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之水 後記
    說話(代後記)

    現在的我,是個42歲的男人。雖然還有著一顆年輕的心,但每當照鏡子,總會發現那點點的少年英俊已經順著眼角的皺紋漸漸地溜走了。

    「四十不惑」,是孔子說的。我想,他指的是在人際關係層面、社會層面,是說人過了40歲,就應該是一個心智成熟的人了,在倫理道德、人情世故等方面應該做事情合乎情理,合乎大眾規則,講究實際,尊重風俗禮節,游刃有餘地處理人與人之間的不斷變化的複雜的關係,不應該再犯屬於青年時期的過錯。

    但對於一個詩人來說,應該是「四十而惑」。「四十而惑」不是鄭板橋的「難得糊塗」,「難得糊塗」是「四十不惑」的另一種或者同一種說法。這裡所說的「惑」是「不惑」之後的「惑」,是否定之後的肯定,屬於禪宗「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第三境界。人類社會,只是偉大的自然界一個極其微小的組成部分,當我們景仰或者思索人的範疇之外的事物時,宇宙的無限和神秘,無法不令人肅然起敬,令人著迷,當然,也無法不令人迷惑不解。

    迷惑是一種狀態,迷惑是一種境界。意大利詩人但丁在寫作《神曲》時說,我走在人生旅程的中途,我迷失於一座黑暗的森林……應該也是這個意思。但丁的迷失是主動的迷失,是虛假的迷失,文學的迷失,卻是對神秘的自然、無限的宇宙真正的迷惑,或者說,迷醉。正是因為社會現實中的但丁心如明鏡,他在通過那座迷失過他的黑暗森林中看盡了人間的一切,人性的一切,才有了後來對自然、宇宙或未知的景仰與詢問,才成就了《神曲》在世界文學中奇特的地位和價值。《神曲》中的「我」是迷惑的,但丁是清明的。

    同樣,《城堡》中的「K」是迷惑的,卡夫卡是清明的。

    阿根廷作家、詩人豪·路·博爾赫斯也是一個對世界迷惑不解的人,「循環」、「鏡子」、「迷宮」等不確定詞彙經常出現在他對宇宙萬物認知的文字裡。還有偉大的保羅·高更,在其巨幅畫作《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中發出了怎樣的詢問啊!還有法國新小說領袖羅蘭·羅伯-格裡耶,他說「二十世紀是不穩定的,浮動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與人的內心都像是迷宮。我不理解這個世界,所以我寫作」。由此看來,「迷惑」應該成為一個成熟詩人、作家必備的人格因素之一。

    這部詩集是我的第二部詩集,是前一部詩集中的部分詩作和新世紀以來創作的合成品,實際上是一部選集,是我創作以來的總結。在編輯過程中,著重考慮了自己的創作風格、創作方向的不同,同時也考慮了不同層次讀者的閱讀差異,我們畢竟生活在人群之中。詩集名為《歸來之水》,是其中一首詩歌的名字,別無他意。

    我的詩歌創作,是在1997年初開始的,我指的是自覺創作。在此之前,我有過歷時12年斷斷續續文學愛好者的經歷。從1985年一次自娛自樂的分行寫字開始,我看世界的方式就漸漸改變了。當時,詩歌浪潮席捲整個中國大陸,文學社、詩社比比皆是,社會上什麼類型的人都混進了文學社、詩社,寫詩就像當下穿「KAPPA」,踏「NIKE」一樣時尚和流行。那時,對一個一二十歲的人來說,詩歌能夠改變一切,詩歌如同光榮和夢想,詩,就是一切。青春。躁動。隨波逐流。當詩歌的潮水退去,令人驚奇地發現,生活的岸邊尷尬裸泳者卻都是些對詩歌充滿敬意真誠的追隨者。是不是詩歌欺騙了詩人?不。是不是經濟(商品)時代欺騙了詩人?也不應該是。但現在看來,真正顯現詩人尷尬情景的應該是詩人自己的內心,縱橫交錯的內心,是詩人對世界/社會的荒誕看法,是對詩歌的功能的極度神化。在這裡我想再次套用法國作家羅蘭·羅伯-格裡耶的話,「世界既不是有意義的,也不是荒謬的,它存在著,如此而已」。我想說的是,詩歌存在著,如此而已。

    經歷了那樣一個彷徨、浮躁、漫長的詩歌愛好者時期之後,那時我對詩歌的興趣幾近淡漠如零。1996年4月我的父親突然離去,使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父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但對於我,他,就是世界。他的突然離去,給我留下一個與以前截然不同的世界。如此寬廣。一片茫然。我的內心是虛無。約一年之後,我開始寫詩了。就是我說的自覺地寫。我不是說父親的離去使我重新開始寫詩。我是說,是詩歌拯救了我的虛無的幾近毀滅的心境。是詩歌拯救了不能承受的生活之重。是詩歌拯救了不能承受的內心之虛無。從那時開始,我不得不知道什麼是生命。什麼是生活。什麼是詩。三年後的1999年4月,我的祖母,我的成長過程中至關重要的又一位親人,離我而去。又一個三年後的2001年2月,母親,我的母親,突然離去。不到10年的時間,我失去了三位長輩親人,我變成了孤兒。我發現了現實生命的可疑。我感到人類世界之外定有另一個世界,一個至善至美的世界。我開始感悟生命的不滅和永恆。我結識了萬物的呼吸和面容。世界更加漫無邊際地擴大,豐富。我渾然不覺。所以,我寫詩。

    這就是我們生存的真實的世界嗎?我無法不用解構的方式看待周圍的一切。我沒有寫下任何悼念和紀念的文字。任何文字都不能表達和包容我巨大的複雜的心情,並且這種複雜的心情是持久的。馬歇爾·杜尚說,「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是的,實際上每個人表達的最好文章都是——也都應該是——他的生活。生活,應該是正常的人的生活,也就是順應人性的生活。敢愛,敢恨,不做作,不偽裝;能悲,能喜,不搞什麼「崇辱不驚」。甚至,不「中庸」。像動物一樣奔跑,像植物一樣呼吸。某些傳統的道德習俗腐朽而有害,我對其滿懷厭惡和敵意。世界大美而不言。所以,我寫詩。

    我不是隱秘的遁世者。我是快樂的正常的自然的社會的人。我對生活滿懷激情和夢想。人不能沒有夢想。人因夢想而奮鬥,因夢想而偉大,也因夢想而快樂。好的物質基礎的確會給人帶來了身心享受,但也經常讓人失去了對事物本真的認識。為了提醒自己,所以,我寫詩。

    讀過我詩歌的的人,有時說我的詩歌裡,「色彩」和「聲音」二要素較為突出。我承認。我有時候把所謂的「聲音」稱作韻律,節奏,內在的音樂。這些是我有意添加製作的,屬於詩歌技術和方法,因為我總是想讓讀者在一片色彩斑斕而明快的地方,伴著一種愉悅的節奏,聽我把自己的想法、聽我把對世界的理解以及我自己的情緒訴說完畢。這兩個要素輔助了我詩歌作品,莫名其妙地成就了意境的真實。我的大部分作品崇尚美,崇尚真實,但是,美和真實,不是全部。中國畫有一個說法:「隨類賦形」,即表達手法和方式應隨你的內容的改變而變化。在進行創作時,我時時提醒自己這一點。所以,我詩歌作品的結構、韻律、色彩的搭配等等總是變化無常,也許我還不是一個成熟的詩人,沒有形成自己風格的緣故吧。但作品的結構、韻律、色彩等因素只是我創作的技術和手段而已,我的詩作是我對整個世界的理解的表達。

    我自覺創作不等於定期創作。我認為詩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得到的。詩是上帝的禮物。「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還是多磨練自己,先把自己變成一個「妙手」,然後,等待。

    讀書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讀書,豐富了我的生活,滋潤了我的生活。我更多的時候喜歡關注文學以外的事物和書籍,當然藝術人文方面的居多一些,有時也有自然科學方面。因為文學以外的知識/元素更能夠提升我的興趣。我從梵高那裡看到了激情、從保羅·高更那裡聽到了對生命、自然的追問、從塞尚那裡享受了和諧,那光與影的美妙和友誼;盧梭的作品則安靜的令我「心驚膽戰」。馬歇爾·杜尚更是一位行為的詩人。當代藝術家,例如徐冰的《天書》、徐國強的「爆破」,以及方力鈞的畫、向京的雕塑常常使我產生驚喜。我在學校一些曾經的專業書籍,例如《構造地質學》、《古生物學》、《地層學》、《岩石學》等有時會帶給我不一樣的想像空間。今年6月我參加了一個心理學的短期培訓班,《發展心理學》、《變態心理學》知識,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等心理學家的理論使我對人的複雜和內心的秘密多了一些發現,也增加了我對身體的敬仰。那是另一個宇宙,那也是詩。《動物世界》欄目以及一些科普知識,也常常給我帶來幫助。靈感。愜意。例如,德國人貝爾特·荷爾多布勒和美國人愛德華·O·威爾遜共同編著的科普讀物《螞蟻的故事》就是一部絕妙的書,能夠形象地讓你到另一個世界裡暢遊一次。

    有時,在我的眼裡,萬物皆詩,或者說,「詩就是萬物」。詩不是你我的創作,它早就存在著,詩人只是發現而已。在我看來,老子的《道德經》是詩。霍金的《時間簡史》是詩。卡夫卡的《變形記》、《城堡》是詩。動物之愛、植物之美是詩。《山海經》也不錯。約翰·凱奇的音樂《4』33」》是詩。皮娜·鮑什的舞蹈《穆勒咖啡屋》是詩。長征是可歌可泣的詩。長城如此巨大。拿破侖就說過,「大就是美」。長城,偉大的牆,在月球上唯一可讀到的人類的大詩篇。但一滴水、一株草、一塊石頭並不缺乏意義。英格瑪·伯格曼、米切朗基羅·安東尼奧尼、費德裡柯·費裡尼的一些電影中的詩意元素超多。雷姆·庫哈斯的設計令人起敬、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建築是「真正的有機體,是心靈的產物」,當然也是詩。還有建築師保羅·安德魯,我讀過他的《記憶的群島》,深邃,細膩,純粹。

    我認為老子是最偉大的詩人,如果你也認為他是詩人的話。因為他寫出了最簡單也最複雜最深刻的詩,也就是「一」。並且,他提出「無為」,用「不創造」對應上帝的「創造」,這樣就形成了世界/事物的正反兩面,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完整了。他用一個人智慧,對應了上帝,實在很厲害。

    華萊士·史蒂文斯、約瑟夫·布羅茨基、切·米沃什、蘇軾、奧克塔維奧·帕斯、李白、豪·路·博爾赫斯等都是我喜歡並且尊重的詩人,他們給過我不同程度的震撼。波蘭哲學家柯拉柯夫斯基的文學作品《關於來洛尼亞王國的十三個童話故事》精彩的象詩。同樣精彩的擁有巨大心靈能量的震撼過我的還有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生命之輕》、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J·G·弗雷澤《金枝》,胡安·魯爾夫《佩德羅·巴拉莫》,羅蘭·羅伯-格裡耶《嫉妒》、薩繆爾·貝克特《等待戈多》,威廉·福克納《喧嘩與騷動》等等,這些不是所謂的詩歌作品但勝似詩的文字。薩曼·拉什迪的《羞恥》也很好,我認為要比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邁·庫切的《恥》寫得好。

    我現在不崇尚什麼流派、什麼主義,雖然曾經狂熱地崇拜過。所有的流派/主義/風格統統都應該是「彫蟲小技」,都有功利性的嫌疑。世界是「一」,詩歌是「一」。如果必須強行歸類,我願意是自然主義、天下主義、人文主義的綜合吧。但在寫作過程中,風格又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台灣佛光山的星雲大師有一句話,「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空」用在這裡很能說明問題。

    關於形式。我覺得形式和內容同樣重要,它與內容相互依存,雖然一切形式都是為內容服務的。但有的時候,形式就是內容。1992年托妮·莫裡森利用爵士音樂技法創作完成了小說《爵士樂》,這位唯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非裔美國女作家在其序言中說,我寫過的幾部小說,其結構是為了增強意義而設計的;而這回,結構就是意義。在詩歌創作中,我注重那些沒有明顯外形的詩歌作品。大象無形。「無形」並不是沒有形式,「無形」是沒有固定的形式,是隨意賦形。「無形」是形式的一種特殊形式嗎?

    寫作總會是件快樂的事情。在這麼長寫作過程中,我得到了不少人的幫助,我不想一一說明,讓我把恩澤和美意存記在心,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形式為其默默祝福吧。

    如果您偶然讀到我的書,親愛的讀者,我要感謝您,也感謝「偶然」。這個世界因為有了太多的「偶然」,而變得生動。美妙。神奇。快樂。

    李念濱

    2009盛夏,於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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