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六章 工地 (1)
    16

    事實證明,如果沒有許妹娜那句話,我還真的不一定能留下來。在此之前,我想進城,確實也是想在城裡幹點什麼,但那只是受了刺激之後的一些虛無飄渺的念頭,如果不是聽說許妹娜懷孕,急切地想見到她,跟她說我愛她,是否真的能夠付諸行動實在不好說。可是,在許妹娜說了那句傷我心窩的話之後,久住槐城,再也不回歇馬山莊的決心是那樣堅定。當天晚上,回到黑牡丹飯店,我就問起黑牡丹如何搞對縫的事。

    黑牡丹對我和許妹娜的見面隻字不提,好像受到刺激是她預料之中的,而我,因為受到刺激決心留下來也是她預料之中的,但聽說我要對縫,她可是笑得不行,誰咯吱了她的腋窩似的邊笑邊說:「等屋芭掉餡餅也輪到你這等人?趁早等你四哥回來進工地吧。」

    儘管黑牡丹也說了傷我的話,但我並沒生氣。如果說許妹娜的話是一計毒藥,那麼她的話不過是一杯苦口的中草藥,至少,我得承認我不是一個很靈光的人,在城裡我又沒有任何社會關係,重要的是她沒讓我回家趕馬車。不知為什麼,在剛剛進城那些天,我最喜歡的趕馬車的身份居然成了我最忌諱的身份,好像那是我見不得人的傷疤。當然我也知道,我不生黑牡丹的氣,是因為她收留了我,她在積極幫我找活。

    可是,十幾天後的一天,我到底生了黑牡丹的氣。我生她的氣,不是她沒幫我找到活,而是發生了一件讓我意外的事。那天晚上,她女兒回來了。黑牡丹的女兒和許妹娜年齡差不多,叫程水紅,在槐城的一所什麼中專唸書,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看見我自然是不予理睬的,在歇馬山莊,她和許妹娜一樣,很少看我一眼,何況是在城裡,何況我這一身土裡土氣的打扮。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這沒有什麼好生氣的,問題是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她的母親把一個來喝酒的男人送到了她的房間。許妹娜都結婚了,她找對象也不是什麼不可以的事,可是那男人一看就不是她的對象。

    他四十多歲的樣子,膀大腰圓,鼻子又肥又紅,他自從進了飯店,黑牡丹就一直前後左右圍他轉,顯然是個什麼有頭有臉的。雖然我幹不了飯店的活,但為了解除混吃混住的不安,客多的時候我還是要幫忙搬個椅子打個水什麼的。就是去後廚提水的時候,我看到黑牡丹和那個男人鬼鬼祟祟的身影。最初,我還以為是黑牡丹自己,要是她自己我真就不會在意,她不喜歡吃一棵樹上的葉子歇馬山莊無人不知,可是很快,她出來了那男人卻沒有出來,那男人沒出來,整個一個晚上她的女兒也沒有出來,事情在我這裡就很明顯了。一個母親把女兒送給男人來玩,這我接受不了,瞅黑牡丹回到她自己房間的時候,我跟了進去,我把手裡提著的水壺往老闆台上重重一放,沒好氣地說:「大姐,你怎麼能這樣,這等於毀了水紅。」

    黑牡丹奇怪地看著我,往日勾魂的目光不見了,一絲嘲諷的餘輝斜過來,她說:「吉寬你管事還不少哪,毀不毀我女兒我自己知道。你一個趕車的知道什麼?」

    要不說我是趕車的,我的氣還不至於那麼大,細想想,毀也是毀她自己的女兒,跟我有什麼關係?可是,可是她也說我是趕車的,一股氣兒一下子就從我的胸脯裡竄出來,竄到我的嗓眼兒。然而,它從嗓眼竄出來,僅僅是一股氣兒,並沒變成什麼惡毒的傷人的話。不是我經歷了許妹娜事件,不想傷人,而是我太笨了,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摔門出去。

    我知道,我沒有任何理由摔黑牡丹的門,可是我控制不了。誰知,黑牡丹緊跟出來,從後邊拽住我,把我重新拽回屋子。黑牡丹拽住我,自然是怕我把這事情說出去。依我的力氣,她是拽不回的,事實上還是我做了妥協,為什麼會妥協,我也不清楚,反正她很容易就拽回了我。回到屋子,黑牡丹不再斜眼看我,但勾魂的目光被某種可以叫做軟弱的東西替代了。因為她讓我在椅子上坐下時,眼瞼一直低垂著,她說:「吉寬,我這當媽的是混,但絕不是咱歇馬山莊人說的那樣。過去的事,有很多你還不能明白,但只要你在城裡呆下去,現在的事,你會一點點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不就是不伺候好那些個當官的飯店就開不下去嗎?!」我反映空前敏捷,就像在許妹娜家反擊許妹娜一樣。實際上,我反擊的內容也有相似之處。

    「是,你說的不錯,可是……」

    「可是什麼,開不下去就不開,就回去。」

    這時,只見黑牡丹低垂的眼瞼揚起來,直直地看著我,她說:「那麼我問你,你找不到活就不找,就回歇馬山莊,行嗎?」

    我沒有馬上回答,我在想行還是不行,我想說行,可是還是沒說出來。

    說心裡話,在當時,在那個黑牡丹顯得軟弱的晚上,我還不能明白她的那句話的真正含意,就像我那時還不能明白他父親關於「螞蟻為什麼要爬樹」那句話的真正含意一樣。我不明白,但是我再也沒有摔門,因為那晚過去不久,有一個答案在我這裡清晰開來,那就是,現在,叫我回歇馬山莊,是萬不可能的。有了這個答案,再看黑牡丹,就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了。說同病相憐,不是說我贊同黑牡丹為了留下來必須出賣女兒,或者我也必將出賣什麼東西,我是說,事過之後,我還是一點點弄清了那天妥協的原因,是怕惹惱黑牡丹,沒了落腳之處,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所以我就想,黑牡丹最初把女兒供出去,是不是也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呢。

    我說不好,但一個明顯的現象是,在飯店呆下來,我再也不管那麼多閒事了,基本能做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在某些事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在另一些事上卻是瞪大了眼睛,比如我努力在來客中識別那些臉紅鼻子肥的像官的傢伙,希望有機會跟他們搞搞對縫。雖然我一次也沒有勇氣走近他們。

    17

    即使是在城裡,也還是能感到春天已經不可阻擋地來了,因為風裡頭有了綿軟的絲絮,它們撲到臉上,和暖而潮濕。有一首歌裡說,城裡不知季節變換,我覺得不對,應該是城裡不知節氣變換,季節,比如春天,我還是感受到了,你模糊不清的只是節氣,看不到大地上的陽氣,聽不到河流解凍時嘩嘩的流水聲,你就無法分辨是谷雨還是春分。感受到風裡的和暖和潮濕,我的某種能力在復甦,我開始想家,想我的老馬和馬車。每天在飯店裡出出進進,我常常不自覺的就把手在空中甩起來,做甩鞭子的動作,之後長時間地想像坐在馬車上那種吱吱悠悠的感覺。每當這時,我會不由得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答案顯而易見,但跟著那答案,另一種能力也在我的身上復甦,我開始想許妹娜。

    也許,是春天在作祟,風在作祟,是春天裡的風,刮走了許妹娜冰冷的眼神和傷人的語調;也許,還是某些東西太刻骨銘心了,它的刻骨銘心遠遠超過了語言的傷害。在歇馬山莊飯店四周逛來逛去的那些日子,許妹娜的笑臉,許妹娜那顧上不顧下燎人的舉動,還有她那熟悉了千百年似的稻草般的氣息,統統回到我的眼前,尤其她在我哭後說出的那句話:「俺從沒忘記那個月夜,俺常常夢到坐在馬車上。」這句話,每每想起,我都按捺不住心底裡的衝動,跳上開往中山區的11路車。可是,我一次也沒有見到許妹娜,因為我從來就沒有上到三樓。不管是在行動之前,還是在行動當中,我的心都鼓脹脹的,就像一隻馬上要崩裂的氣球,可是不知為什麼,一到許妹娜家樓對面的陰影裡,那鼓脹的氣球就被誰紮了一錐子似的突然撒了氣。那一錐子,自然是另一句話:「我永遠不會嫁一個趕馬車的!」它穿破堅實的大樓扎向我時,我渾身上下一陣冷嗖嗖的。這時,我會突然的就垂頭喪氣,變成一條找屎吃的狗。

    在許妹娜家樓前樓後轉著,兩個聲音一直此起彼伏地響在我的耳邊。一個,是永遠不忘我,一個,是永遠不可能嫁給我。我垂頭喪氣,就因為我無法知道這兩句話究竟哪一句是真實的。於是,被兩句話牽扯,我偏執狂似的往返在汪角區和中山區之間。世界在那一時刻變成了點和線的組合。點,是黑牡丹的飯店,是許妹娜家,線,是穿越兩個街區的公交車。實際上,在這點和線之外,還有一個更大更長的點和線,它們的一邊,是我的老家歇馬山莊,另一邊,是這混賬的槐城,一條游絲一樣的公路連接了它們。它連接它們,原來不為別的,只為把許妹娜引出來再送回去,只為打破我在大地上慢悠悠趕著馬車的日子,讓我成了一條回不了家又找不到去處的可憐的狗。那段時間,我在城裡11路車上往返,對線一樣馬路的仇恨要多深有多深,我恨不能變成無所不能的孫悟空,把它們從大地上抓起來,團成一個球吞到我的肚子裡。

    就在我對線一樣的馬路充滿仇恨的時候,連接在歇馬山莊和槐城之間的馬路送來了我的二哥三哥四哥大批鄉下民工。得知這個消息,我說不出是難過還是高興。那個午後,我剛邁出飯店門口,黑牡丹就在後邊大呼小叫:「吉寬吉寬,你四哥他們回來了。」

    說心裡話,我壓根沒想跟四哥干小工,那活我幹過,吃一嘴泥沙餓一天肚皮,又苦又累,關鍵是當一個小工,和趕馬車沒什麼區別,永遠也開不了公司,當不成小老闆。可是,瞭解到自己做不成對縫,再經歷一段無著無落找屎狗一樣的日子,我還是盼望有一件什麼實在的事拴住自己。至少,不至於在兩點一線上痛苦地往返。

    後來才知道,黑牡丹之所以和四哥有聯繫,是因為四哥舅哥的建築公司在黑牡丹飯店掛賬吃飯,也就是說,「歇馬山莊飯店」是四哥舅哥的定點飯店。四哥一回來,就陪他的舅哥來了。和他的舅哥在一起,四哥和在家時判若兩人,不但說話低聲低氣,連走路都是貓著腰。四哥的舅哥個子很矮,屬於有寬度沒有高度那種,有點像我名字給人的印象。為了突出舅哥的身份和地位,四哥點頭哈腰的樣子和我這條狗簡直差不了多少。惟一不同的是他可以上桌我不可以上桌,他在包間裡我在包間外。不過跟他到了工地,他的舅哥不在場,他可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那是一個養一群狗的主人才有的模樣,不但腰桿豎了起來,眼角都差不點豎了起來。他在工地上管材料兼管工程進度,我,二哥,三哥,鞠廣大父子,都是他的狗。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感覺,我的哥哥和民工們不一定這麼想。我的二哥是大工,又是只顧埋頭幹活的大工,從不抬起他的頭,也就看不到四哥的樣子。我的三哥,倒是一見四哥趕緊衝他點頭,不管四哥看不看他,他多年來圍當官的轉,自然早已習慣看當官的臉色。我的二哥三哥都不在乎,鞠廣大父子就更無所謂是人還是狗了。我在乎,第一我不喜歡幹活,尤其不喜歡干和磚石瓦塊水泥打交道的活,第二,我不願意將自己置於一項被人管制的工程之中,又是這種漫無邊際的工程。我是喜歡漫無邊際,但在那漫無邊際裡時間必須由我自己支配,比如想躺著想坐著或者想到外面走動走動。每當發現我停下來,四哥那豎起來的眼角就懸在了半空,這讓我極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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