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三十七 (1)
    醒來時已經是十點多了,窗簾一打開,滿室的陽光,帶著沙漠中白熾的亮度,預告著一個非常悶熱的天氣。李黎早就起來了,我們匆匆地收拾,裝車,退房,回程十五個小時,到舊金山要半夜了。

    十五號公路筆直,東到拉斯維加斯來的方向車輛擁擠,西去的卻為數寥寥。我車速很快,道路兩旁是淺褐色的沙漠,到處生長著一叢叢的荊棘,乾透了的枝條纏成一個個球狀,被風吹著在沙漠上翻滾。

    「美國人也真是奇怪,你看這沙漠,荒涼得就和西出陽關差不多。可人家硬是在戈壁灘上造出個人工城市來,而且要多奢華有多奢華。」李黎說道。

    「奢華?塑料的奢華,你搬到這裡試試看。跑到哪裡都是錢幣叮叮咚咚的響聲,人不瘋掉才怪。」

    「你怎麼啦?我又沒說要搬到這兒來。我是那種追逐奢華的人嗎?」

    「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我倒是覺得拉斯維加斯很符合男人的世界,你看,每個人都認為今天自己的手氣特好,鈔票就放在那裡等著你去拿。拿到了就有豪華房間、漂亮的跑車、醇酒美人。你說拉斯維加斯是不是男人心中的極樂世界?」李黎有些挑釁地問道。

    「女人也一樣,物質世界就像個大垃圾桶,男人女人都跑不了。」

    「你不能否認男人對賭博更為投入。」

    「從現象上來說也許不錯,從心態上來說都一樣。男人喜歡下大注,下狠注,是贏是輸就看這一把。女人呢,喜歡坐在吃老虎角子機面前,一個誇特二個誇特地玩上一整天,最後的輸贏還是一樣。」

    「誰像你,腦筋一衝動,一百五十萬就投進一塊石頭裡去了。」

    我黑著臉沒答話。這種事是不可輕易拿來說的,輸贏還是小事,但當面說人判斷失誤實在是揭面子。李黎以前是個很精乖的人,現在怎麼了?

    李黎並沒有察覺到我的不悅:「其實我覺得一個人有多少財產,是命中注定的。就和一個人出生在何地、做什麼職業、娶妻何人、有幾個小孩一樣,都是已有定數的。人可以憑了聰明、受的教育,來改變一些具體的境遇,但是大的命格卻動搖不了。」

    我陰沉地問了一句:「這麼說,人的努力都會落空?那大家像豬一樣活著就可以了,傻吃傻喝,一切讓命運來安排好了。」

    李黎說:「不見得,人是最盲目的,明知虛幻,但還是像飛蛾投火般的一個勁地撲過去。在金錢上如此,在感情上也是如此。」

    話中有話,我說:「你想講什麼?痛痛快快講出來好了。」

    李黎沉默了一會兒,說:「天農,我腦子也很亂,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我近來想的很多,想得頭都疼。我們最好還是不要談這個問題吧。」

    「既然你已經開了頭,談談也無妨,我想聽聽你是怎麼想的。」

    李黎轉過身來:「天農,你一直叫我小老婆,我也自稱小老婆,這實在不是個很好的詞。你可以理解成比男人小很多的老婆,但是更直接浮上來的是另有一個大老婆在那兒,名正言順的大老婆,一家之主的大老婆,操生殺大權的大老婆。我告訴自己:不要去在意那個,天農和我是真正相愛的。可是我說服不了自己,每次和你在一起時,『偷情』兩字就不由自主地會出現在我的腦海中,越想擺脫越是擺脫不了。我想搬出來也許會好些,但你每次做完愛就急急忙忙往家裡趕,間接地提醒我只是個暫用品。你說我是怎麼個味道……?你不要覺得我是在吃醋,或者乾脆說我無理取鬧。不是的,我並不恨咪咪,相對來說,她實在是個不錯的女人,能幹而大方。我想她多多少少察覺到你我之間有些什麼,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既沒聲色俱厲,也沒挑我的毛病。有一次我錯把一百美元當成二十找給客人了,她對了好半天賬發覺是我弄錯的,也沒說什麼,只是要我下次小心點。我平心想想她實在沒什麼對不起我的,但我必須恨她,作為一個女人我不恨她就沒法跟她共事一個男人。我必須把我自己放到她的對立面去,否則我的心態不會平衡。

    「有時再退一步想想,女人真是天真的動物,以為有了愛情就可以睥視天下了。其實,第一關就衝不過去,家庭這個關,社會幾千年發展下來,以家庭作為基礎不是沒有理由的。我們不說你,也不說咪咪,任何家庭除了受社會輿論和道德情操的保護之外,還有它內在的韌性,經濟的渾然一體,對後代的共同關懷,社交上的名正言順,這些都是日常生活天天要面對的。不起眼,像石頭一樣,愛情這顆雞蛋撞上去卻必定是粉身碎骨。

    「我不能要你犧牲家庭來成就我們的愛情,我不敢說我付得起這張賬單,人生有太多難以預料的東西。古人比我們聰明,說『恨不相逢未嫁時』。恨過了,也就忘懷了。哪像我死死抱緊不放?」

    李黎的嗓音變得嘶啞,說不下去。我腦子裡一片混亂:「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李黎悶悶道:「沒什麼意思,說說罷了。」

    我冷不防問了一句:「是不是有別人追求你?」

    李黎沒承認,也沒否認,一聲不出。我轉頭盯著她,車子都歪了,右邊的輪胎碰到分界石,噠噠地作響。我才發覺,一扭方向盤回到路中。

    良久,李黎自言自語道:「你叫我怎麼說呢?」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天農,你首先要把有人追求和希望有人追求區分開來,否則我講了你只會跳腳。」

    我簡短地說:「你說。」

    李黎說有個高年級的汾陽男生在她一進學校就追求她,那人學MBA,沒畢業已經找到了工作。李黎在圖書館看書時,那人直接了當地坐到她邊上,問李黎願不願意和他結婚?「要知道,我還沒跟他講到五句話,突然殺了我這麼個措手不及。」

    「那你怎麼對他說?」

    「我當然說NO,但是那人不放棄,他執著但舉動很紳士,他從不強迫我跟他約會,但一有機會就重複他要娶我的決心,甚至把婚禮的儀式都在電腦裡打印出來,做成美國新聞雜誌封面的型式,用快遞送到我的住處……」

    「所以你心動了?」我牙關咬得格格作響。

    「天農,你不會知道什麼是被人強烈需要的感覺。你不會的,你一直是被需求的,換句話說,你是我的全部,而我只是你的一部分。你沒有我可以,而我沒有你世界就塌了。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所以我不忍拒絕他。但我也沒答應他的求婚,我心裡滿是你的一切,你我的一切,我怎麼能答應他呢?」

    我不做聲,身體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崩潰,塌陷。

    「我不喜歡腳踏兩隻船的境況,但我又能怎麼辦呢?難道我一輩子就是做情婦的命?你從來就沒給我哪怕半點承諾,而人家釘是釘,板是板,只要我點個頭,下禮拜就可以舉行婚禮。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會被打動的。」

    我說:「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李黎,倒是我的命可以給你。」

    「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李黎的聲音充滿了哀怨:「我是那麼一個要人命的人嗎?講到底,我們的命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從屬於我們周圍的人的,你的命更多地屬於你的家庭,你的母親,你的兒子,也許還屬於咪咪……」

    我暴跳起來:「你相信不相信?我這條命現在就可以不要。你相信不相信?」

    李黎還在驚愕,我已經把車子開上路邊,再一下駛上滿是碎石子的戈壁灘,向無垠的沙漠之中而去。

    李黎在車子的顛簸中臉色煞白:「天農,你要做什麼?停下來,停下來。」

    我充耳不聞,筆直地往沙漠深處駛去。

    目所及處一片灰褐色,我們車子在坑坑窪窪的地面蹦跳著前進,擋泥板上掛著風乾的荊棘,拖著一大團揚起的黃塵。遠方矗立著一列青灰色的光禿丘陵。

    我在丘陵下一腳踩住剎車,從遠處來看戈壁灘一馬平川,但其間地面與地面落差極大,我停車前面就是個深谷,五六尺之外就是一道峭壁。

    我眼睛直視前方,對李黎說:「你要下車的話請便,一個小時應該可以走回公路。會有人把你捎去拉斯維加斯或洛杉磯的,你可以搭機回舊金山,一點問題也沒有。我把機票錢給你。」說著取出皮夾,抽出十幾張百元大鈔,「喏,給你。」

    李黎已從最初的驚嚇中平緩下來,懶懶地靠在座位上,並不接我遞過去的鈔票:「何必呢?我跟著你一塊兒開下去好了。」

    我拿著鈔票的手發抖,我狠命地把鈔票往李黎的方向一甩,李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走出車廂,用力把門摔上,來到峭壁沿上,掏出香煙點上猛吸一口。

    峭壁齊刷刷地一排,大概有七八層樓高,像是人工水泥澆灌出來。底下是一片白花花的鹽鹼地,透出暗紅色的岩層。天色深藍,一隻鷹紋絲不動地停在空中。

    我腿一軟,在峭壁沿上坐了下來。

    陽光迎面直射過來,一個死寂的世界,除了石頭就是沙土。有人居住的地方只佔了地球表面三分之一,絕大多數為冰雪覆蓋,或是像這樣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而且,沙漠不斷地向人居處侵襲、蠶吞。有朝一日,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生命又算什麼?一瞬間的事,你就從頭走到了底,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用不了多久,你的老婆重新嫁人,你的情人吁出一口長氣,也是順理成章地嫁人。你的兒子將你一點一點地遺忘。這世界全然當你不曾存在過。

    有什麼意思呢?我們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從我們第一次學會用手掌拿東西後,我們就不斷地擢取,學位、職業、錢財,當然還有女色、美食、權柄、華屋、名車。一切多多益善。可是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一件東西能帶走,彼岸就如眼前之景,荒涼、寒冷、沉寂、萬劫不復。

    我把煙頭用力一彈,飄飄然地墮入深谷,無聲無息。如果是一輛汽車呢?動靜會大一點?從峭壁沿飛起,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然後是幾秒鐘的靜止直到車頭或底部撞擊到灰白色的地面,瞬間,一蓬美麗的火焰升起,像好萊塢電影中那樣。火焰的大小和絢麗則取決於汽車油缸裡有多少剩餘的汽油。我被安全帶固定在座位上,殘存的意識還能感到火焰在我眼前飛舞,皮膚卻已不覺灼痛,只要幾秒鐘,我就會離開這個臭皮囊,安安靜靜地和這片恆古的荒漠化為一體。

    別跟我提天堂或地獄,任何對這個世界的複寫都令我討厭,我情願相信人死如燈滅,相信被羽化的骨灰,相信被風吹散的輕煙。千萬不要在另一個時空裡再重新來一遍,那不會使人厭倦之極嗎?

    一群細小的蠅子在我臉前嗡嗡飛舞,拂走又飛回。在這種寸草不生的地方竟然有生命,而且是這麼低賤、執著的生命,拚命要你認知它們的存在。也許今晚太陽落山之後,在寒冷的荒漠上,這些長不過幾微米,重不如粉塵的蟲兒全部會死於非命。但是它們在下午金色的斜陽中盡情地舞動著,嗡鳴著。

    它們只活在當下。

    我就是一隻被放大了的蟲子,一隻哭哭啼啼的蟲子,對自己短促輕飄的生命不耐煩了,來啊,這片荒漠無邊無際,無論多少蟲屍都不在話下。

    我在一剎那驚覺到尋死的念頭是那麼可笑。

    不知抽掉多少支煙,煙盒空了。我隨手把煙盒扔下空谷,渾身酸軟地站起身來去車上拿煙。一轉頭,看見李黎倚著車門凝望著我。

    我們對視了好一陣,互相間看出太多的心思,曖昧又清晰,講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我疲倦地說:「上車吧,我剛才神經不正常。」

    我調過車頭,開出沙漠,重新回到十五號公路,太陽已經落在山脊上了,趕回舊金山要過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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