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八章 第三維度 (2)
    「申總,我是寧靜,我想見你。」她叫我申總,自然還延續了林榕真時期的叫法。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停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我的聲音是不是有些顫抖,當時,榕芳就在我的身邊,我說:「在哪?」

    「晚上七點,在唐山街咖啡廳。」

    唐山街咖啡廳,就是我第一次發現她和林榕真在一起的地方,她約我去這個地方讓我很感意外。在我想找她不成反而被她找到的時候,我不認為她想見我,是想跟我重溫與林榕真有關的一切。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她是為了更進一步的告訴我,她跟林榕真沒有任何關係,她想讓我和她一同忘掉她和林榕真的關係,我甚至都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在她還沒拿出錢之前,就把醬紅色咖啡潑到她的衣服上。

    然而,這個混賬的女人和黑牡丹一樣,即使你變成一條蛔蟲,也休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她那天根本就沒出現,

    那天,當在咖啡廳門口站住,一個陌生女人立即向我走近,矜持地笑笑說:「你好申總,我是寧靜的朋友,來,裡邊請。」

    就像當初林榕真約了寧靜而最終出現的卻是我一樣,今天,約我的本是寧靜,最終出現的卻是另一個人。我沒有問這是為什麼,因為這時,陌生女人已經轉身朝她訂好的座位去了,我只有在一陣驚愣之後,傻子似的跟在後邊。

    雖然我不是寧靜肚子裡的蛔蟲,但坐下後還是猜出了幾分,無非是她不想面對我,找了一個代言人。因為有了充分準備,我隨陌生女人坐下來。我不動聲色,這時節我反倒格外從容,彷彿觀望她的表演是對寧靜實施傷害這個想法的前奏,實際上當我把目光打到這女人臉上,傷害就已經發生了,因為我的目光充滿睥夷、不屑,甚至還有寧靜當初看我時那種高傲和冷漠。

    大概已經敏感到我並非善意的對視,她故意躲開我,叫來服務生,看各種咖啡的介紹。

    這個女人除了代表寧靜的身份讓人討厭,她的長相看上去還是和善的,但是那種香蕉桔子之類的和善,而不是野棗酸梨之類的和善。品種不同,和善和和善也不一樣,她身上的和善給人一種距離感,尤其在她那身講究的衣著襯托下。那種短款西服襯托出來的和善,持重又雅致。她用纖細的小手翻著介紹咖啡的水牌,翻到某一頁,推給我說:「申總要喝點什麼,是摩卡還是巴西?」

    雖然跟榕芳進過咖啡廳,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喜歡喝什麼,我高傲地看著對方,不客氣的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呵。」

    我本是要穩住自己,耐心等待對方表演的,可是不知怎麼就說出了一句不客氣的話。或許咖啡這件事刺激了我,這正是我們鄉下人的軟肋,什麼摩卡巴西,我們壓根就不知道那苦滲滲的滋味有什麼好喝。然而正是我的不客氣,使對方臉上的和善覺漸漸隱去,褪色的布絲似的只剩下某種持重了。她跟服務生說了句什麼,之後轉身看著我說:「申總,沒什麼意思,我叫汪小薇,寧靜的朋友,寧靜害怕見你,想讓我來跟你談談。」

    說心裡話,要是她不說什麼摩卡和巴西,要是她臉上的和善不在後來溜走,露出那種有身份人特有的持重,對比了我的粗暴,我的粗暴也許會就此打住,會再穩一穩。可是當這一切在不知不覺中介入,再跟一句寧靜「害怕見我」的話,我一下子就扭曲了事情的真相。

    事情的真相也許是這樣的,那個叫汪小薇的女人說寧靜怕我,不過是說寧靜害怕面對林榕真死時沒有作證這件事,並不是別的,可一旦有了別的介入,我自然要產生聯想,我想起寧靜說林榕真的話:「你應該找準你的位置,我不過是用用你的身體。」

    關於這句話,林榕真後來已做過解釋,說寧靜是因為真愛她又真的不想跟他結婚的故意傷害,可是此時此刻,當寧靜像一條冬眠的蛇鑽出地面,當她鑽出地面又不肯見我,讓一個陌生人來告訴我她害怕見我,這樣的話便彷彿蛇吐出的信子,一下子就顯露了它的威力--足以讓我重溫林榕真曾經有過的屈辱的威力。我不假思索就吼起來:「我又不是洪水猛獸她怕我幹什麼!」

    咖啡廳頓時一片寂靜,人們紛紛轉過腦袋。武裝在我臉上的高傲是怎麼就飛了汪小薇的臉上只有天知道,這時她幾乎就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德行了。她慢慢揚了一下下頦,將眼睛向下斜過,慢條斯理地說:「申總,看來我高看你了,我和寧靜都高看你了,我們以為你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有些事情跟你說說你能體量,有你的體諒,寧靜生不如死的心情會得到一些解脫,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放牛小子就是在這一瞬間回到我的身體的,我噌地一聲站了起來,我人站起來,手卻向下拍去,放牛小子似地大叫道:「她不救人還想得到解脫,她做夢--」

    喊出這句話我痛快極了,我覺得我的嗓音快要把咖啡廳撐破了,都走出很遠我還能聽到回聲。我痛快,僅僅在於我做了一回放牛小子,要知道我壓抑得太久了,幾乎是從重見寧靜那天開始。然而當走出咖啡館,回到少年宮,想起汪小薇那句「寧靜生不如死」的話。這痛快裡又加進了意想不到的成份,這至少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林榕真了:寧靜因為沒有作證深受折磨,生不如死。

    然而,我怎麼也不能想到,那樣的痛快居然只是一瞬間,就像一陣夏日的涼風刮過,沒有多久,汪小薇因為下頦抬起而不得不斜過來的目光就映現眼前了,她那慢條斯理的「我高看了你,你和寧靜都高看了你」的話就響在我耳邊了。而當那樣的目光和聲音一同出現,曾經有過的屈辱、憤怒,火球一樣在胸腔裡燃燒起來,使我再也無法安寧。

    我無法安寧,我在想她們為什麼說高看了我,我在品她們那話的深層含義。那話的深層含義,也許是這樣的,比如寧靜和汪小薇以為,我和她們一樣,是那種對人的生命命運有著深透理解的人,向我說出寧靜沒有作證的深層原因,會得到我的理解和體諒;或者,我如果能聽完寧靜如何生不如死的傾述,會讓寧靜得到解脫,或者,她們還想更進一步地讓我知道,為什麼死了林榕真,寧靜又跟井立夫好上了,畢竟,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還要活著,她們的意思是,我應該更多地理解活著的人,不該如此激憤和狹隘。可是當時,我根本無法品出這一層,我品出來的意思,完全是另一層意思。我在想她們憑什麼要高看我?我不是她們,就像她們不是我一樣,我不覺得咖啡好喝,就像她們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什麼不覺得咖啡好喝一樣!我草根草民,我背井離鄉,我雖然已經擁有賺錢的工程,可是我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我追一個女人而來,卻最終被兩個女人拋棄,要是這個時候再聽有人向我講述另一個男人被拋棄故事,我如何能夠心胸開闊!

    可以說,正是品出了這個意思,品出了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才使我在日後,再也不去跟四哥舅哥打咧咧了,即使打咧咧,也不去所謂高檔酒店和富人區了。彷彿那裡,壓根就不是我們這些人應去的地方,彷彿只要不去,我們跟那些不高看我們的人就斷絕了關係,而只要斷絕了關係,我們就理直氣壯被人高看了。那些晚上,我往往一個人坐在少年宮大樓的的窗台上,看著窗外的燈光發呆。睡不著覺,只有坐在那裡獨對著少年宮對面居民區的燈光,就像某個攬不著活的時刻,在公司的屋子裡看著對面樓上的燈光。然而時隔半年,我發現我的心情在發生變化,那時看著城市裡的燈光,想的是如何進去,如何攬到活,似乎不打進城市內部心就不甘。

    而現在卻不是,現在,我已經打了進去,雖然不是居民的房子,可是打進少年宮內部比打進任何一個居民內部都更不易,我們就像法布爾筆下的橡樹蟲,靠著堅韌的意志鑽到了橡栗殼深處。這並不是說,在這深處往外探望,我又想出去,那時,因為屈辱和憤怒所至,我還想不到出去,而是對那個吸引了我們往深處鑽探的橡栗殼開始質疑。我的想法是,它為什麼就吸引了我們?如果不是它的吸引,我們就不會不遺餘力不擇手段,如果我們不這樣不遺餘力不擇手段,就不會有誰高看了誰的說法,也根本就不會有誰高誰低的事發生。他們也許真的高,可是我們如果不鑽進來,也就永遠顯不出他們的高,而關鍵在於,他們見死不救,他們冷漠無情,他們根本就不高。

    對城市的憎恨,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下萌生出來的,它最初只是一些朦朧的感覺,比如一想到汪小薇問我喝摩卡還是巴西時的樣子,就心裡發堵,就想城市人為什麼那麼奇怪,非得把水弄苦了才能喝。而這時,我不免要問: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要被人問「喝摩卡還是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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