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4)
    一次課餘,一群家在農村的同學圍在一起,談起包田到戶的事,不由眉飛色舞。地龍也咧開嘴笑。一個同學說:「地龍,現在看來,你爹堅持不入社是對的!入個鬼!現在不是又分開啦?」這話本無惡意,地龍的臉卻紅了。原來,地龍的爹岳老六是全縣有名的老單干戶。到一九七六年,全縣還剩三家單干戶,岳老六便是其中一個。合作化、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風暴不可謂不猛。也勸說。也批鬥。也遊街。岳老六愣是不入。死也不入。連累地龍既沒參加過少先隊,也沒加入共青團,連個三好學生也沒評上過。他從小就受人歧視。孤雁一樣。眼睛裡常閃著獸一樣冰冷的光。同學便給他起個外號:「小單干!」但沒人敢當面喊。世間事也奇。從五六年合作化開始,岳老六堅持單干二十年,鐵了心一般。可是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就在聽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當天,岳老六卻突然宣佈入社!據說,他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哭了一場。那是一場大慟!哭得昏天黑地。為此,岳老六一下子成了忠於毛主席的典型,在全縣大為宣傳了一番。

    這事雖已成歷史,但地龍內心留下的創傷太深。別人一提起,便極窘。彷彿被人揭了丑。

    這時,一個叫張華的同學在一旁冷笑。張華是縣委書記的兒子。在戶籍縣城的同學中,他是個頭兒。

    「你小子笑什麼!」一個鄉下同學不滿地問。

    「笑你們和你們的老子一樣,有幾畝地又心滿意足了。農民意識!」張華很瞧不起地說。

    地龍轉過臉去。他覺得張華言之有理。但張華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態,又讓他不能容忍。便盯住他,眼裡森森的。看你小子還能放什麼屁!

    「農民落後、狹隘、自私、愚昧、可憐、可悲、可恨。將來哪,」張華忽然站起來,很瀟灑地踱了幾步,以一種偉大預言家的自信,一揮手,「歷史發展到一定進程,農民——記住,我說的是舊式農民,非要被消滅不可。是的,一定要消滅!包括你們的老子!等著吧!」

    幾個鄉下同學一時沒反應過來,目瞪口呆。地龍突然像一匹豹子躍上去,一拳砸在他鼻樑上,「噗!」他盯住那兒好久啦。老子先把你消滅了吧!

    張華沒想到會受到突然襲擊,鼻子裡濺出血來,急忙招架。雙方扭在一起,教室裡大亂。並很快釀成一場鄉下同學和縣城同學的大戰。大家都要互相消滅。幸虧班主任趕到。林平從教室外衝進來,拚命阻攔,才制止住了。當然,誰也沒消滅誰。計點損失,共打破十一桿鼻子、兩盤耳朵、一隻卵子。班主任就是那個老處女。她厲聲責問地龍:「為什麼打人?」地龍說:「不為什麼。我就想揍他。」事後,他受到記大過處分。

    六野貓子

    一九八二年夏季,酷熱而悶。悶幾天下一場暴雨,而後又悶。傍晚還好一些。太陽落了。風絲兒滲進小縣城。人們便擁出來享受。

    縣城的夜晚還是迷人的。

    街心廣場,蓮花燈發出柔和的光。各種小吃攤擺成月牙形。喊叫聲此起彼伏:「黿汁狗肉——樊噲的手藝!」「羊頭肉——下酒的好菜!」「吃涼粉嘍——!」所有攤主的臉上都洋溢著生動的表情。

    附近的露天影院正放電影。一個女人正在裡頭哽咽:「我……愛你!」守門人坐在大門口,敞開肚皮,搖一把蒲扇,和一個賣西瓜的老漢談天:「過日本那年……」不時向繁鬧的夜市看一眼。幾個小青年為搶購高價票吵起架來,引得一圈人圍觀。打起來了!人群四散,站在遠一點的地方看。極振奮的樣子。突然,衝過來兩個值夜民警,東抓一個,西抓一個,然後像趕羊群一樣,把幾個小青年趕往派出所去了。圍觀的人便有點掃興,追著看幾步,也就停下。然後繼續遊蕩起來。

    路燈下,互相攙扶的老夫老妻,挽手並肩的年輕伴侶,追逐嬉笑的孩子,暗影處擁抱的情人。在勞累、悶熱了一天之後,人們盡情鬆弛著自己的神經。

    一盞路燈的黑影裡,正有一雙仇恨的眼睛,盯著小縣城的夜景圖。他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他幾乎每天晚上都來,默默地看,默默地離開。

    一時,他站得累了,便挪挪步。轉臉時,水泥電線桿上,兩張油印廣告赫然入目:「你有羊癇風嗎?」「祖傳秘方,專治遺精。」他吐一口,噁心。剛轉身,就見旁邊的路燈下,七八個老漢圍著下一盤象棋。直嚷。擠在一起,都坐個小板凳。都拿一把扇,往別人身上搖打。「進兵!」「別——跳馬!」「不行……」一個老漢跳起來:「熊規矩!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就討厭這號人!……」花鏡落到鼻子上,他急忙扶住。幾個老漢就勸他:「何必?都鬍子一大把的人了。玩呢!」那老漢「呔」一聲,才重新坐下。

    他茫然地離開電線桿,沿牆根彎過街心。慢慢往南關去了。他低垂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走得極慢,極不情願。等著他的彷彿是一座牢房。終於出了南關。一片黑暗。他閃進鳳鳴中學,便不見了。

    他是地龍。

    高考結束已經半個月。一出考場,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和人對一下題目,錯了不少。算算總分,和錄取線起碼要差六十分。在高考角逐中,這是個遙遠的距離。

    不論家在農村,還是家在縣城的同學,都已捲起鋪蓋回家。縣城的同學估計自己升學無望的,已開始尋找就業門路。他們不著急,反正遲早會有工作干。林平考得好一些,但沒有把握,最後一堂考完就直奔團縣委去了。他有考不上的打算。在校期間,林平是班長,又兼任著校團委副書記,和團縣委關係密切著呢。

    貓貓成績差,乾脆就沒有參加高考。臨走前那天晚上,她把地龍約出去,說:「我才不受那份洋罪!世上天寬地闊,我就不信只有上大學一條路!」「你準備幹什麼?」地龍憂鬱地問。「……暫時不告訴你。我已經有了打算!」對自己要幹的事,她永遠充滿了信心。

    兩人沿著一條小河溝慢慢走。良久都沒有說話。不知什麼時候,貓貓牽住了地龍的手。一向不肯安靜的她,居然像個小妹妹似的偎依著地龍,默默地轉游了半夜。

    他們相愛已經兩年了。一個是孤僻的鄉下孩子,一個是潑辣的縣城姑娘。他們之間的差距那麼大,誰也不相信他們會產生特殊的感情。但他們產生了。並且默默地相愛了。其實如果深入到他們的心靈深處,就會發現,這兩個極點之間,竟幾乎沒有什麼距離。那是心靈的溝通和貼近。

    貓貓的父親是一位農藝師,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最偏遠的柳鎮當農業技術員。六十年代初,他被縣農林局借用,把家搬到縣城。六二年,貓貓出生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農藝師是個右派,又是借用人員,加上工資低,不可能再娶女人。從此家中無人照料。他又當爹又當媽,忙裡忙外。貓貓還有個姐姐,正讀中學。農藝師下了班,便忙忙地燒菜、做飯,把大女兒打發去上學了,再喂貓貓。餵飽貓貓,自己匆忙扒碗飯,又去上班。貓貓便被鎖在家裡,任她哭鬧。她特別愛哭,哭得又響。一覺醒來找不見人,便哇哇大哭。鄰家的人同情她,開始還扒住門縫往裡看看,和她逗一逗,長了便厭。貓貓的哭聲攪得四鄰不安。後來,農藝師便用東西把所有漏氣的地方都堵上。他膽兒小,怕得罪人。屋裡一片黑暗,貓貓哭得更凶。外頭的人聽起來,聲音卻極悶,像嘴裡塞著東西。她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便亂蹬。屎尿沾得到處都是。農藝師下班回來,常見到貓貓從床上摔下來,光著屁股在地上號啕,頭上臉上碰得青紫淤血。他便流下淚來。可他沒有辦法。一上班,又把她鎖在家。

    貓貓長到兩歲,不能老睡在床上了。她要玩。要下地玩。但又怕她打壞東西,或者弄出火來(灶間也在同一個屋裡),農藝師上班前,便用繩子拴住她一隻腳,另一頭拴在床腿上。床前放一隻矮方凳。使她能爬上床睡,也能下地玩。但活動範圍僅四平方米。床上擺了些積木、布娃娃之類的玩具。一切安排停當,農藝師才鎖上門去上班。

    貓貓被拴了兩年多,那條床腿被繩子磨得溜滑發光。她的兩個腳是輪換著拴的。雖隔著褲腳、布襪,腳踝子還是被磨得流血、化膿,慢慢結成痂,長成厚厚的趼皮。後來,貓貓長成大姑娘了,她的兩個腳踝子還是比別的姑娘粗大。貓貓被拴上繩子時,常問:「爸爸,你幹嗎老拴上我呢?」農藝師說:「怕你亂跑,打壞了東西。」「人家的小孩也上索子嗎?」農藝師眼圈兒便紅了,騙她說:「上索子。小孩都要上索子的。」貓貓便不再問了。她相信爸爸的話。而且,她無法對比。長到三四歲,她幾乎沒看見過別的孩子。後來有一次,一群鄰家的孩子在門口玩耍、奔跑,吵吵鬧鬧的。貓貓經不住誘惑,下了床就往外跑,沒跑幾步就絆倒了。她腳上有繩子。於是,她把身子趴下,把繩子扯緊了,竭力從門縫裡往外瞅。她意外地發現,人家的孩子腳上都沒有繩子!於是,她大哭起來。等爸爸下了班,她便鬧:「我不要繩子!我不要上索子!人家的孩子都不拴的。

    爸爸騙我!爸爸是大壞蛋!嗚嗚!……」爸爸哭了。還在猶豫。姐姐也哭了,上前為她解開。從此,貓貓才獲得了一點自由。但也就一點。她還得鎖在家。只能扒住門縫往外看。看別家的孩子玩。看得饞了,便喊:「喂,你們能放我出去嗎?」孩子們好奇,便圍在門前,嘰嘰喳喳想辦法。有的找來磚頭、錘子,從外頭砸鎖、砸門。但砸不開。貓貓便哭。孩子們也哭,很同情她。就呆在門口玩,能讓貓貓看見。但長了,孩子們又厭,要往別處去玩。貓貓便罵,他們也罵,就隔著門打起仗來。孩子們往屋裡摔碎磚頭,貓貓便甩油瓶、醋瓶,拿鏟子往外捅。捅破一個孩子的手。孩子們便罵她是流氓、是犯人,不然怎麼老關著呢。貓貓不知啥是流氓,但肯定是罵人的話。也這麼罵他們。農藝師回來,一看什麼都摔爛了,就打她。貓貓便極仇恨爸爸。有一次,她居然砸爛玻璃,爬窗戶跑了出來。她和那一群孩子打了一架。她被打破了頭。但她沒哭。她覺得自己很英勇。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爸爸被關了起來,六年沒有回家。只有姐姐在家伴她。但貓貓自由了。外面的天地好大。她發現了一個世界。整日在外面耍,真痛快。她常和人打架。人家罵她是狗崽子,她也罵人家是狗崽子。於是便打。她常吃虧。越是吃虧,越有仇恨。她便交了一夥朋友,全是小男孩,有力氣的小男孩。打架打遍全城。她成了有名的「野貓子」。姐姐管不了她。姐姐上到高一。學校停課以後,一直呆在家,門也很少出。姐姐溫順、善良,和爸爸一樣膽小。貓貓在外久了,她便出去找。貓貓和人打了架,人家找上門來,她便賠禮。笑著賠禮。人家一走,她就流淚。貓貓便罵她窩囊。

    一天半夜,貓貓從外頭遊蕩回來。剛推開門,便見姐姐披頭散髮,半裸著身子,趴在床上哭。姐姐被人強姦了。貓貓有點明白了。她摸起一把刀子就往外走。她要去殺那個男人。姐姐跳下床抱住她。她們都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姐妹倆摟著大哭。刀子掉在地上,閃著寒光。貓貓保護不了姐姐。後來,那男人又來了。還來過另外兩個男人。都是在深夜。先是騙開門。後是敲門。他們誰都可以威嚇她。姐姐不敢不開門。她只能像一隻羔羊那樣抖,不敢喊叫。他們都是有力氣的男人。她從沒看清過他們的面孔。每一次,貓貓都睡得極酣。她每天都玩得很累。她只知道,姐姐越來越瘦、越呆、越愛哭。貓貓開始想爸爸了。她好久沒想到過爸爸了。

    七二年春天,爸爸被放回來了。像老了十幾歲,鬍子髒亂,目光呆滯。貓貓幾乎認不出爸爸了。他像個陌生人,很可憐的樣子。貓貓心裡老堵得慌,坐在飯桌對面,拿雙筷子,卻不吃。眼睛一眨一眨地看他。他正在吃飯,一大口一大口的。沾得鬍子上都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餓,好像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姐姐在忙,又高興又驚慌的樣子。

    一家人又團圓了。但不久又分開了。姐姐嫁了人。嫁給城關大隊的一個社員。姐姐腰圓圓的。她已經懷孕了。那晚,爸爸哭了。坐在那兒哭。沒有聲音。只有一串串的淚。淚水很清。貓貓沒哭。她的心變得很硬。很硬很硬的。姐姐走了,她只覺得心裡很孤獨。淒淒的。她太小,懂得的事又太多。彷彿闖過社會的樣子。她倒覺得爸爸太脆弱,沒經過什麼大事。她想安慰他,可她不會說。她一肚子仇恨,仇恨這個世界,仇恨周圍的人。她只同情姐姐,同情爸爸。她告訴爸爸:「你別怕!」雄赳赳的樣子。

    爸爸回來了。貓貓上學了。她漸漸變得開朗一點。學校比家裡好。家裡太冷。學校不冷,那麼多人。貓貓本愛動,又長得可愛,老師都喜歡她。老叫她參加唱歌、跳舞。開始她不肯,後來就肯了。她挺喜歡唱歌、跳舞。完了,大家都鼓掌。男老師好親她,親她的臉蛋兒。女老師愛打扮她,給她梳頭、扎小辮兒。學校老讓她登台演出。同學們都羨慕她、寵她。她感到了溫暖。於是,她發現了世界的另一面,更可愛的一面。她變得活潑了。小時候,被索子拴得太緊,現在要放開手腳蹦跳。小時候老是哭,現在老是笑,笑得像銀鈴似的。爸爸也寵她,要什麼有什麼。他覺得欠孩子的太多。貓貓得到了加倍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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