何毛病。

    「但是等一下,」亞紀子說,「『星蒂』開頭是個『shi』的音,聽起來不是很不吉利嗎?」她指的是,在日語中「shi」的發音還有「死」的意思。「shi」在日語中還有「四」的意思,就因為這個原因,日本的許多建築物都沒有四樓。

    「但不管怎麼說,很多單詞裡都有『shi』這個音啊,」秀夫糾正了他妹妹的意見,「而且這還是個英文單詞,所以不用太在意『shi』的音。」

    「那麼,就這麼決定了。」我說,「從星期一晚上起,我就叫辛迪了。」

    「記住不要念成『死的』(shide)。」秀夫開玩笑說。「死的」在日語中是「去死」的動詞命令式。

    然而,到了下週一,我的新名字被證明是非常吉利的。

    「這是命運的安排,辛迪小姐!」卡爾文那天晚上說,「我們的相遇真是個奇跡。」

    「是啊,」我微笑著點頭。我們兩個人大約三十分鐘前才見面,但是卡爾文很快地就變成了「常客」的後備。

    「如果我不是偶然經過你們俱樂部,」他說道,眼中充滿激情——如果不是在這種環境下,你很容易把那誤以為是真誠,「那麼我們就永遠都見不到面了。」

    「是啊。」我重複地贊同著。

    「我們的相遇是命運的安排。」他繼續說道。

    「我能再點一杯啤酒嗎?」我禮貌地問道。

    「當然可以。」他一邊說著,一邊召喚「竹竿」。

    卡爾文——他真正的名字並不叫卡爾文——是個很古怪的人,看起來快五十歲了,留著過時的貓王髮型,戴著金絲框的眼鏡,身上那件粉紅色的女式防風夾克尤其令人絕望——他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在高中裡被欺負的人。我立刻給他起了「卡爾文」這個綽號,是因為他散發著CK(卡爾文·克萊)的古龍水味。

    那天晚上卡爾文還算是個過得去的客人。他很有禮貌,有紳士般的舉止,而且他還為我買了我要求的各種酒,雖然它們的價格都高得離譜。反過來我也盡可能地讓自己習慣於他過時的打扮和古怪的行為,並從中發現可愛之處。

    我們會面中唯一真正的障礙就是他不停地聲明對我永恆的愛。如果我是在陪酒女郎職業生涯的初期遇見他的話,我可能更會被他直露的癡迷嚇到,但是那時的我已經太瞭解這行的遊戲規則了,可以配合他繼續玩下去。

    他常說我讓他想起了他的初戀情人,她是個從歐洲來的女孩。真是令人驚訝,這些年來,我到底讓多少位客人想起了他們的初戀情人。我常暗自想,也許當男人到達了一定歲數時,所有二十多歲的女人在他們看來都是一樣的吧。

    但是對卡爾文來說,我不僅僅象徵著他逐漸遠去的青春,這個男人還迷戀著「美國」,而我代表著「自由」的理想。日本男人中有一種亞文化,他們極度傾向於與外國女人「戀愛」,因為在他們的文化裡,刻板的社會規範制約著各種關係,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感到非常壓抑。因此,他們追求外國女人是一種嘗試逃脫的方式。

    於是我陪他玩這場遊戲,以盡可能積極的態度回答他提出的每一個關於美國的問題,以便說出來的正好都是他想聽到的話。

    他用那難懂的英語給我講了很多故事——並且很多話都重複地講了很多遍——當他風華正茂時,作為交換生去了肯塔基州一所大學的經歷。聽著這些他自以為幽默的故事,我用力地笑著,到後來肚子都笑疼了。

    然而由於他含糊不清的發音,直到交談結束後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可笑之處。當然我的工作也包括學會從微妙的交際信號和肢體語言來判斷客人的下句話是否意在搞笑。

    當他把同一個故事重複講了三遍以後(喝醉的人都愛這麼做),我終於聽明白了他想要告訴我的事情:他把他的獨子起名為「健太」(日語讀作kenta),因為聽起來像是肯塔基。當我最終弄明白真正的笑點時,我是想大笑來著,可是由於之前已經把肚子笑得很疼了,所以我只能發出虛偽的少女般的咯咯聲來代替了。

    晚上快結束的時候,卡爾文高漲的情緒很明顯地逐漸減弱了,他看起來很疲倦。就在那時他向我承認,他非常討厭他那份計算機程序設計員的工作,他希望能夠成為一名音樂家。

    這時我突然明白,我的這張臉就是卡爾文暫時逃離日本的車票,延伸一下,就是讓他逃離現實的通行證。「愛上」一個你不認識的人比愛一個認識的人要簡單得多,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這麼多的日本男人心甘情願地掏錢。我們是他們自己的幻想,他們掏錢與幻想戀愛。

    卡爾文讓我想起了薩曼莎的一位客人,他每週至少來「皇宮」看她兩次。薩曼莎吹噓這個男人對她的個人生活根本一無所知,然而,他絕望地迷戀上了她的舉止,她在酒吧裡表現出來的異域風情和神秘特質。我經常在想他們可能會談些什麼,但是當我遇見卡爾文後,我開始有所瞭解。如果薩曼莎和她客人的關係全然像是我和卡爾文之間的關係一樣,那麼就足以讓他們談到「愛」、「夢想」、「命運」和其他幻想了。

    卡爾文的例子讓我理解了為什麼這麼多的男人僅僅為了我們的談話就能揮金如土。大多數的日本男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那些,在人際關係方面都是令人絕望的笨拙。因此,他們到這兒來避難。在這樣的環境裡,所有的談話都為他們提供便利,他們的看法從來不會遭到質疑,我們討好諂媚的話語讓他們感到被愛與被承認。

    如果男人需要的是性,他們可以去其他地方,而且有大量廉價的地方可以去獲得。日本人絕對不缺乏這方面的樂趣。但那些經常光顧「皇宮」之類場所的男人並非為了追尋身體的刺激,而是為了填補內心的空虛。

    在「皇宮」裡,我們的工作是盡可能地缺乏自己的個性。理想的酒吧陪酒女郎就像是個充氣娃娃:外表是完美無瑕的塑料,內裡則空空如也。若要成為容納顧客幻想的器具,這樣的空無十分重要。陪酒女郎是空白的屏幕,投射在其上的是別人的夢想。

    我們的態度越是神秘,就越有利於我們的生意。神秘能產生創造,神秘能喚醒想像;而想像有著強大的力量,讓經濟轉向,讓「水生意」流動——這可能是東京創造最高價值的行業之一。

    第二天晚上,我毫不驚訝地看到秀夫來到「皇宮」,首次拜訪他的「辛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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