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草動 風吹草動  十一
    皮特和我坐在計程車裡,沿著淮水路向目的地方向駛去。

    北方工業公司在漢江飯店宴請我們。白天陸凱歌和李黎到希爾頓來,跟皮特談了兩個多小時。我因為頭痛沒有參加,據皮特說談下來總的還不錯,但他希望我下次能陪他一起談,因為中國人談起生意不是那麼直接,彎彎繞繞使他覺得很累。我說那只是初步接觸,真正的生意是在酒桌上談的。皮特不解。我解釋說:「就像美國大亨喜歡在高爾夫球場上談生意、做決定一樣,中國人也喜歡在非正式的場合解決雙方的分歧,特別是在酒酣耳熱的時候,大家一團和氣,什麼問題都好解決。今天晚上的宴會非常重要,生意順利與否就看我們能不能給他們一個好印象。」

    皮特問道:「中國人在酒桌上有什麼規矩?」

    我說就講究個面子,他敬你酒最好乾杯,他讓你吃什麼菜的時候也最好接受,這樣他就覺得你很看得起他,面子有了,談起生意來也爽快多了。

    計程車在紅燈前停下,過馬路的人群像潮水一樣湧過十字街口。衣著光鮮的女孩戴著太陽眼鏡,嘴唇塗得鮮紅,踩著高跟鞋搖曳生姿地走在馬路當中。

    皮特湊過頭來說:「江城使我想起巴黎,街道像,吸在鼻孔裡的氣味也像。漂亮的女人更是多得像水中游過的一群群魚兒,我以前一直覺得羅莎是個大美人,就像我祖父珍藏的老月份牌上的東方美女。但今天看來,我的見識還不夠,短短的一段路,我已經看到上百個姑娘,每一個都比羅莎漂亮,我都看得眼花繚亂了。」

    我在肚子裡暗笑,嘴上卻道:「皮特你小心我到羅莎那兒去告狀。她可是對你死心塌地的。」

    皮特一本正經地說:「漂亮女人是男人追求成功的動力,政治家也好,生意人也好,對他們來說,漂亮女人的笑容就是拼博的籌碼,得到女人的青睞更是他最高的獎賞。一個人只能睡一張床,開一部汽車,住一幢房子,但你可以同時擁有許多女人,同時擁有她們的精神和肉體,一個男人如果不好色,我看他在別的方面也不會有什麼成就。」

    到了漢江飯店,穿旗袍的禮儀小姐引導我們進了宴會廳,華祖國遠遠地向我們招手,走近看到一桌子的人,除了陸凱歌、李黎,其餘的全不認識。華祖國一一介紹過去,這是經濟委員會的一個局長,那一個是海關的副關長,那一個又是什麼進出口委員會的秘書長。一圈下來頭都搞昏了,那些官員都穿著臃臃腫腫的西裝,領帶結得像理髮店裡的刮刀布。握手的勁兒一個比一個大,好像非得這樣才能表達對遠客的熱情似的。

    桌上已經擺好了各色冷盆,眾人坐下後,華祖國徵詢大家喝什麼酒。那幾位局長秘書長一疊聲地說喝茅台,讓美國客人嘗嘗我們的名酒。華祖國問我們的意見,我說客隨主便好了。於是女招待拿來兩瓶裝在大紅描金盒子裡的茅台,為客人們斟上酒之後,華祖國端著杯子站起身來敬酒:「今天我有幸在此代表北方工業公司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皮特先生是美國一家著名的運動器材公司的總裁,生意遍佈全世界。這次來江城開拓新的市場,不但是為了尋找商機,而且是繼續他祖父的遺願。皮特先生的祖父是個著名的實業家,曾經居住在江城,為中美貿易做出過重要貢獻,我們祝願皮特先生接過他祖父的優良傳統,繼續為中美之間的商業合作而努力。」

    皮特歪著頭,仔細地聽著李黎逐字逐句的翻譯。華祖國又轉向我,舉起酒杯:「還要感謝我的老同學李天農先生,他身在海外卻沒有一時一刻忘記祖國,熱心地居中牽線搭橋,使得我們有幸共襄盛舉。我和李天農同床四年,噢,請不要誤會,我們在大學宿舍裡睡上下鋪,感情好得就像親兄弟一樣。」

    席上爆起一陣哄笑。華祖國又接下去:「李天農先生在大學時就是個才華出眾,前途不可限量的有為青年,如今他身在異國,開創一片新的天地,短短的幾年,已經有了可觀的成就。我們祝願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記得祖國和人民永遠是海外同胞的堅強後盾。來,乾杯!」

    席上一陣杯盞交錯,賓客們輪流向皮特和我敬酒。三四輪乾杯之後,大家終於重新落座,華祖國舉起筷子對我說:「這家餐館是我們的老關係戶,做的江城特色菜在地方上還是有口碑的,你在國外吃多了西餐,家鄉菜應該是很有吸引力吧。」

    桌上十多個冷盆,都是江城傳統的下酒小菜。華祖國對坐在皮特身邊的李黎說:「李小姐,拜託你好好照顧一下皮特先生,務必要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感受到我們中國人好客的傳統。我和李天農先生多年不見,要乘這個機會好好地聊一聊。」

    坐在皮特另一邊的胖局長說:「沒問題,不管是李小姐還是我們在座各位,都有責任讓皮特先生吃好、喝好。就拿我這個湛東人來說吧,江城話講不好,可對江城菜還是有一定的研究的。這家飯店更是熟悉,哪一個禮拜不吃上三四回?所有的拿手菜如數家珍似的。」他拍拍隆起的肚子:「這副下水值一百萬不敢說,但五十萬差不到哪兒去。誰叫我姓龐呢。」

    在眾人的哄笑中胖局長夾起一塊糟溜鳳爪:「舉例來說,我們湛東人是不吃雞爪子的,除了一層皮就是骨頭,有什麼意思?咳,你們江城人還真是會動腦筋。先把雞爪子放在冷水裡泡,然後慢火煮,但又不能煮爛,再拿出來泡冷水,來回折騰幾次,這個雞爪子就漲起來了,再浸在上好的黃酒裡兩個禮拜,拿出來之後皮酥筋軟糟香撲鼻。現在我喝酒都少不了這玩意兒。來,來,皮特先生,請嘗嘗。」說著把一大塊鳳爪放在皮特的盤子裡。

    美國人是從來不吃家禽內臟、頭腳之類食物的。皮特臉上頓時現出一股尷尬的神情,我敢說他出生以來從沒有碰過如此的美食——一隻肥肥白白的雞爪子,躺在他面前的盤子裡像一道張牙舞爪的挑戰。我看著他膽戰心驚地用筷子把鳳爪翻來撥去,彷彿公雞看到一隻巨大無比的蠍子無從下手。

    李黎大概也看出點什麼,打圓場地對胖局長說:「我們還是讓客人隨便為好,皮特先生剛下飛機,胃口大概還沒有恢復過來。」又轉頭對皮特用英語說:「您如果不喜歡就不必勉強,等會服務生會來把盤子收走。」

    皮特躊躇了一陣,最後很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很感謝局長先生的好意。中國的烹飪是世界文化的奇葩,我為什麼要放棄這個嘗試的機會?」說著把鳳爪送進口中,連皮帶骨地一陣猛嚼,嚥了下去。

    胖局長站了起來,伸出大姆指:「好樣的,這個美國人有種,他吃的不是雞爪子,而是我們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我們再敬他一杯。」桌上的官員們一起鼓掌,我心裡一塊石頭才算放了下來。

    華祖國彎身湊在我耳邊說:「這個老兄是生意成敗的關鍵人物,手中掌握著出口審批權。不過此人不學無術,仗著老子是二機部的一個副部長,到處不擇手段地抓權、抓錢。跟他打交道可要小心了。」

    我隔著桌面望過去,胖局長喝得興起,滿面油光地甩脫掉西裝上衣,正把一個碩大的松鼠黃魚的魚頭夾到皮特的盤子裡去。「魚頭是會吃魚的行家的最愛,一條魚雖然在水裡不停地游動,但總有停下來的時候,而魚頭上的那兩片腮肉,可是一直不停地動,這小小的兩片肉可以說是整條魚的精華。我吃過一個百魚宴,其中有個菜就全用魚腮肉做成,用了六十六條鯉魚吶。」說完之後示意李黎翻譯給皮特聽。

    皮特一本正經地聽完李黎的英文翻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把魚頭又夾回胖局長的盤子裡,說:「我們美國人雖然在四十年前登上月球,但在吃魚頭的方面,還是屬於沒開化的民族,局長先生能不能為我示範一下,怎麼樣才能最大限度地享受這個至高無上的魚頭?」

    胖局長挽起袖子,提起筷子,一下子****魚頭的眼眶,挑出一團黑黑白白的魚眼睛,放進嘴裡嚼得嘰嘰作響,說:「魚眼睛是高蛋白,吃了清火明目,對皮膚有極大的好處。我今年四十八歲,外人說看來才三十六七的模樣,就是吃了幾千隻魚眼睛的功效。美國人為什麼見老?那是不會吃魚眼睛的緣故。」他筷子一轉,把魚頭翻了個身,挑出另外一隻魚眼睛,放到皮特的盤子:「來,皮特先生,請用。」

    一桌子的人都頗有興趣地看著皮特,只見他低頭審視著盤裡的那只黑白分明的魚眼睛,在眾人的注視下飛快地用兩根手指捏起放進口中,喉節聳動幾下,不經咀嚼吞了下去,然後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桌上眾人再一次鼓掌。皮特臉色煞白,額上冷汗都出來了,握著酒杯坐在那裡,對面前一道一道上來的菜餚看都不看,一個勁兒地猛灌茅台。我有點擔心,於是站起來走到李黎身邊,彎腰低聲說:「拜託不要讓皮特先生喝太多的酒,你知道茅台喝起來上口,這個美國鬼子不知輕重,等會後勁兒上來就給放倒了,我們還有正事要談吶。」

    李黎笑著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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