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25)
    綿綿細雨也下了整整一個下午。

    地龍擁著她,極少插言。靜靜地聽她訴說自己的奮鬥,自己的遭遇,自己的困惑。說一陣,哭一陣;哭一陣,說一陣。她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地龍陷入極大的悲哀和憤懣之中。他萬沒有想到,貓貓會是這麼個處境!相識相愛多年,也第一次發現,貓貓也有脆弱的一面,也好像第一次意識到,她是個女孩子,是個缺少保護的任性而又柔弱的姑娘!

    他由貓貓想到自己,心中更多了一份悲涼。他覺得他們都是生活中的衝鋒者,又都是陷陣者!衝鋒陷陣——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可有多少人能真正體驗到它的真正內涵?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戰士視衝鋒陷陣者是英雄。因為他死於敵人的槍彈,為後人開闢了道路。但在不見硝煙的生活中,衝鋒陷陣者卻永遠是個悲劇!人們明明在循著衝鋒者的足跡前進,卻偏要從背後給衝鋒者以流言、中傷、暗箭,最終將那已經疲憊的衝鋒者踏倒!戰場上的衝鋒陷陣者,得到的是一座豐碑。而生活中的衝鋒陷陣者,卻被人們棄之如敝屣!也許正因為這樣,千百年來,人們才把安分守己視為做人的要義;千百年來,歷史才這樣緩慢地發展!……

    沙沙沙!……雨還在下。無休無止地下。天井中的柏樹,在風雨中痛苦地掙扎著,呻吟著。那瘖啞的聲音,像飽經世態的老人,互相訴說著什麼。可是太難懂,太深奧,誰也聽不明白……

    房間裡完全黑下來了。

    貓貓從地龍懷裡抽出手,站起身,摸索著拉開電燈。又反身站住。她久久地望著地龍,含情脈脈:「男子漢,你可不能老流淚啊。我還指靠你給我壯膽呢!」

    地龍苦笑了一下,抹抹眼角:「我哪裡在哭?只覺得生活對你太不公平。」

    貓貓的淚又溢出來了。她掏出手帕擦一擦,走過去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扶住他的肩,一手為他抹去淚花,柔聲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什麼都不需要啦!」

    地龍握住她的手,愧疚地說:「貓貓,這幾年,你真不易。自己受著委屈,卻還在暗中支持我。可我卻一直誤解著你!……」

    貓貓淒然一笑:「還說這些幹什麼。現在,你不是都知道了嗎?說真的,我也夠狠心的。那年,你第一次進書,到我這裡來。我看出你要說點什麼。但我怕你纏綿於兒女之情,就把你冷冷地打發走了。故意給你一個強刺激,以後幾年,也沒有再去找你。因為我愛你愛得那麼深,才不願把你放在我的口袋裡。本來,我辦裁縫學校,是需要你做幫手的。可是,一來怕消磨了你的銳氣,二來怕兩人常呆在一起,感情反而會淡。最主要的是,我覺得一個男人圍著女人轉沒出息。而且,那時真把你留下,你也未必肯在這裡。那不是你的性格。我知道你有抱負,有一股不甘居人後的倔勁,越是被冷落,越會憋著氣干。所以,硬著心腸,把你打發走了。推上了絕境!……那時我還想,對你的估計如果錯了,你從此心灰意冷,消沉下去,那麼失去你,也不可惜。幸好!我把你看透了,看到你骨頭裡去了!」貓貓說到這裡,竟得意地笑起來。

    地龍感激地看著她,苦笑了:「說實話,那些日子,我真惱你喲!只憋著勁幹事。一幹起來,什麼都忘了,可一閒下來,又想你……你就沒……想過我?我不信!」

    「傻話!怎麼不想?實際上,你的情況,我瞭如指掌。我常去張華那裡打聽。你的書刊生意越做越大,我也不斷暗中投資。我知道你缺錢。可我賺了那麼多錢,卻沒處花。只能存銀行。有幾次,我想你想得厲害,真想搭車去柳鎮,可想想又忍住了。你還沒有幹出大的名堂來,仍然是個攤販。但我又想你,就想了個辦法。我告訴張華,逢到你來時,就打電話告訴我一下。大約有……十來次吧!我都是躲在書店對過的巷口裡,偷偷看……你。」貓貓說著說著又哭起來,俯身摟住地龍的脖子,「你瘦了……我知道……你胖了一點……我也……知道。有時憋不住,真想衝出去,把你喊住,告訴你……貓貓……多麼……想你!……」

    地龍的眼裡,又湧出淚水,這真是個殘忍而又多情的姑娘!

    「……可我使勁……咬住唇,咬出……血來,到底站著沒動。等你走了,我又後悔!……後悔得……罵自己……是個狠心腸的……女人,後悔得……哭,半夜裡……一個人哭。有時,我真擔心,長了……你會真的把我忘了。我像……放風箏一樣……把你放出去,還能不能……收回來呢?我……真怕呀!……

    「這幾年,我收到過許多求愛信,都不能打動我的心。林平也常來看我。我當然也知道他的意思。說真的。我也挺喜歡他。這人正直,也夠朋友,又有抱負。可他太理智了,自己給自己定了許多框框。我若嫁給他,肯定受不了這個約束。我理解他,因為他要走仕途之路。要做官,就必須有理智,能克制自己。可我沒法愛他。我把心早交給你了。這不僅因為我對你有過許諾——許諾在戀愛中常常是不值錢的。因為人都會變化。主要因為你還是你。你沒有垮下去。有一股不服輸的蠻勁。不服輸,生活才有意思!……」

    「你服輸了嗎?!」地龍突然問。

    「你看呢?」貓貓狡黠地閃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緊緊抿起唇。

    「我看,大概是服輸了!不然,怎麼要把裁縫學校搬到柳鎮去呢?那天,你去影柳庵,是想去出家的吧?」地龍故意逗她。

    貓貓臉上現出一種複雜的情緒,喃喃地說:「出家?我倒有過一閃念。但主要是心裡煩亂,就去看了看。可我去看了一下,那種寂寞我更受不了!——哎!我忘了告訴你,影柳庵的尼姑,你猜是誰?!」

    「是誰?」

    「就是三十年代的那個梨花!」

    「啊!」地龍一下子跳起來,「怎麼會是她!」

    「所以,世上事最難說。她在影柳庵藏身幾十年,可苦了!現在若不是年老,連她都想還俗。我哪會去出家?」

    地龍和貓貓談了一陣子梨花的事。又問:「你到柳鎮辦裁縫學校,行嗎?」

    「我想行!」貓貓很有信心地說,「鄉鎮的服裝事業,應該比城市更有前途——農民有八億啊!」

    「唉!鄉鎮的習慣勢力,其實比縣城還要大喲!」

    「那又怎樣?」

    「你真不怕?」

    「不怕!有你,有林平在那裡,我更不怕!」

    「好貓貓!」地龍跳起來,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二十七有尾巴的人

    這一晚,地龍沒有走。住在貓貓這裡了。

    一種再也不能抑制的衝動,把兩個人同時推向了真空。

    一夜風,一夜雨……

    黎明時分,貓貓沉沉地睡去了。地龍渾身軟塌塌的,真想飽睡一覺。可他老是驚驚厥厥,睡不安穩。又惦著書鋪的事。抬頭看窗外,天已經發亮,雨也停了,就趕緊穿衣起床。

    他打開檯燈,在桌上留下一張紙條,正要離開。忽又返回床前,看了看正在沉睡的貓貓。她臉龐紅艷艷的,像一朵綻開的桃花。驀地,貓貓嘴角兒一抿,在夢中笑了。地龍看著她鮮美的唇,忍不住想吻她一下。剛俯下身,又停住了。他猛地想起什麼,這張唇又讓他生出不舒服的感覺。那上面有過另一個男人的唇跡!

    霎時,地龍的感情有些彆扭起來,對夜間的荒唐也有些後悔。這時,他真怕她會突然醒來,纏住自己不放。他心裡亂亂的,又看了她一眼,然後關上燈,悄悄走出房間,反身掩上門,下樓梯,沿甬道走出去。匆匆忙忙,像一個落荒而走的逃犯。

    地龍坐上早班車,往柳鎮回返。一路見兩旁的麥子大都石磙碾過一樣,鋪在地上,心裡暗暗吃驚。眼見得車窗外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真是一場惱人的連陰雨!

    窗外掃進雨點,涼絲絲的。地龍往裡挪挪身子。車上空位很多。一輛大公共汽車,才坐六七個乘客。大家覺得冷清,有人開始攀談。無非莊稼、天氣。

    地龍閉著眼倚在靠背上,沒有加入進去。一個人獨自回味著什麼。

    這趟進城,使自己和貓貓的關係,發生了一次突變。他領略了男女之間最隱秘的事情,也證實了一個處女的貞操。這使他激動、興奮,彷彿有一種新的東西在血液中歡暢地流動。他感謝貓貓無私的幫助和愛情。自己似乎應該知足了。

    但他又感到一種莫名惶然。是那種失去童貞的失落感。是那種告別童貞的悲哀。爛漫的少年時代從此結束了。他的心中的詩沒有了。

    他想哭。欲哭無淚。

    過去,他曾把那一天、那件事看得那麼美好,那麼富有詩情。可一旦突然間完成了,卻成了人生心理上的重大分水嶺。這是他不曾料到的。

    他的沉重還不止於此!

    他無法預知將來和貓貓的關係會怎樣。他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貓貓那麼難以捉摸!

    她愛自己愛得那麼執著、狂熱,幾年沒有變心。夜間,當他們縱情歡樂的時候,她幾乎表現出一種瘋狂的狀態。在她瘋狂的持續不斷的進攻下,作為男子漢的他,竟顯得那麼笨拙、被動和一塌糊塗。他是她狂風下的一片秋葉,暴雨中的一株小草。他被她徹底擊敗了!……

    然而,幾年來,她的瘋狂的愛,卻又表現得如此冷酷無情!她把自己推上絕境。正像她說的,像放一隻風箏一樣,把自己放進荒蠻的天空,卻又暗暗牽著一根線,左右著你的進程,掌握著你的命運。不管你怎樣孤獨地在天空中掙扎、抖動,她也決不把線收回。她似乎知道,越是把線放得長,你越會感到孤獨,越會感到思念她。而當她需要你回來的時候,或者覺得手中的線在吱嘎作響,風箏憤怒地掙扎著要斷線飛走的時候,她也只是恰如其時地到柳鎮打一個照面,便把你乖乖地牽回到她的身邊。這一切,她做得那麼有把握!而自己卻完全被蒙在鼓裡,在那裡痛苦啊,流淚啊,憤怒啊,這樣猜測那樣設想啊……像個傻瓜一樣在戀愛的泥淖中掙扎。她那麼可愛,又那麼可恨;那麼狂熱,又那麼殘酷;那麼單純直露,又那麼富有心計!她對自己瞭解得那麼透徹。而自己曾以為很瞭解她,其實卻知之甚少。更不要說能駕馭她了!也許,自己將永遠只能被她駕馭。這使地龍的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

    還有更令他煩惱的事。

    夜間,當貓貓得到滿足之後,卻附他耳朵根上說:「地龍,你若再不來這兒,我怕要堅持不住了!……」

    「什麼呀?」地龍疲憊得快要睜不開眼了。

    「我對你的摯愛,像一團烈火。可你又離得那麼遠。為你的事業考慮,我不希望你常來;可作為一個女人,我又多麼希望你時時刻刻在我身邊。起碼,三四年間,也應該來幾次呀!可你一次也沒有來。我便在心裡罵你。在我蹲拘留所的時候,你也沒來。現在想來,你是不知道,這不怪你。可我那些天,多麼盼望你能來看我呀!第一個來看我的是張華,第二個來看我的是林平。他們都問我,要不要告訴地龍一下。我哭了。我說:『我死在這裡也不想見他!』那時,不管我表現得多麼剛強,但心裡卻清楚地感到了一個女人的脆弱。在那之前,我一直不願承認這一點,可那些天,我心裡承認了。那時,我只想什麼也不幹了。只希望將來能靠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把一切都交給他,讓他帶著我走過漫長的人生之路,再不要亂闖了。

    我心裡有一團愛的烈火,卻無法燃燒你,便只有燃燒自己,把自己熔化掉,像岩漿噴發一樣,順道兒流下山岡,碰上誰就燃燒誰,熔化誰!不論他是誰,不論他是否愛我,也不論我是否愛過他,只想把一個女人瘋狂的愛傾瀉出去!我拘留剛滿,林平又來了。他帶了很多東西來看我。那時,我簡直像溺水人抓住一根棍子一樣,一下就把他抓住了。他一進門,我便撲上去擁抱了他,發瘋似的吻他。他沒有拒絕。似乎很能理解我當時的心境,也同樣熱烈地和我擁抱、親吻。他愛了我幾年,從沒有得到的東西,都得到了。那一刻,精神的空虛、孤獨,本能的衝動,都像狂風暴雨似的折磨著我。我一邊和他擁抱、接吻,一邊在心裡罵你:地龍呀地龍,你這個傻瓜蛋!你這個鄉巴佬!我不愛你了!離開學校時,我要把身子給你,你不要,你還堅守著農民式的古板。現在,我要給林平了!我願意給誰就給誰!記得西方一本什麼書裡說過,一個女人,當你能夠佔有她的時候而不去佔有她,她會恨你一輩子。那一刻,我真是恨死你了!……

    「可是,我們到底沒有發生進一步的關係。不是我不同意。那時,衝動已使我熱昏迷亂,恨不得把林平給吞噬了。而是林平堅守了最後一道防線!畢竟,他是理智的。因為他知道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他不想在我失去理智的非正常狀態下,匆忙將我俘獲。他說:『貓貓,你冷靜一下。我雖然十分愛你,但不願在這種情況下和你談情說愛。如果你真的愛我,就等你平靜之後,再作決定吧。我有足夠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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