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雜木林的呼喚 (6)
    「那時,我們家就安在母親教書的一個鄉村小學裡,離這兒有十七八里路。村子很小,只有百十口人。母親回去借錢,可是鄉親們都窮得要命,誰有錢呢?大伙看我們母女孤苦伶仃,怪可憐的,就幫著湊錢。張家一塊,李家三毛,二十多戶人家才湊了十三塊二毛錢。這點錢能幹什麼呢?可這是大家的情義,母親哭著挨門感謝,拿著十三塊二毛錢來了。路上,她連汽車也沒捨得坐,跑了二百多里路,趕到我住的醫院。我一看母親憔悴的樣子,腳也跑腫了,就大哭起來。我母親再也裝不得堅強了,也抱住我哭了。醫生護士雖然同情,但沒法幫助,沒錢不能住院,沒錢拿不出藥來呀……

    「這樣又在專區醫院維持了半個多月,眼看山窮水盡,沒有任何法子可想了。那天晚上,我們母女二人正相對垂淚,準備第二天就離開醫院的。忽然護士領進一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來。他穿一身破舊的軍裝,肩上、褲子上都有補釘,鬍子拉碴的,有稜有角的四方臉上有幾塊殷紅的傷痕,只有一條左腿,右腋下夾一根枴杖。

    「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大沙河一帶的護林隊長耿國臣。他是志願軍榮復軍人,一條右腿在朝鮮戰場打掉了,靠近心臟的地方還藏著一顆美國子彈。他是五一年從朝鮮回來的,黃河故道兩岸有名的功臣。這人性子相當火暴,看見不順眼的事就罵人、打人。但和我父親的關係很好。我父親打成右派下放到這裡後,勘察水土、規劃植樹,上級不放心,派他跟著監視。可他卻成了父親的保護人。當年植樹造林遇到的困難難以想像,很多問題都是他幫著解決的,調撥車輛,組織勞力,聯繫樹苗,都由他出頭。他給我父親說過多少次:『你放心好了!在故道兩岸植樹造林、防風固沙,是造福子孫的大功德事,天塌下來,我一條左腿給你扛著!』他認定我父親是個好人,受了冤屈。別人怕受牽連,他不怕。六五年,我父親因為勞累過度,營養不良,得肝癌去世了。他讓人把屍首抬到這片林子裡,做了一口大棺材埋上了。就在這個小木屋後頭十幾步遠,那兒有個大沙丘。當時,耿隊長就常住這個小木屋裡,周圍幾十里的林子都歸他管。

    「當時,上級還有人嫌給我父親做的棺材太大。他陰沉著臉,一頓枴杖:『不大!老鹿為黃河故道兩岸人民立了大功,栽植這麼多樹,破費點木材為他安葬,不虧!』轉身就走了。我父親死後,他時常來看望俺母女倆,問有什麼困難沒有。我母親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輕易不願接受人家的幫助。他每次送錢來,我母親都婉言謝絕了。他因為是特等殘廢軍人,每月有幾十塊錢的撫恤金。他沒有妻室家小,父母都去世了,只孤身一人,除了吃用,錢都存了起來,手頭很寬裕。我母親也曾想去他那裡求幫助,但又怕他將來不讓還。而且,他的錢是用血換來的呀。因此,母親一直沒有張口。

    「現在,他來了,一言不發,兩眼灼灼地盯住我們母女倆,一副生氣的樣子。母親一直沒有告訴他我住院,聽說前些日子他也病了。他心臟旁邊的那顆子彈老是找他的麻煩。看來,他到底還是聽說了。他一來,我們就估計到了他的意思。他當時雖然生氣不該瞞住他,但看我病成這樣子,母親一副絕望的神態,總算沒有發火。只坐下來喘息了一陣,說:『老鹿嫂子,你放心給孩子看病吧!鹿榮住院治病的錢,我已經交給醫院了。』他又從懷裡一把掏出三百塊,往床頭上一放,『這是你們吃飯零用的錢,收好!』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還能說什麼呢?硬充好漢也不行了。我和母親都感動得哭了。母親哽咽著,要說一些感激的話,他一擺手:『別說這些!都是共產黨的錢,沒我一分!』他不願意叫人感謝。我和母親都知道他的倔性子,不敢再說什麼了。當天晚上,他陪我們說了半宿話,第二天就告辭走了。事後,我們從護士嘴裡才知道,頭天下午,他向醫院一次交了兩千塊。兩千塊呀!在當時,這可是個巨額數目呀!平日,他連煙都不抽,穿得破破爛爛,為了給我看病,卻一把拿出兩千塊,這大概是他的全部積蓄了!

    「後來,就靠這筆錢,我在醫院住了三年,終於能站起來了,婦科病也有了很大好轉。經濟條件也不允許我再住下去了。於是,我出了院,回到母親教書的那個鄉村小學校。這時到了六九年,學校都復了課。我母親已經五十多歲,到退休年齡了。可是為了多拿點錢,維持我們母女的生活,一直沒有退休。但她的身體也很糟糕了。十幾年的磨難,她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五十多歲的人,卻像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頭上只有一些稀疏的白髮,其餘的都脫落了,牙齒也掉了好幾顆。她不僅背著沉重的精神負擔,而且背著沉重的經濟債。耿國臣大叔的兩三千塊錢,何時才能還上呢!

    「我心裡乾著急,可是毫無辦法。我雖然扶著拐能走動走動了,但身體瘦弱得像干劈柴,一股風都能吹倒,什麼事都不能做。我常常急得哭,恨自己年輕輕的不能贍養母親,反成了母親的負擔。有時候,我真想自殺,一死了事,自己也就解脫了。可我又怕母親受不了。自從父親打成右派,她老人家受到的打擊太多了。我如果自殺,也等於殺了她。想到這些,我又不忍心了。母親的命太苦了,太苦了……」

    鹿榮說著說著,又哽咽起來。她辛酸的回憶,也強烈撞擊著我的心扉,我也情不自禁地流起淚來。我們都再也不能入睡了,鹿榮點上燈,索性坐起身。我也披衣坐在她身旁,斜臥到她懷裡。她攬著我,擦擦淚又說下去。

    「……從那時起,我才覺得自己變大了,真正懂得了人生的許多事情。我的性格雖然仍是內向的,可是卻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不怕你笑話,說真的,那時,我真想嫁出去,甚至賣淫都行,希望用自己的肉體換回一筆錢,幫母親還債。作為一個女孩子,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本錢了。但當時連這也做不到,我的身體太糟了。我面色蠟黃,****乾癟,臀部萎縮,完全失去了女性的魅力。更重要的是我什麼活都不能幹,而且因為住了幾年醫院,外界都知道我得過嚴重的婦科病,還傳說我動過手術,把生殖器官都割掉了。這當然是瞎傳。可這種事又有口難辯。一個女人既不能幹活,又不能生育,就失去了她的價值。尤其在鄉下,莊稼人都那麼窮,誰願意出錢買一個廢物呢?我想出嫁,誰願意要呢?我想賣……自己,可我……賣不出去啊!

    「這種時候,我不再想死了,我要頑強地活下去!我要盡快恢復健康,不恢復健康,什麼都談不上。從此以後,我咬牙堅持鍛煉,沒事就到樹林子裡去練習走路。學校後面就是一大片樹林。我把枴杖摔成兩截,扔了!扔得遠遠的,我要靠自己站起來!我搖搖晃晃站起來了,兩腿打晃,渾身哆嗦,骨頭尖生疼,疼得眼裡滲出淚來。我使勁抹一把淚邁出步去,一開始老是摔跟頭,摔得鼻青臉腫。我慢慢爬起來,踉踉蹌蹌再走,從這棵樹撲向那棵樹,撲得猛了,額頭撞出疙瘩,像雞蛋似的。我不怕疼,咬咬牙又走起來……

    「後來,我又看針灸書,按照穴位給自己扎針,常常扎錯地方,扎得到處冒鮮血,有時進針太猛太深,又暈過去,醒過來再扎。我是恨病用針啊!終於,我掌握了幾個關鍵穴位的針法,加上堅持不懈的鍛煉,一年、兩年……我的身體越來越好,不僅能做家務活,一般的體力活也能幹了。每天早晨起來,我仍堅持到樹林裡跑步,開始是幾十米、幾百米、幾千米,到後來,我能一氣跑十幾里,每天傍晚,我又在林子裡散步,落日的餘輝透進林子,周圍是萬道金光,樹上鳥兒在歌唱,腳下青草茵茵,踩上去軟軟的。走累了,我就往草地上一躺,歇一會兒。那幾年,我真是瘋狂一樣地鍛煉身體。人們都說,看起來這姑娘文文靜靜的,沒想到會有這麼倔的性格。的確,我是靠著一股意志生活下來的。

    「說實在話,那幾年,我已經失去了學生時代的那些理想,只想著能像個好人一樣過生活,靠雙手養活自己,為母親分憂。但在幾年持續不斷的鍛煉中,我與樹林子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以說,是樹林子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大自然給了我健康的肌體。我又漸漸恢復了少女時代的體態,臉色由蠟黃變成白嫩,臀部、胸部都豐滿起來。也就在這時候,開始有人打我的主意了……」

    鹿榮說到這裡,似乎又激動起來,還有點憤懣,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吹得我耳鬢癢癢的。我從她懷裡坐起來,扭頭一看,窗外已經微明瞭。「鹿榮姐!咱別睡了,到樹林子裡去走走吧?」

    「好!每天這時候,我都要起床的。到林子裡活動活動,對身體大有益處呢。」

    我們起床了。剛打開屋門,黑小子就撲上來,圍著我們親暱地繞圈子。鹿榮打開院子的木柵門,它跳躍了一下,箭一樣鑽進林子裡去了。看來,它對主人每天清晨的活動規律,是相當熟悉的。

    09

    殘月還沒有落下,像一塊晶瑩潤澤的玉,在西天掛著,通過林間的縫隙,透進一抹幽幽的光。啟明星在東方天際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像在和人捉迷藏。樹林中還是有些模糊不清,一行一行的樹木只黑黢黢地顯出輪廓來。空氣兒卻是透鮮!

    「假小子!還跑得動嗎?」鹿榮偏轉頭。

    「試試看!」我驟然來了興致。

    我們肩並肩跑起來,這是一條沒有邊際的林間小路,時而筆直,時而蜿蜒,腳下是鬆軟的沙土地,地上佈滿了初秋的落葉,踏上去富有彈性,比當年在學校時那個四百米跑道還好。那時,我們女子籃球隊的同學,每天早上都要集中訓練一課時左右,繞著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鹿榮像一頭小鹿,總是跑在最前頭。現在,我們又在一起跑步了。我發現,她雖然生過那場大病,經過幾年的鍛煉,速度仍是很快。慢慢地,她跑我前頭去了,我奮力追趕,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而且因為沒戴乳罩,跑起來胸前一蕩一蕩的,實在費力。鹿榮頎長的身體依然是那麼輕捷。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完全沒有等我的意思。我忽然覺得,她不僅在例行每天早晨跑步的規矩,而且似乎以此在抑制內心的激動。她內心還有許多苦衷要說,我還要叫她說下去。我完全被她的述說吸引了。

    鹿榮已經跑得沒有蹤影了。我一邊跑,一邊喊:「鹿榮——鹿榮姐——」

    樹林子轟鳴起來,和著我的喊聲,嗡嗡亂響,想不到林子裡也有回聲,只是有些雜音,不像山壁前的回聲那樣整齊。沒有人應答。回聲過後,林子裡突然靜下來。我放緩了腳步,盡力往前方搜尋。天已經亮了,只是又上了一層薄霧,各種鳥兒都離開棲息的枝頭,開始在林間歌唱飛翔起來。

    我在林子裡找了好大一陣,還是沒有找到。我迷路了。面前是一片竹節槐林,樹身挺拔、瘦硬,一陣風吹過,便有不少槐葉搖搖飄飄落下,如雪片一樣悄然無聲。我正在著急,突然黑小子從一棵樹後跳出來,衝我連叫兩聲:「呱呱!」我高興了,黑小子找我來了。我緊緊追上去,黑小子掉轉頭,不緊不慢地前頭帶路,不時回頭看我一下,好像怕我再迷了路。不大會兒,它就把我引出這片竹節槐林,眼前豁然一亮,頭上有整塊的天空了,前面幾十步遠處,是一大片水,清亮清亮的。這不是我昨天下午見到的那個積水潭嗎?鹿榮就坐在積水潭對岸。她衝我招招手,我很快繞了過去,跑得喘吁吁的,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就叫起來:「哎呀,累死啦!鹿榮姐,你真行,還像從前一樣跑得快!」

    她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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