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二十二章 梅開二度 (2)
    當時,幾乎就是一閃念,就像流星從眼前劃過,但我很快抓住了它。其實在和安徽小方胡說八道的時候,也閃過這個念頭,當時因為是胡說,並沒讓我如此激動。當我按捺不住激動從大廳的地鋪上爬起來,在屋子裡轉著,那面牆壁上,一匹老馬已經拉著一輛馬車奔跑在稻穗和苞米之間了。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浪漫過,也不知道我是否追求過詩意,可是那一瞬間我明確地感到我的想法很浪漫也很詩意。因為我可以使記憶中的現實復活,變成一個可感可知的現實,從而使某些在我看來極其珍貴的東西失而復得。我整整一晚都沒有合眼,詩意和浪漫多麼容易調動人的激情也只有詩意和浪漫知道,從有了這個想法到開始行動,才不足五分鐘。我先是按我的回憶,在一塊木板上畫馬車的形狀,就像林榕真當初設計裝修圖紙一樣。我沒有學過繪畫,但奇怪的是,我的馬車躍然紙上,是真正立體的,富有動感的。我畫完草圖,叫醒睡在旁邊的木工,於是,一雙笨拙的手就在木工的指導下,開始了馬車的製作。

    那是一些個什麼樣的夜晚和白天呵,木屑在我的指縫裡飛落,猶如一片片相思的雪花,而鑿刀通過我的手一次次鑿下去,讓我知道手巧多麼需要心靈,因為你稍不留神,就偏離了方向。那時,我懂得了鞠福生說的靠手藝賺錢不易這句話的道理。也是那時,我懂得如果你做一件自己喜歡做的事,即使不賺錢也會心甘情願。

    就在我用心做著我的馬車的時候,我接到許妹娜的電話。這似乎有點奇怪,彷彿我的懷念冥冥之中使她在並不遙遠的鄉下得到感應。手機放在窗台的衣兜裡,鈴聲響起時,我還以為是油工劉善舉,因為井立夫太能殺價,和油工的賬一直沒清,劉善舉就一直讓我說情。我拿起電話,脫口而出:「善舉你找我沒用,他不會聽我的。」

    這時,一聲低沉的聲音飄過來:「吉寬哥,是我。」

    我愣在那裡,久久說不出話來。這個聲音傳入耳畔,就像馬車奔跑在牆上,讓記憶在現實中復活。記憶在現實中復活,帶給我的感受是美好的,激動人心的,而許妹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但不美好,不激動人心,反而讓我心口發堵。因為她的聲音喚醒的記憶,不是我們的相識之初,而是我們後來的結果。那結果是,她說她不會離婚,她要回到李國平身邊。

    詩意和浪漫不知不覺消失了,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地落下來。我說:「哦,你,你找我?」

    見我反應緩慢而又冷淡,許妹娜有些悲傷,聲音愈發的低沉:「吉寬哥,我一直想給你打個電話,可是孩子鬧我出不來,上不了郵局。」

    她在郵局打的電話,我有些奇怪,但很快我就明白過來,從倒置房搬回粉房街,她家的電話就不再有了。我說:「你有什麼事?」

    不知道是受不了我的冷淡,還是因為別的什麼,許妹娜在那邊突然哽噎,抽搐好長時間才說:「吉寬哥,我騙了你,我一直愛你,我愛的就是你。」

    我愣在那,我想,在鄉下時她可不是這麼說的。

    許妹娜顯然理解了我沉默背後的想法,她說:「我不想讓村裡人看到你留在鄉下,我要是說我離婚,你肯定就不走了,我不想讓村裡人看到我們是這樣的結局。」

    說到底還是為了虛榮!曾經消失了的那股氣兒又冒了出來,我特別想說:「你不就是覺得我丟了你的人,那你就回到李國平身邊好了。」可是,鬼使神差,我沒說,只任許妹娜在那邊一聲一聲「吉寬哥」地叫著,一聲一聲「我愛你」地說著。

    雖然不肯輕易相信許妹娜的話,可是她的表達還是讓我受用,使我製作馬車的熱情有了更現實的推動。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根本不必依賴記憶了,在許妹娜一聲聲如泣如訴的「吉寬哥我愛你」面前,所有的記憶都變得蒼白無力。可以說,我在馬車上刻下的每一個刀痕紋路,都像刻在唱片上的紋路,嵌進去的,都是許妹娜的聲音和她聲音喚起的心中最美妙的旋律。

    將一個馬車模型製作完畢,才用了不到五個晚上,當一匹前蹄揚起的老馬拉著一輛木輪馬車,奔跑在大廳最開闊的那面牆壁上,我幾乎有些淚流滿面。不錯,我滿懷著對鄉村事物的懷念製作了馬車,可是我一點都不知道,將這懷念之物掛到牆上,會是這種感覺,它不僅僅使大廳裡有了田園、鄉土的氣息,還有了某種落後於時代的,古舊的、倒退的氣息,有了某種把原始的生命力定格在牆上的歷史感。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落後、倒退還有原始,反正,那一瞬間我相當震撼,它讓我對自己原來某種信念的背叛有了最初的覺醒。

    背叛了什麼,我不知道。曾經,我在樓道裡跟許妹娜喊過「有一種生活你永遠不會懂」,可是現在,我還能說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嗎?

    和掛茄子辣椒一樣,井立夫堅決反對我的創意:「這像什麼,這簡直是胡鬧!」為了說服黑牡丹,他居然搬來了李所長。自裝修以來,李所長一直沒有露面,他是一個要多醜有多醜的老男人,眼角深深地耷拉著,臉上弧形的溝痕地壟一樣順勢而下,牙床高高地突現在嘴唇之外。他倒是很有人物感,只要站到你面前,無形中就有一種威力,來自他那粉紅色牙床上的威力,他其實更像一隻膚淺的狼,很容易讓人看出猙獰。

    李所長什麼也沒說,也許,在他看來,猙獰的表情就已經代表了他的語言,也許,黑牡丹大聲的嚷嚷制住了他想說的話。黑牡丹堅決捍衛我的想法:「俺看挺好,就掛著,你們城裡人沒眼光。」

    那時,我,黑牡丹,我們誰都不會知道,在一直牴觸追逐時尚潮流的某些人中,在一直反感西方人的生活方式介入我們生活的平民階層,正醞釀一股復古的潮流,如同在洶湧流淌的大河中迴旋著一股逆流;我們不會知道,即使是那些不停地追逐著時尚生活的人們,即使是那些已經被西方生活浸淫得一度忘了祖宗的人們,也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正走在返樸歸真的路上,就像有人大魚大肉吃膩了,想吃生菜沾醬一樣。可以說,我們對身邊這個飛速發展的世界並不瞭解,我們認可這樣,只是一種直覺,一種內心情感的喧洩。我們就想不到,我們也是這世界的一分子,我們的直覺,我們的內心情感,表達的也是諸多人的直覺、內心情感。我是說,當我們把憑直覺設計的飯店大廳公佈於眾,居然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當然,就像我不知道我們身邊的世界蘊藏著什麼樣的潮流一樣,當時,我也根本不知道,轟動也需要製造,需要人為的炒作,飯店裝好之後,那個斤斤計較的食品商,居然往電視台投入了一筆巨資,為飯店做廣告。也就是說,那股蘊藏在我們身邊世界的潮流,和我們的直覺接通,最後形成一個炸彈,依賴的導火索是一筆巨資。之所以讓我瞭解到這一點,是記者採訪時,黑牡丹非讓我說,她說:「這都是吉寬的設計,那馬車也是吉寬的馬車,讓他講。」我堅決拒絕,她就帶著指責的口吻說:「你不能讓我們井小心眼兒白花一萬塊錢。」黑牡丹叫井立夫井小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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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牡丹不說,大概因為她進過監獄,我能說的,卻不一定是黑牡丹希望說的。我說的全都是大實話,什麼趕馬車出身,常常想家,什麼向來不喜歡時尚,覺得那是一種沒有根源的生活。可就是這些大實話,居然產生了反響。電視播出之後,黑牡丹飯店接到許多電話,說要找我裝修。也許,那個時候,虛的、假的、大話、謊話太多了,電視就演過,一個號稱是某某有限公司的老總非法集資三十多萬,騙了幾萬人,一個做皮革生意的港商,被媒體打扮成著名企業家,結果不到半年,竟查出來是個鄉下豬皮販子,所賣的皮裝,全是僱人用大鍋煮出來的豬皮做的,即使林榕真這樣的本分人,不是也把自己說成老總!實際上,渴望「實在」,尋找「根源」,也是蘊藏在人們身邊的一股暗流,就像渴望復古這種暗流一樣。實際上,我的實在的話語,已經不再是傳達心聲的工具,而是那個時代裡一筆無形巨資,一個引爆什麼的導火索

    我從來不肯相信一夜暴富的神話,可是當時的情況,無法不讓你相信機會和命運這種東西的存在,因為恰在這時,老天又給我送回來兩個人。

    第一個,是林榕真的妹妹榕芳,她和老虎回大興安嶺送她哥哥的骨灰回來了,在電話裡,她告訴我,公安局已經將容真公司的房子還了她,她要見我。

    我們約見在容真公司對面的車站上。榕芳形容憔悴,齊耳短髮削得很薄,休閒T恤紮在腰間,像在首飾店看到時一樣,更像一個男孩。不知道她太像林榕真轉世,讓我重又看到那個令我們悲痛欲絕的災難,還是不管她外形多麼像男孩,似水的目光都擋不住女孩的柔弱,我們一見面就擁到一起。實際上,災難並沒走遠,淚水很快就變成了映照我們痛楚的鏡子。有共同的痛楚在,我們就是一對真正的親人,患難的兄妹。其實我們早已經是一對患難的兄妹了,只不過經歷了時間的檢驗,這種感覺更深了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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