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林楠子 (7)
    「有一次,周處上酒樓喝酒,眾人一見他來,頓時沒了聲息,一個個全溜下樓去。周處不知何故,一個人正覺臉上沒趣,又聽隔壁房內有人歎息,一抬腿又闖了進去。他進去一看,正是本鄉幾個父老在此飲酒。那幾個老漢一見周處進來,又要溜走,被他一把攔住,定要他們說出為何歎息來。眾人拗不過他,只好坐下,卻誰也不敢說出實情。後來逼不過,周處的近鄰吳老漢才斗膽說出此地『三害』為患的事情,並說鄉親們正是為此發愁。

    「當周處聽到他也算這三害中的一害後,才明白眾人不願和他一同飲酒的道理,直羞得低下腦袋,半晌才抬起頭來,當場表示說:『從明天起,入山射虎,下水斬蛟,拼著一條性命,為鄉里除害!』」

    老秀才講到這裡,看看陳吒風正聽得入神,連連點頭,酒也忘了喝,於是接下去說道:「當天夜裡,周處備下強弓毒箭,次日清晨就上南山尋找那只傷害人畜的斑斕白額虎去了。

    「到了山上,周處選一塊大石做藏身之地,取出竹哨,呦呦地吹起來,很像鹿鳴。不長時間,果然把那隻虎引來了。周處一看,這隻虎身長丈餘,極其兇猛,一聲呼嘯,地動山搖,帶起一陣腥風,張牙舞爪而來。周處隱在石後,看得清清楚楚,連發三箭,皆中猛虎。那虎疼得連聲咆哮,撲躍翻騰,最後從半空跌落下來,滾下山去死了。」

    「好!痛快!」陳吒風聽著帶勁,叫出聲來,一仰脖子又喝乾一杯酒,催著老秀才,「快接著說!」

    老秀才喘了一口氣,接著講道:「後來,周處又在長橋下荊溪深潭裡找到那條惡蛟,揮劍就砍。惡蛟和他鬥了多時,連連受傷,後見周處兇猛,便朝太湖方向負痛而逃。周處緊追不捨,經過三天三夜,終於把惡蛟趕得筋疲力盡,最後一劍把它斬殺河中。」

    陳吒風長舒了一口氣,說道:「周處連除二害,這下眾鄉鄰該原諒他了吧?」

    老秀才沉重地搖搖頭,說道:「周處斬蛟三日未歸,鄉鄰們以為他已和惡蛟同歸於盡了,正在慶幸三害除淨,卻見周處提著蛟頭回來了。眾人大吃一驚,只是恭維敷衍了幾句,又都避開了。

    「周處一見此情,心中十分難過,仰天長歎:『可怕,可怕!我今日才知道敗壞名譽是那麼容易,恢復名譽,卻這般困難!』他悔恨不及,要拔劍自殺,多虧那位近鄰吳老漢趕來攔住,懇切勸導他發憤讀書,改掉惡行,以取信於世。周處自慚形穢,羞愧萬分,這才知道做人的艱難。」

    陳吒風聽到此處,歎了一口氣,似有所動,兩眼定定地望著老秀才,聽他說下去。

    「從此以後,周處求師發憤,博覽群書,終於成為一個很有學問的人。東吳滅亡之後,他受到晉朝重用。後來為抵禦異族侵略,周處率兵殺敵,不幸捐軀沙場。噩耗傳來,鄉鄰百姓痛哭不已,為他立了廟宇。英雄千古,至今傳頌。」

    老秀才講完這個故事,又慢慢喝了一杯酒,卻見陳吒風鎖眉沉思,一言不發,只把那壺中酒一杯連一杯往肚裡倒,滿臉漲得紫紅。

    老秀才猜想,這劑藥倒是有些效力。他不願打斷陳吒風的思緒,便悄悄走了。陳吒風神思專注,渾然不覺。等他醒覺過來,老秀才已走了多時。

    這一夜,陳吒風竟是睡倒如臥釘板,坐下如遇針氈,真是坐臥不寧。他只覺得渾身燥熱,腦袋裡疼得厲害,卻不住地自思自歎:周處年少任性,為害鄉里,畢竟後來發憤成才,為國家、為民族幹出一番事業來。我陳吒風檢點半生,只顧自己喘氣順和,何曾知道世人怎樣看我?那朱偈以周處事比我,顯有針砭之意。想當年,他也信約朱陳和好,日後弔民伐罪,成就大業。而自己坐井觀天,只求咫尺之尊,未有鴻鵠之志,故有多年言行不合,分道揚鑣。如今洋人侵犯中國,清廷昏腐,若果能和朱偈攜起手來,叱吒風雲,流芳後世,莫非獨有周處可以辦到嗎?!

    陳吒風思緒紛亂,想三想四,終於沒有結果。最後,他記起和朱偈在黃河灘比武一事,這才歎了一口氣,想道:且待明日再作理論!心中稍定,這才矇矓睡去。

    八

    陳吒風一覺睡去,直到日出三竿才猝然醒來,正在洗漱,忽然手下人報告:「有個傳教士求見!」

    陳吒風一愣,心想,我和教門素來無緣,傳教士到此何干?不管這些,且讓他進來再說。於是吩咐請進。

    陳吒風整好衣服,剛從臥室來到客廳門前,就見從大門外領進一個人來。那人頭戴高頂禮帽,身穿黑色外套,拎一根黑漆手杖,走起路來不慌不忙,儼然是個英國紳士,只是長相不像外國人。陳吒風正疑惑,那人已來到面前,摘帽在手,哈一哈腰說道:「陳寨主別來無恙乎?」

    陳吒風聽聲音有些熟,看面孔也似曾相識,忙問:「你是何人?」

    那人直起腰哈哈一笑說:「怎麼,一別十幾年,你竟不認識閻某了嗎?」

    「你是閻五?」陳吒風一愣,脫口說道。

    「不錯,正是閻某人。」閻五一張嘴,露出一排金牙,亮閃閃的。

    陳吒風「啊」了一聲,當胸一拳,打在閻五身上,笑道:「我當是什麼外國傳教士,原來是你小子!還裝得這麼斯文。來,屋裡坐!」

    你道陳吒風為何認不出閻五?只因他變化實在太大。

    那年,他被陳吒風轟走後,又差點在黃河灘裡喪了命,一條左膀成了殘疾,再干攔路打劫的勾當已經不行。閻五走投無路,最後入了英國傳教會。自從幾十年前外國人用槍炮轟開中國的大門,各國傳教士紛紛來到中國,到處設立教堂,竭力用金錢、權勢拉攏中國人入教。但由於中國人有極強的血統觀念,只尊奉自己的祖先,對外國經教極少有人信奉。初入教的多是些地痞、無賴之類,借外國教會的權勢作威作福。閻五成了教民,就有了保護傘,這小子拍馬逢迎,陰險狡詐,很得英國教會賞識,後來升為傳教士,一改土匪模樣,道貌岸然起來。那次左膀挨了周慶山一刀,沒有治好,一隻膀子吊著,滿嘴門牙被憨娃用袖錘全部打落。當了傳教士以後,又到天津去鑲了一嘴金牙,加上生活穩定,吃穿不愁,這小子居然發了福,原來一條瘦瘦的煙黃臉,變得紅光滿面,一說話露出一排金牙,加上穿戴講究,無怪陳吒風認不得了。

    閻五生性殘暴,雖然有了優裕的地位和生活,卻並沒有忘了和朱家村的仇恨。他平日住在縣城教堂,離此地近百里路,只因怕落入朱偈、周慶山手裡,所以從未到這一帶來過,但對朱陳兩家的事極為關心,不時派人打聽。前幾天,聽說陳吒風把朱偈的兒子大寶捉去,兩家要在黃河灘決戰,閻五大喜,以為有機可乘,便打扮得衣冠楚楚,來陳家村搬弄是非。但這次來,他自以為有英國教會撐腰,膽氣極壯,因此,見了陳吒風連稱謂也變了。

    當下,閻五隨陳吒風在客廳坐定,敘了敘別後的事情,陳吒風問道:「這次你來,莫非是拉我入教嗎?」

    閻五微微一笑說道:「陳寨主若能入教,我們英國教會自然歡迎。」

    「我們?」陳吒風一聽這話,嘴上沒出聲,心裡已覺膩煩!你小子和英國人伸一個褲襠裡去了?想罷,冷笑道:「豈敢,豈敢。我還沒有這個打算!」

    閻五搖搖頭,做出很遺憾的樣子,提著手杖在客廳裡踱起步來,不知不覺拿出傳教士教訓人的口氣,把那梁亞發的《勸世良言》擇其要背了一遍,搖頭晃腦,哼哼唧唧。

    陳吒風先是捺著性子,坐在檀木雕花椅上,聽他說教,後見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心中漸漸火起,這小子倒教訓起我來了!於是一擺手譏諷道:「行了行了!你小子倒說說,入了教會給我點什麼好處吧!」

    閻五見陳吒風對他很不恭敬,總稱他為「小子」,很不高興,但為了拉攏、利用他,只好強忍著氣回道:「耶穌願意賜福給一切信教的人,只要你加入教會,就算是大英帝國的臣民了,不僅能幫你打敗朱偈,還能幫你成為中原霸主。……」

    「胡說八道!」陳吒風最忌諱的是讓人管束,這會兒一聽讓他做英國的臣民,不由火起。他翻身躍出椅子,手指閻五罵起來,「你他娘的胡謅些什麼東西?我陳吒風雖然愚魯,還知道我是中國人,不像你小子忘了祖先,認洋人做乾爹!」

    閻五發覺自己白白費了半天唇舌,讓他罵得一臉是火,於是舉起手杖,威嚇道:「你不要口出不遜,耶穌在天之靈,是要懲罰你的!」

    「什麼?」陳吒風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耶穌?耶穌是你爺爺?是你奶奶?它算個什麼玩意兒?」

    「你褻瀆聖主,罪加一等!」閻五也咆哮起來。

    「別他娘的嚇唬人!中國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我,你那聖主算個蛋!」

    閻五見鎮不住陳吒風,眼珠一轉,變了主意,於是冷冷地笑了幾聲,說道:「陳寨主,別說大話了!據我看,你在這黃河灘裡也未必搖得了大拇指吧!」

    「你說什麼?」

    「有朱偈在,你就別想獨霸此地!」閻五故意激火。

    陳吒風果然暴跳起來,手指朱家村方向,厲聲說道:「今天,我就要和他一決勝負!」

    「如果輸給他呢?」閻五拿腔捏調,做出一副調笑的樣子。

    「輸了我甘拜下風!」這也是話趕話,沒有退步,陳吒風活了四十八年,可是頭一次說這種願意服人的話。

    閻五一見此情,倒不知說什麼好了。於是拿起帽子戴好,哈哈腰說:「祝你旗開得勝,閻某告辭!」說罷就走。

    陳吒風端坐椅子上,一聲未吭,見他向外走,腦子裡一陣疾思,心想:看來,閻五是專意來給我燒火的。這小子入了教會,目中早已無我,今天來是想借刀殺人。也罷,不如把他扣下,一同去黃河灘看我比武,如果勝了,讓他見識見識我手段,然後當場把他殺掉,也讓這一帶百姓讚我為民除害,做個周處第二。如果敗了,就拿他做見面禮,任憑朱家村處置。想罷,陳吒風飛快衝出客廳,手指閻五背影,向門外幾個徒弟示意說:「與我拿下!」

    陳吒風的徒弟們對閻五歷來沒有好感,今聽師父這句話,頓如虎狼,一擁而上,把閻五抓住了。閻五突然被襲擊,知道不好,他凶相畢露,回首向陳吒風叫道:「陳寨主這是何意?英國教會要向你問罪的!」

    陳吒風叉腿站在客廳門前的台階上,冷笑道:「沒有別的意思,今天讓你看個熱鬧。」說罷,一揮手讓徒弟們先把閻五關了起來,任他又喊又叫,不再理睬。

    早飯後,陳吒風帶著從人,前頭押著朱偈的兒子大寶,後頭押著閻五,轉到村後的黃河灘裡,在一片開闊的地方停住人馬。不知怎的,陳吒風總是提不上勁來,悶著頭誰也不願搭理。徒弟們都覺愕然:這個勁頭兒,哪裡像個比武的樣子呢?

    押著大寶的是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細腰溜肩,一根大辮子盤在腦後,兩眼水靈靈的,顯得英氣逼人。這是陳吒風的女公子陳小風。

    自從大寶被抓來後,陳吒風怕朱家村前來劫奪,便把大寶藏在女兒閨樓隔壁,讓女兒親自看管,另在樓下設了防衛,村裡村外,布上流哨暗崗,以為萬無一失。

    陳小風是陳吒風獨女,自幼隨父習武,不像一般閨門黃花那樣嬌羞。她性情豁達,頗有其父之風。大寶時值青春年華,一表人才,小風竟一見傾心。每日裡,她好酒好飯相待,抽空兒不時對大寶挑弄耍逗。開始,大寶怒目以對,後來見她並無惡意,遂把態度漸漸放緩。兩人正是風華少年,情竇初開,漸漸有了點意思。

    昨天,大寶晚飯沒吃,正在樓上發愁。小風走過來勸慰他說:「你不必憂心,明天兩家老人在黃河灘裡比武,朱伯伯如能取勝,一切自不必說,萬一朱伯伯敗了,我在黃河灘裡緊隨你身後,一有變故,我當場將你放了,諒我爹也不能把我怎樣。只是……」話到此處,小風忽然打住,面紅耳赤,把臉轉向一邊,卻又偷眼睨視著大寶,似乎有難言之隱。

    大寶心下一熱,感激地說:「小姐,如蒙相救,我終生不忘大恩!」

    「有什麼憑據呢?」小風一偏頭,忽閃著眼有點調皮地說。

    大寶正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豈能言而無信!小姐不信,我撞破此頭,濺血作證!」說著,呼地站起,就要往面前的案子上碰撞。

    小風驚慌失措,一把抱住,又旋即鬆開,飛紅了臉嗔怪道:「你這人也真是,誰要你碰破頭起誓?我是說,你應該……給我一個信物。」說罷,飛來一眼,又羞得雙手把臉摀住。

    大寶這才如夢方醒,一時也紅了臉,心裡像揣個小兔,怦怦直跳。他垂眼自顧,心下尋思,我在此做囚徒,拿什麼做信物呢?他想了想,忽然撕下一顆布扣,巧如心形,捧到小風面前,說道:「小姐,眼下我一無所有,權且以此表我心跡吧!」

    小風雙手接過,藏在身上。另在自己身上撕下一枚扣子,莊重地放在大寶手上,柔聲燕語道:「公子不棄,小風終生不嫁二人!」

    當下,兩人又說一陣話,小風不敢久停,便回自己房子去了。大寶因禍得福,一腔煩惱拋之九霄,一夜竟睡得十分香甜。

    目下,在這黃河灘裡,大寶雖被繩捆索綁,心裡並不驚慌。倒是小風有點緊張,背插寶劍,一刻也不敢離開。

    另一個緊張的是閻五。他雖未上繩,卻有陳吒風兩個徒弟在背後看著,想走也走不脫,他心裡一陣陣發楚,暗自盤算,今天是凶多吉少,待會兒看看勢頭,得跑就跑,實在跑不掉也不能白白死在這裡。他想起身上還有七支毒藥鏢,膽子壯了許多,兩隻賊眼骨碌碌直轉,像條惡狼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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