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20)
    農藝師臉都氣白了:「你不要這麼瞧不起老子!我想當官也不是為了謀私,是為了幹工作!」

    「哼!」貓貓很瞧不起地說,「幹工作,你能幹什麼工作呀?不要以為這幾年各地都在重新起用右派,你們也就自我感覺良好,以為可以做頂樑柱了。其實,這又是社會的一個錯誤!五十年代的右派,確實代表了當時先進的思想。可是拿到八十年代來使用,卻無異於翻出一批長袍馬褂讓人穿!一股子樟腦丸味,熏死人啦!」

    農藝師氣得在屋裡直轉圈,卻說不出話。貓貓嘲諷道:「你別不服氣。你們的知識結構、思想水平跟不上啦!就像王安石搞不了土改一樣,靠你們也注定搞不了現代化!」

    農藝師大喝一聲:「你有能耐!靠你不成?!」

    「對!」貓貓毫不含糊地說,「靠我!靠我們!反正不能靠你們。嘻嘻!當年你們被打成右派,是因為腦袋長在自己肩膀上;今後,你們若因為自己把腦袋丟了而被人遺棄,那才可悲呢!」

    「你——你給我滾出去!」農藝師惱羞成怒。

    貓貓抬腳就走:「遵旨!」

    她一回到裁縫學校,學員們便把她圍上了,問這問那。這些日子,大家早感到氣氛不對,各種流言也聽得多了。都十分氣憤。貓貓先還當笑話說,可說著說著就認真生起氣來。她回想幾年來世俗的不公正,頓時火起。一聲哨響,帶領她的幾十名學員奔大街上來了(一部分沒敢來)!大家都穿上最時髦的服裝。貓貓打頭,著一件薄如蟬翼的束腰長裙,下擺柔和流暢,而上面卻連乳輪都裸出來,頭上歪一頂白色遮陽帽。她的屬下們,或短衫長裙,或短裙長衫,有飄飄若仙子,有瀟灑如劍俠。姑娘小伙,個個風度翩翩。一行人既未打旗敲鑼,也不吶喊演說。只是昂揚而來,卻也十分招搖。

    初時,人們被這奇怪的隊伍弄蒙了。繼而大悟大驚:這幫年輕人要鬧什麼事情了!於是紛紛圍上來觀看。行進中,又有一些被人們稱為「嬉皮士」的街道青年自動加入隊伍,以壯行色。平日,他們都是貓貓的狂熱崇拜者!

    五顏六色的隊伍,在街頭默默而昂然地行進。這是一次無言的反抗和示威,又是一次空前而獨特的時裝展覽。古老而偏僻的小縣城,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富有色彩,也從來不曾像這一瞬間如此輝煌!

    整個縣城轟動了!

    隊伍走到縣中心時,已是人山人海,再也走不動了。驚歎、讚美、戲謔、咒罵混為一體。中心大街成了喧囂的海洋。

    忽然,喧囂聲沒有了。寂靜像輕風一樣掠過人群。所有的目光都盯住一個方向:從北面擠進來幾個白衣警察!他們一直擠到遊行隊伍面前,像在尋找打頭的人。

    這時,貓貓迎上去,坦然說道:「和他們無關。要抓就抓我吧!」

    貓貓被帶走了。

    人們靜靜地閃開一條狹窄的小路。那麼多人居然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貓貓在白衣警察帶領下,就從他們面前通過……

    這時——只有這時,小縣城的人們,包括那些一向詛咒貓貓的長者,才顯出固有的厚道和同情心。他們不敢和貓貓的目光相遇,一個個都低下了頭……

    貓貓太任性了。按憲法規定,不准遊行示威,不准妨礙公共秩序。她犯了法。

    貓貓被判罰十天拘留。公安人員也都同情她。但法律無情,愛莫能助!

    而在這之前一個多月,首都北京剛剛舉行了第二屆中國時裝文化獎發獎大會。參加大會的有政府高級官員、中國時裝雜誌社負責人、著名畫家,以及來自美國、日本的著名服裝設計師、時裝評論員。

    在貓貓被拘留的當天,中國時裝模特兒代表隊應法國服裝界邀請,正離開北京,乘飛機前往國際時裝中心巴黎,並將在那裡表演和學習……

    當然,這些都是大地方的事。小縣城的人們並不知道。也不關心。

    但如果稍加留心,你就會發現,這個偏遠古老的縣城,三四年來還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新拓寬的馬路,新起的樓房,新的飲食結構,新的服裝打扮,新的生活習慣,新的道德標準……都在悄悄地走進人們的生活,走進人們的心中。

    小縣城的色彩在增加,笑臉在增加。

    最愛笑的貓貓卻不笑了。

    她感到悲涼,感到孤獨,感到疲憊……

    但她沒有屈服!

    十天拘留期滿。貓貓第二天又貼出招生廣告。她要幹到底!可這一次,報名的人卻只有十一個。貓貓愣了。但她沒有嫌少,照樣辦了一個月。

    這期結束,她再次招生。等了十天,只收了三個學員!貓貓拖著疲憊的身子,靠著近乎崩潰的一股精神,堅持辦完了最後一期。

    她明白,在這個縣城,裁縫學校決無希望再辦下去了。一是因為自己已經臭得沒人敢接近;二是因為裁縫人員已經飽和。從剪裁技術上說,她培養的每一期學員,都成了自己的對手。他們遍佈在縣城所有的裁縫店,分佈在許許多多家庭。他們都在用一雙靈巧的手美化著自己的生活。

    這個縣城已經不需要她了。

    貓貓成了多餘的人!……

    二十二食虱者和老尼姑

    貓貓在湮子旁邊溜躂累了,便倦慵慵地側臥於一片草從中小憩,想待會兒再去尼姑庵。水面一簇蘆葦旁,有幾隻野鴨泊在那裡。一隻安靜地銜水洗羽,三隻盤頸而眠。偶爾瞅一下躺在岸邊的白衣姑娘,毫無驚慌之意。

    貓貓也不驚動它們。起先只用一種羨慕的目光看著這些野趣橫生的小東西。它們竟那麼安適嫻雅。漸漸,她自己也受到感染,一時心靜如水。慢慢兒,睏倦襲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像玉姑娘一樣躺在嫩茸茸的青草裡,兩條蓮藕似的小腿微微彎曲著,豐滿的臀部從白色連衣裙下高高隆起,長髮烏雲樣散落在草窩裡。她睡得十分香甜。好像很久沒這樣舒服地睡過一覺了。她不知在做什麼夢,臉蛋兒紅撲撲的,扭動了幾下身子,淚水忽然湧出來。她舔舔豐潤的唇,又安然入夢了……

    不知過了多久,貓貓矇矓中聽到近旁有人語。一男一女,都是老人。他們似乎在閒聊,有一搭無一搭的。有一陣不說話,便只聽「嗒」的一聲。稍停,又是「嗒」的一聲。清脆如棋子落盤。忽然,兩人又爭執起來。爭著爭著,又都低聲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樣天真。

    貓貓先還驚懼,聽到笑聲,便僅存了好奇。她慢慢睜開眼,從草隙中探望。他們就在距自己二十多步遠的一蓬柳蔭下,低首對坐,好像在走棋的樣子。因都是側身,看不甚清。那老女人穿一件潔淨的鴨蛋青布衣,左旁放一隻柳條籃。老漢則盤膝而坐,膝上放一隻黑布褡褳。白眉白鬚,面相開朗而斯文。貓貓心中一動,這老漢不是廟會上那位演周易的老先生嗎?!他怎麼到這裡來啦?那老女人是誰?莫不是影柳庵的尼姑師父!設若是,他們又是什麼關係?看樣子,他們極熟,常來常往的樣子。

    這事真有點蹊蹺。相距這麼近,他們肯定早就發現了自己。可又為什麼不來驚動呢?偶爾,他們轉頭向這邊一看,又相視而笑,極慈祥的樣子。好像老爺爺老奶奶在看著孫女兒睡覺。

    忽然,他們同時俯下身,用手指點著查數:「一、二、三、四、五、六、七……」查了好大陣,老先生忽然抬頭大笑起來:「哈哈哈!……上個月,我輸你三子半,今天贏了你五子!……好痛快呀!哈哈哈!……」老女人一聲「哦——!」朝這邊指指。老先生急忙捂嘴,卻笑得「噗噗」的,下巴一縷白鬍子直動。老女人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也笑了:「得意忘形!看把你樂的……」一邊收拾棋子。貓貓聽出來了,他們下的是圍棋。心中極是感慨:怪不得人說,齊魯之地,鄉野常有高人。過去身居鬧市,耳聽為虛,今天真是眼見為實了!

    她決定繼續裝睡。看他們還要做些什麼事。

    只見白眉老先生站起身,伸伸雙臂,打個哈欠。又朝貓貓這邊看,忽然輕聲歌吟道:

    彼澤之陂。

    有蒲與荷。

    有美一人,

    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

    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

    有蒲與蕳。

    有美一人,

    碩大且卷。

    寤寐無為,

    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

    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

    ……

    貓貓聽得呆了,似懂非懂。但能聽出,此歌是因自己而引發的。偷偷摸摸腮邊,果然還有淚痕,不覺臉緋紅了。心中嗔怪道:「這老頭兒果然有些瘋癲!」

    上午在丁寧街口,貓貓擠進去,求他給占一卦。他看貓貓扮相,不似鄉下人,便微笑著打量她:「姑娘,你也信命哇!」貓貓一咬唇:「信!」一圈鄉下人都看住貓貓,這麼個俊俏闊氣的城裡姑娘也來算命,實在稀罕。老先生忽然狡黠地笑了:「姑娘,占卦有求名、求利、求平安、求前程、求婚配……諸多之分,不知你求哪樣?」貓貓想了想,正要回答。他一揚手:「慢!你不用告訴我,只要心裡想好就行了。」說著,遞過一個竹筒來,讓貓貓搖一次摸出一枚制錢放桌上。再搖再摸。如是六次。老先生逐個看過制錢,閉目演算,唸唸有聲。良久,把眼睜開,笑嘻嘻說道:「姑娘卦相尚好。若求名利,名利雙收;若求前程,前程亦大;但論平安,則不敢許言,怕你一生多有磨難,不大順平;要說婚姻呢,似不能從一而終,當有三合三分,終不美滿。老夫直言,望姑娘恕罪。哈哈哈哈!……」當時,貓貓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聽到末了,說要嫁三次人。貓貓不幹了,衝他一噘嘴:「哼!這輩子呀,我一個人都不嫁!」打開小皮包,扔下五塊錢就走。圍看的人都笑了。那老頭兒卻在人群裡頭嚷:「哎——姑娘,拿走你的錢!我是無事消遣,不收錢的!」

    貓貓也不扭頭,只顧擠出去。後邊一個人跟出來,也勸她說:「姑娘,把錢拿走吧!鄭先生常在廟會上演八卦,真的從來不收錢。」

    貓貓沒好氣地說:「那他幹嗎呀?」

    那人說:「他是尋開心!」也隨著走。

    「他很富嗎?」貓貓扭臉看那人。是個中年漢子。

    「嗨!鄭先生一輩子潦倒。」那漢子又敬佩又惋惜地介紹,「他看錢如糞土。也不會算計。孤身一人。有錢就買酒喝。沒菜下酒,就摸出幾個虱子放桌上。喝幾口吃一個,很捨不得的樣子。還搖頭晃腦,哼哼唧唧,不知說些什麼。一次,正坐在桌前喝酒,忽然叫一聲站起,俯桌面上東瞅西瞅。酒館裡人問:『鄭先生,你尋什麼?』他說:『剛走失一匹肥虱!』一屋人都笑他。他也不理,又找,終於在桌腿上找到了,才算罷休……」

    貓貓聽得毛骨悚然,就說:「別胡扯了!」

    「真的!」那漢子一本正經,「你別看他一肚子學問,模樣兒也斯文,衣裳裡儘是那東西。他看得珍重哩!衣服髒了,很小心地把虱子掃下來,放到乾淨衣服裡,再養到身上。沒事就捉來吃。吃得也斯文。他指甲長,拿到眼前,迎著光亮處,仔細扯開……」

    貓貓忽然想嘔。又覺身上奇癢,好像自己也生出百千虱子。忙捂上耳朵,叫起來:「你快別說啦!我不要聽!……」趕緊跑步離開了那漢子。

    這會兒,貓貓看到他,身上又癢起來,不由動動身子。猛見那瘋老頭兒朝自己走來,又趕緊閉上眼,躺著不動。

    那老頭兒並沒有走來。老女人在後頭喊住了他:「鄭先生,你別瘋瘋癲癲的,看把這姑娘嚇住!」

    那老頭便又轉回去,愣了一愣,搖搖頭,說:「看樣子,她快要醒了。我還是先走為好。上午在街上,她讓我算卦。沒想到,她又跑這兒來啦。這姑娘心事重哩!但我看她面相豁達,又極有心機,不會是到這湮子裡尋短見。怕是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一時煩惱,要投奔你出家哩!」

    貓貓聽得明白,那老女人果然是影柳庵的尼姑!這時,只聽那尼姑也歎一口氣:「出什麼家喲?世上人以為出家清靜,豈知出家人的煩惱。」

    「所以,你千萬莫要收留她。好言好語勸這姑娘回去。當初……引你到這影柳庵來,我就後悔了……幾十年哪!」鄭老先生說著說著,語音淒涼起來。老尼姑也低下了頭。兩人默然對站著,相距咫尺,腳下像生了根。許久。鄭老先生忽然發起神經來,仰天長嘯:「梨花呀,梨——花!……咳咳咳咳!……」彎腰拾起褡褳,往肩上一甩,繞湖岸踉蹌而去: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

    貓貓伏在草叢裡,聽了個目瞪口呆!

    那瘋老頭臨走大叫什麼「梨花呀梨花」,莫非這老尼姑就是那個三十年代轟動一時的梨花?!光聽人傳,她後來突然失蹤,原來藏在這裡幾十年!而且看來,她和那瘋老頭肯定有不尋常的交往。

    這事真是奇而又奇!

    貓貓被這事吸引,一時竟忘了自己的煩惱。她不再裝睡了。一挺身站起,卻見老尼姑正扶住一枝蔭柳,癡癡地遙望已經走遠的瘋老頭。

    她悄悄走過去,到老尼姑身後站住了。老尼姑居然毫無覺察。她正在低聲啜泣!

    貓貓頓時感到這場面有點揪人心肺!

    回想先前所見所聞,她斷定這兩位老人之間的關係,已超出一般友誼。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若不是積年情愛,不會這般動容。

    想想也可憐!世外桃源原來也有人間悲劇!

    她忽然衝過去,搖搖老尼姑的肩膀:「老人家!你別難過啦。我追上去把那瘋老頭給你抓回來!」說著就要去,摩拳擦掌。

    老尼姑嚇一跳,一把扯住她:「你、你……姑娘!你醒了?」

    「我早就醒啦!你們說的話,我全聽到了。嘻嘻!……」

    「看你!真是個鬼丫頭!」老尼姑擦擦淚,笑怪道。面色卻極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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