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世界 混沌世界 (2)
    黃毛獸一肚子戲,只是有個怪脾氣。高興了,能連說一個月;不高興了,十天半月不開書場。特別說到緊要處,他突然停書,不說啦!看把人急得吧。三番五次派人去請。來不來,還要看他樂意不樂意。他架子大。他知道街上人離不了他。黃毛獸只要開書,見天收入二三十塊。他不在乎錢。順著他,什麼都好說。「老黃,你大侄子生病,錢……」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把:「拿去花!」數也不數。你只要經常用一種感激、佩服的目光看著他就行了。

    黃毛獸四十多歲。身高二米開外。兩肩寬而背稍駝。叼著煙,瞇眼看人,一臉不屑。猛睜眼,眉插鬢角,虎虎生威。只是頭髮疏而黃,軟軟地披垂額前,天真如黃口小兒。這是個一眼看不透的人。街上人都懼他三分。他身後常跟一條赤褐色豺狗,個頭不大,卻極為兇猛。從不搖尾,也不看人。只陰陰地走。街上的狗成群,尾住它吠。那豺狗也不慌,依舊陰陰地走。突然轉身,閃電般攻擊,一嘴咬住一條狗的喉嚨,血汩汩淌。所有的狗都嚇得跳開,圍住它狂吠。它也不動,死死咬住那條狗,任它掙扎。那狗死了。它丟下走開。這條豺狗是主人的驕傲。

    黃毛獸有著複雜的經歷。他沒有父母兄弟,曾隻身一人在外飄泊多年。前幾年回家,帶來一個小媳婦,當時只有十六七歲,現在也僅二十歲出頭。人長得水蔥似的,可惜是個啞巴。尋常,黃毛獸把她鎖在家,像養那只畫眉似的養著,什麼活也不讓干。嬌。他不說書時,就一閂大門,摟著啞巴睡覺,大白天也脫得赤條條的。再不,就逗那只畫眉。豺狗、畫眉都是回柳鎮時帶來的。街上養畫眉的有三十幾家,誰的畫眉也比不上他的畫眉叫得動人。那聲音特別的淒婉,蕩人心魄,催人淚下,總像在訴說什麼。啞巴一聽就淚漣漣的,像是勾動了什麼心思。街上人懷疑,黃毛獸對那只畫眉做過什麼手腳。不然,好端端一隻鳥兒,何以會如此叫法呢?

    啞巴,畫眉,是黃毛獸的兩件寶。一個春天,他都呆在家沒有說書了。他愛煞那兩個物件。他老想守著。

    可是這幾天,黃毛獸忽然來了勁頭,夜場連著日場,天天說書。白天說《三俠劍》,給鄉下人聽;夜晚說一部奇書《金瓶梅》,給街上人聽。《金瓶梅》解放後沒有出版過,或許民間少有收藏。但肯定極為稀珍。也不知他從哪裡得到的,從未見他露過。黃毛獸猛一講要說《金瓶梅》,鎮上人皆不知為何物,也就不經意。倒是賣瓜子的江老太透出一句口風:「這書,天下第一淫書。我十二歲便看過的。」江老太此言一出,石破天驚。街上人全轟動了。黃毛獸錦上添花:「這部書算我白說,分文不取!」有人打趣:「老黃,你的錢花不完了吧?」黃毛獸一笑:「什麼話!素承街坊捧場,我老黃送幾場戲算什麼!」

    其實,街上人明白,他在和開書鋪子的表弟——那個叫地龍的黑小子摽勁!他們剛打完一場地皮官司,黃毛獸居然敗訴!官司了,事不了。街上人也憤然:「羊群裡跑進個驢,那黑小子算什麼東西?一個鄉下人!」

    二書場正熱鬧

    柳鎮的夜色來得更早一點。

    一縷一縷的炊煙,從幾百戶人家的房頂升入高空,消散開來,把胭脂樣的晚霞染成蒼灰色。晚霞似乎不甘心於人間煙火的浸染,奮力向四面八方投射出晶瑩的光束。於是,天空又呈現出奇異的五彩:粉紅、靛青、藍紫、橘黃……然而只不過一瞬間,夜幕便無聲地滑過,覆蓋了這一切。隨之,一顆、二顆、三顆……星星跳出來,閃著寶石一樣璀璨的光,使無邊的夜幕像一匹黑緞抖抖拂拂。

    柳鎮如同一隻龐大的海龜,趴伏在古黃河北岸。這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世界。

    幾隻遲歸的家雀從野地裡飛回,像被什麼追趕著,喳喳亂叫,急急地掠過一片房脊,鑽到誰家的屋簷下去了。

    路燈亮了。一閃眼都亮了。稀疏而昏黃。

    柳鎮的夜生活宣告開始。

    一條條年輕的黑影正往鎮外的柳林、野地裡鑽。

    「呱噠!呱噠!呱噠呱噠呱噠!……」

    大柳樹底下的茶館門前,一隻燈泡明光耀眼。高高大大的黃毛獸揚起一隻手,正起勁地搖動竹板。

    這是訊號。就是說,他今天晚上繼續開書說戲。那清脆而有節奏的竹板聲,隨著初夏清涼的晚風蕩漾開去,為柳鎮的居民增添了幾分歡悅。

    那是勾魂板。那是一個巨人的召喚。

    剛才還是那麼靜謐的柳鎮,漸漸變得喧囂了。

    閒來無事到莊東,

    看見那一園子青菜成了精。

    綠頭蘿蔔坐天下,

    胡蘿蔔娘娘封正宮。

    白菜當了金鑾殿,

    絲瓜爬秧蓋龍庭。

    南洋湖反了個白蓮藕,

    帶領人馬扎大營。

    ……

    黃毛獸一邊唱著小段,一邊乜著三條街。人影憧憧,嬉笑打鬧,正往茶館湧來。趁這當兒,他把一隻眼斜過去(這是說書人特有的功夫),往丁字街口南邊掃瞄。那三間挺氣派的書鋪子也是燈火輝煌,但卻沒有一個人進去。只有地龍孤零零坐在燈下,泥胎一般動也不動。黃毛獸突然嗓門一爆:

    花菜聞訊來報告,

    梅豆奏本氣沖沖。

    蘿蔔王聞聽不怠慢,

    大喝一聲把令行。

    親點芥菜掛帥印,

    芹菜前面打先鋒。

    南瓜押糧帶運草,

    豆角子瞭哨在半空。

    韭菜擺開雙刀隊,

    小蔥子長槍往前擁。

    ……

    茶館門前,已經坐了黑鴉鴉一片。人聲嗡嗡。人群中不少老年人自備了茶壺。二錘夫妻一人提一把大錫壺,正在人堆裡擠來擠去,給大家沖茶:「二爺,您老也來啦?」「嘿嘿嘿……來了呢。」「七爺,你要茶?」「來——給我衝上!你三叔才給我寄來的碧螺春,鮮物件——呃,滿嘍滿嘍!哈哈哈哈……」

    黃毛獸說完小段,坐在靠椅上小憩,習慣地架起二郎腿。一臉滿意。看樣子,今天晚上要盛況空前了。他伸手到面前的案幾上摸起紫砂壺,悠悠地呷了一口,瞇瞇笑了。他又往書鋪那兒掃了一眼,突然把驚堂木「叭」一拍:「各位街坊,昨日說到第三回:王婆巧定勾魂計,西門慶茶房戲金蓮。今天接著往下說:****背武大偷奸,鄆哥不憤鬧茶肆……」

    書場幾百人鴉雀無聲。

    地龍的書鋪子坐落在街口路南,正對著北街。往西北斜看書場,清清楚楚。兩下相距僅五十步遠。地龍坐在窗裡,果然泥胎一般。表哥的得意,書場的盛況,深深刺痛了他。面前仍不斷有人往那裡奔去,急急忙忙,生怕漏下一段聽不上。經過地龍的書鋪子門口,有人只是轉頭向南一瞥,看一眼就走。有的乾脆頭也不扭。好像書鋪裡輝煌的燈光,裡頭整齊的書架和端坐的書鋪主人,全都不存在似的。街上人愛聽書,沒有看書的習慣。

    這情況很叫人發窘。地龍兩眼噴火,臉像鐵砣子一樣陰沉。實在說,他不知該如何改變這種窘況。他太缺少這方面的經驗。但他決不缺少勇氣。按說,這種情況下,他應當關門,減少一些難堪。可他不。那不是他的性格。關門就算怕他。他不能怕他。地龍知道,柳鎮是個強者立足的地方,膽小鬼不要指望在這裡混。這兩三年,他領教足了。他必須和他唱對台戲。一場地皮官司不是打贏了嗎?自己不照樣在這裡蓋了書鋪子?當然,地龍清楚,贏了這場地皮官司,並未贏得柳鎮的人心。相反,自己更孤立了。在柳鎮,不僅黃毛獸,還有相當一部分人,用不屑的眼光在暗中盯著自己,盯著他這個貿然闖進他們生活中的鄉下人。

    但他不怕孤立。他被孤立慣了。從小學到高中,好像一直是在孤立中生活的。他老是不合群。他老是被人視為異端。連他爹岳老六也罵他是個孽種。他是個不會討人喜歡的人。他老是獨來獨往,單槍匹馬和一群人干。

    現在,他仍然不稀罕任何外來的援助,要靠自己的力量和黃毛獸決一雌雄。書鋪子三天前開張,逢大集。鄉團委書記林平特來祝賀,還帶來二十多個團支部書記。那天,各村團支書正巧來鄉里開會。開完會,林平說:「地龍辦了個私人書鋪子,咱去賀一賀怎麼樣?」大家都說好。於是由林平打頭,順北街敲鑼打鼓過來了,一路上吸引了許多人。

    地龍正在書鋪裡收拾,不知怎麼回事。等鑼鼓聲近,看是林平打頭,正往書鋪來。心裡就明白了。他丟下活迎上去,攔街截住:「你們是不是……到我那裡去?」

    林平提一面大鑼,「光——!」敲了一下,才笑容滿面地說:「是呀,應當祝賀祝賀呢!」各村團支書也附和:「對對!祝賀祝賀!」一個小胖子最熱心,他是街上的團支書,叫胖墩。乳名。街上人都這麼喊。

    不想,地龍卻寒著臉:「你們回吧。我不稀罕!」一揮手,轉臉走了。小胖墩吃驚地張開了嘴巴。

    眉清目秀的林平鬧了個大紅臉,苦笑著搖搖頭:「這傢伙!」他和地龍同是縣鳳鳴中學的學生,又是同班。他知道他的脾氣,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為貓貓的事,他還恨著自己。那是個野貓子樣的女孩子。兩人都愛著她。

    林平正發怔,手下的團支書們都被弄火了:「有什麼了不起?熊!」

    「這小子不識抬舉!」

    「怪物!」

    大家擁著林平,吵吵嚷嚷往回轉。剛走出幾十步,南邊響起鞭炮聲:「噠噠噠噠!……」驟然如機槍響。扭頭看時,地龍正騎在屋脊上一個人放鞭炮。竹竿上那一掛鞭炮足有一丈五尺長。「個人英雄主義——走!」年輕的團支書們受到戲辱,都火崩崩的,尷尬著臉走了。林平提一面大鑼跟在後頭,顯得十分沒趣。

    地龍再不要什麼「官方」支持。打完那場官司,黃毛獸挖苦他:「表弟,你是仗著上頭有人呢。算個屌本事!」這話比揍他兩巴掌還厲害。你把我看成依仗權勢的人啦!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自懂事以來,他不記得自己和權勢有過什麼關係。那麼好吧!於是,這次把林平攆走了。他不要人捧場。尤其不要林平捧場。

    此刻,他就是那麼執拗地大敞著書鋪的門面,執拗地打開日光燈,執拗地坐在窗口前。如果這時候從黑暗中飛來一把刀子,他也絕不會閃開。他還沒有挨過刀子,但挨過黑磚。開張第一天晚上,他正在清點當天賣的書錢,突然從外頭飛來一陣碎磚爛瓦。「稀里光當」一片響,門窗的玻璃全砸碎了。一塊爛玻璃片飛刀一樣扎到他頭上,頓時冒出血來。他猛抬頭,見七八個孩子正逃進一條巷口。他兩腮抽搐了一下,把拳頭攥得鐵疙瘩一樣,卻又慢慢鬆開了。他沒有去追趕。也無須問他們是誰指使的。但他相信,這絕不僅是幾個孩子的惡作劇。

    第二天早飯後,他買來玻璃,默默地重新裝好。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天半夜,他正在睡覺。突然一陣大響,玻璃又被砸爛了!響動過後,他也就是披衣出來看了一下。天明,又照原樣兒裝好。仍然沉默著沒有吭聲。

    第三天黎明,玻璃再次被砸。早晨起來,地龍把碎片打掃成一堆,放在門前讓人看。他一言未發,鐵青著臉又去了供銷社。這次索性扛來一箱!江老太在街上碰到了,陰陽怪氣地問:「喲!地龍,買這麼多玻璃呀?」地龍沒睬她,一直走過來。江老太在後頭一撇嘴:「喏——不識好歹!」

    書鋪門口圍一群人看熱鬧,嘻嘻哈哈,幸災樂禍。一見地龍又扛玻璃來了,立刻斂聲走散:「這小子倒沉得住氣。」「咬人的狗不叫喚。當心!」二錘在茶館門口聽到了,恨恨地罵了一聲:「下流!」書鋪門口只有孔二憨子抱著膀,仍在傻笑:「嘿嘿!……嘿嘿!……」一個胖乎乎的姑娘正經過這裡,衝他啐了一口:「傻相!」地龍認得她。那姑娘叫花妮。

    三街上的姑娘們和白衣仙子

    初夏的涼風緩緩湧進書鋪子,地龍打個寒戰。

    黃毛獸還在說書。除了抑揚頓挫的聲音和醒木間或的敲擊聲,書場那裡靜如荒漠。看來,幾百名聽眾都被他迷住了。

    從西街口傳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伴著「嘰嘰喳喳」的說笑。到書鋪左側的暗影處,忽然沒了動靜。地龍警惕地探出頭去。

    是一群女孩子。大約有十來個。她們正你推我搡,「哧哧」低笑著。後邊的使勁推,前面的拚命往後縮,在暗影裡打著迴旋。

    地龍縮回頭。他聽出來了。這是街上的一群姑娘。一到晚間,她們便結伙成群,不是到誰家嬉鬧一陣,就是到丁字街口遊蕩一圈。晚上沒事幹,又沒地方玩,就到處跑。賭博場不是女孩子去的地方。黃毛獸的武俠書,她們不喜歡聽。而且,就是喜歡聽,也不能聽。這幾天就更不能聽。黃毛獸的嘴沒有把門的,髒得很。說著說著就說到褲襠裡去了,連一些娘們聽了都害羞。街上的姑娘再怎麼臉皮厚,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聽這種髒話。

    但這裡熱鬧。書場周圍還有許多小吃攤。她們便成群結伙來這裡轉一轉,兜兜風。到江老太攤子上買幾包瓜子嗑嗑。這群女孩子約好,今晚要到地龍的書鋪裡看一看的。可是臨到跟前又膽怯起來,誰也不願打頭陣。說真話,地龍辦書鋪子,白天開門,晚上營業,她們最歡迎。她們可不管地龍是不是鄉下人,有地方玩就得了。當然,她們也不討厭他。這幫姑娘多是初高中畢業生,愛讀書。離開學校幾年,便覺街上生活枯燥。地龍從前幾年在街上擺書攤開始,就常和她們打交道。只是很少交談。付錢、拿書,互相看一眼完事。地龍老是板著面孔。他知道街上的姑娘招惹不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