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七(1)
    斗眼小煥

    01

    真有點「兵貴神速」的意味,也完全出人意料——斗眼小煥突然咋咋呼呼闖進了葡萄園裡,讓我猝不及防。

    我一時轉不過神來。看了他一會兒,頓時有一種冷風從臉上呼呼吹過的感覺。

    他卻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二分鐘,說:「你還能跑到哪裡?你這個傢伙真讓我找苦了……」正說著,好像一股熱情突然就爆發了,猛地一下抱住了我,雙手在我後背上頻頻地、用力地拍打起來……我給弄得不好意思,最後費了好大勁兒才掙脫開來。

    「想你呀,老夥計!想你呀……」

    他的眼神濕潤潤的,或許真的多多少少感動起來。這倒讓我不知怎麼辦才好。我害怕的事情終於來到了。他說得對,我又能跑到哪裡去?跑到哪裡都躲不開他啊。可是我一再提醒自己疏遠這個人,因為我記得與他在一起從不會有什麼好事情。我直覺中這個人不太吉祥——在我的經驗世界裡,很多事物都分成了兩種:一種是吉祥的,一種是不吉祥的。人和其他任何事物,哪怕是某個場景、某一種東西,也都會有這樣的區別。比如說走到一個地方,如果這裡讓人產生一種難言的不舒服和不適感,那麼就該早些躲開,這樣做絕對沒有壞處。還有時遇到一個人,這個人也許長得並不難看,可是如果一見面感覺彆扭、甚至有一種晦氣感,那麼也要盡快離開才好。有一年冬天我遇到了一個不太熟悉的人,他有一雙奇怪的眼睛,很亮很尖,嘴角兩邊各有一道深深的豎紋,好像正在惡狠狠地咬住了什麼似的,同時死死地盯住了我——無論微笑還是嚴肅,都給人一種非常可怕的感覺。這讓我身上冷颼颼的。那會兒我只想趕快離開——可他非要拉著我說話不可,結果這樣過去了半個多小時他才離開。不久我就害了一場大病,在病榻上遭受了不少折磨。

    小煥倒不給人凶險陰冷和迫切需要逃離的那種感覺,但也仍然給我一種不安和焦慮感——那也是一種不祥,它已經多次地、清楚地顯示出來。我知道要在生活中減少一些麻煩和尷尬,最好還是躲開這個人。在這裡,我並不想過多地責備他的某些缺陷,這樣只會反襯出自己的虛偽和驕傲。我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不舒服,受不了,甚至是——真的是——十分痛苦!當然,他的詭辯能力、出語驚人、機智和靈巧、或多或少的犀利眼光,有時也挺吸引人的,起碼是十分吸引我。正像某些人和事一樣,他具有很強的觀賞價值。但總結起來,這一切還不足以抵消他帶給我的那種痛苦。我想如果斗眼小煥今後頻頻光顧這兒的茅屋,那我真的不能在此待下去了。

    我正暗中思量怎麼應付時下這種狀況,斗眼小煥卻在一邊拍手大笑了。看得出他多麼暢快。我想這個傢伙可能最近又發財了,或者是有了什麼其他得意的事情,總之大概又值得炫耀和顯擺一番了。他連連說:

    「我太高興了,你到底還是讓我捉到了!」

    他興奮得就像貓逮住了老鼠。我苦笑著,聲音有些發蔫:「對不起,請吧,請到屋裡坐吧。」

    斗眼小煥卻擺擺手:「停一會兒,停一會兒,我還有個朋友——我們很忙哩,我們正從這兒路過,我說讓我進去看看這小子在不在?他就在外邊等我……」

    我想那個人肯定是以前聽說的那個人——「半語子」。

    斗眼小煥轉身就跑,屁股高高撅起——這傢伙的屁股永遠是這樣,讓人看了恨不得從後面踹上一腳。

    拐子四哥這時候從另一間屋裡出來,問:「又是他?」

    萬蕙也出來了。他們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大家都熟悉這個客人。相信斗眼小煥本人也知道我心中的不悅、矛盾和尷尬,奇怪的是這傢伙竟然權作不知,依然到處找我。他只有一次對我說了實話:「我可明白,你內心裡並不歡迎我。」我說:「誰說的呀……」斗眼小煥一拍腿:「你看,虛偽了不是?」

    我的臉當時真的有點紅。

    他接上說:「一般而言,朋友之間如果產生了這種情況——其中的一個對另一個有點反感,另一個就該知趣,該快些躲開才是。我為什麼不躲呢?你明白嗎?」

    是啊,為什麼呢?我只覺得奇怪,我也無法回答。斗眼小煥接上把手一揮,很爽快很乾脆:

    「就因為我可不是一般的人!我才不像他們那麼俗氣!你可能想這是死乞白賴,是耍賴皮吧。可我告訴你——才不是那麼回事呢;我是覺得和你在一塊兒值得,即便不快也該忍一下,因為這種忍耐划得來!一句話,我已經把咱們的友誼大大昇華了!」

    在斗眼小煥跑開的這一段時間,我就想起了那次奇怪的談話——「昇華了」,媽的,這幾個字真讓我哭笑不得!看來我真得好好想一想我們之間的事情了,起碼要想一想是否真的產生過這種不同尋常的「友誼」。

    我這樣想著,站在門口,像等待收網的一條可憐巴巴的魚。

    拐子四哥和大老婆萬蕙待了片刻,招呼一下斑虎,離開了。

    斗眼小煥轉回來時,身後緊跟了一個臉色有點發紫、與他年齡差不多的、頭髮焦黃的大漢。這個人眼神尖利而惶恐,好像剛剛受了驚嚇似的。他先看一眼茅屋,用衣袖擦一下鼻子,然後又直盯盯地看我。斗眼小煥頻頻招手,把他引到跟前,然後有些拘謹地、呆板地伸手向我介紹說:

    「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乾脆痛快一點通俗一點,就叫他『半語子』吧——一個罕見的天才,真正的……」

    這時我才發現,「半語子」還帶了黃澄澄的一個大金戒指。他不停地揉著鼻頭,說:

    「早就頂(聽)說……後悔滿(沒)能斷(見)精(成)……」

    儘管他說得那麼彆扭,我還是聽出了大致的意思。我發覺「後悔」這個詞用得不當,應該說「可惜」。「半語子」再不講話,直到進了屋裡,仍舊一聲不吭。他大概患了感冒,鼻頭那兒總是濕漉漉的,要不停地用袖口擦拭。他走起路來顫顫抖抖,像一個站不穩的老太婆。我覺得小煥真能發掘人才啊。

    小煥進了屋子,還沒落座就快言快語說起來:「人哪,的確需要崇拜者——他崇拜我,而我呢,又崇拜你!」我說:「去你的吧,我有什麼可崇拜的。」斗眼小煥像立正似的猛一收腹挺胸:

    「你這個傢伙真怪,難道你連這一點也不知道嗎?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

    「你如果崇拜我,就不會在背後說我那麼多壞話了。」我給他倒茶,既是逗他又是刺他。

    小煥跳起來:「你看你看,有人嫉妒了不是?我告訴你,那種挑撥都是——統統是——來源於嫉妒……凡是偉大的友誼啊,古今中外概無例外,心定會遭受小人的圍攻!」

    小煥說完並沒有坐下,而是在屋裡走動,揮舞著手掌講起來,話語滔滔不絕。他從來如此。

    「世間偉大的友誼並不多見。有人可能講,不就是兩個平凡的人嗎?是的,『偉大』和『平凡』有時也很難區別哩。一切偉大的機會都可以從那些庸人眼前溜走,就因為他們無力分辨,也抓不住……我多麼看重與你的友誼,二十年了?三十年了?或者更長。我認為它比金子更寶貴。有兩個歐洲老人合作了一輩子,他們的事業如今可以任人評判,但他們偉大的友誼卻無可置疑!我們的友誼可以與之媲美……」

    02

    我知道這是指馬克思和恩格斯。老天!他可真敢說。可小煥仍舊踱步,激動萬分。我發現他走路時也有點顫顫抖抖——我立刻明白「半語子」走路的姿勢來自哪裡。我請兩人喝茶,問小煥最近生意如何?小煥撓撓頭:「建築業,那是一個倒霉的行業,我差不多沒有掙回來一分錢,而且今年險些把老本兒都貼進去。不瞞你說,我現在已經搞起了珠寶生意——這才是好買賣啊!」

    最後一句是對在我的耳邊大聲喊出的,我給震得耳朵嗡嗡響,趕緊退開一步:

    「你還懂珠寶嗎?」

    小煥沒有說話,只把牙齒咬住下唇,瞪著我,非常陰險地點了點下巴。

    我覺得只有一個老謀深算的人才會做出這種動作,而他並非這樣的人,他是在裝樣子。可是「半語子」在一邊也學他的模樣,朝我陰險地點了點頭。我馬上覺得這是一對在生意場上還沒長大的小鱷魚崽子。

    他們大概跟一些陰險的珠寶商過從甚密,結果學來了他們的一套奇怪舉止。實質上我太瞭解斗眼小煥了:惡劣有餘,但一點都不陰險。一方面他鬼精明,可心中的秘密總是要提前暴露。這會兒他故作姿態地點點頭:「老兄,告訴你吧,玩珠寶的人在生意行當裡可算『大手筆』,是一些更高量級的人物啊。」

    我笑了。

    小煥又說:「如今這年頭,誰還玩筆頭上那點小東西。」

    「可你剛才還講『半語子』先生是個真正的天才,不就是指他有文才嗎?」

    小煥像被噎了一下,哎哎兩聲:「對啊,是啊,是這樣啊!這又怎麼樣?」

    「既然你不想『玩筆頭』了,那為什麼還要找這樣一個『天才』在身邊?」

    斗眼小煥連忙搖頭:「不不不,是這樣的——我這樣說是為了引起你的重視,為了說明他的『量級』,所以才強調了他在那個方面的成就——不過他與我的本質區別在於,他連一個字也沒有發表過哩。」

    「那為什麼?」

    小煥用力地拍手,哈哈大笑,「了不起的人哪,」他把臉轉到「半語子」一邊,問:「是啊,為什麼呢?」

    小煥搓著手,極其愉快地眨了眨眼,湊過來,把聲音壓得極低:

    「現在我已經有……幾百萬啦!」

    他見我毫無驚訝之色,立刻有點不高興了,把茶杯端起又放下。他等著我驚訝,可我就是不驚訝。

    小煥失望了,一會兒又變得興沖沖的:「哎呀,見到你真高興啊。」

    儘管如此,我發現他的興致還是降下來了,人也有點疲憊了。而這時我倒覺得很有意思。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要緊的事情,就問:「你見到自己崇拜的『老總』了嗎?」

    「老總?哦你是說他……坦率地說——這一段沒見。」

    「你們不是打得火熱嗎?」

    「那是過去,那小子狂得很,現在做大了,就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你知道生意場上也講『量級』的。那小子覺得他現在混大了,就要躲開我。等著看吧,總有一天我要踩著這個王八蛋的頭頂跳舞,跳踢踏舞!」

    我關心的只是那個女秘書瑪麗的事情,極想把她的根底打聽清楚,於是就跟他講了瑪麗怎樣到這兒來——她最近接受了一大筆遺產;她對「老總」的鄙視……

    小煥聽著,愣著眼笑了。笑了好久,只不講話。

    「你怎麼了?」

    「你上當了。她有狗屁遺產。愛財如命,要不是為了幾個錢,她能跟在『老總』屁股後頭轉悠?」

    「可她說鄙視老總這種人。」

    「不像她說的那麼鄙視吧!你記得我以前講的那句話嗎?」

    「什麼話?」

    「我以前講『人活當如老總』,這話就是瑪麗掛在嘴上的。」

    我吃了一驚。

    小煥又說:「這小傢伙與那個『老總』絕不會乾淨。我敢打十二分的保票。」

    「這種事兒可不能望風捕影。」

    小煥拍拍「半語子」的肩膀:「想想吧,沒有經過男人的主兒,能那麼講話?」

    「怎麼講話?」

    「這個姑娘粗得很,什麼話都敢講。」

    「她比較文雅,還戴著白手套呢,第一次來開了一輛名車。」

    斗眼小煥哈哈笑了:「她本身就是一輛名車,」接著對在我耳朵上說,「不瞞你講,咱也多少動過她哩……」

    小煥總是出語驚人,但往往言過其實。

    「你知道嗎?我就是為了她才接近『老總』的。我這個人別的毛病沒有,就是喜歡好娘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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